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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景春光——观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漫记 □俞丰 年又过完了 那些刚在老家乡村里吃肥了一圈的翠花、二妮、狗剩、铁蛋儿们，又穿上西装、打起领带、脚蹬“恨天高”，回到了位于京、沪、穗、深CBD的办公室，摇身一变又成了Vivian、Lucy、Jack、Jason，光光鲜鲜地挤地铁、抢班车、战高峰去了。身在城市，她不需要你说爱她，你只能无条件地顺从她；既然城市并不完全可爱，那就爱那些可以爱的吧。
如今大城市的一大便利就是展览的蓬勃丰富。精神的聚餐也是一场场炫目的海天盛宴。博物馆、美术馆是国营大型生态农场专卖店，拍卖公司是年货展销，画廊、古玩店是固定摊位，掮客、贩子、经纪人是流动小贩……只要你有艺术上的饥渴，这里总能找到你的私房菜。所以现今展览业也不那么淡定了，早已是追杀激烈的赛马场。这个场子里拼的是策划，学术点儿说要“创意”，潮一点儿说要“脑洞大开”，往白了说其实就是要一个“歪点子”，能有一个吸引观众和媒体的“看点”。 今年上海艺术圈里贺岁档的展览影响较大的有两个：一是龙美术馆的“金石齐寿———金石家书画铭刻特展”，另一个就是上海博物馆的“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后者的“脑洞”在于，这是一个大画家的旧藏国宝珍品展，因为吴湖帆在现代画坛的江湖盟主地位，加上又是收藏界的夫妻档“富三代”，使得这个展览有了点传奇色彩，因此一时也成了朋友圈的话题。我当然要去扎扎闹猛（沪语“凑热闹”），于是选了还算清静的日子，去看了两次。
去两次不是因为我满腔的艺术激情高涨，而是因为上博把这次特展拍成了上、下集，分为两期：前期从2015年12月10日展至2016年1月24日，后期则从1月28日展至3月13日。原因是展馆太小，无法一次展个够。我们从追剧发展到了追展，这不能不承认是与时俱进吧？只是苦了观众，必须来两次才能看齐全。据报道称，上博东馆即将在浦东兴建，展厅面积将是现在的数倍。面对眼下这捉襟见肘的窘态，我私下不禁坏坏地想：这算不算是在市领导面前哭穷装寒酸呢？就像周星驰演的唐伯虎为了泡秋香美眉，在华府门外捏着踩死的蟑螂小强比谁活得更惨……哈哈！纯属闲谈而已。 我第一次去是1月19日下午，是特地赶在换展品前去的，为此我还受了“批评教育”。起因是刚进展厅，恰遇《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主编顾村言兄陪着外地朋友也来看展。顾兄是看展专业户。我知道他看过，且研讨会都参加了。一见，我们师兄弟寒暄。说起我是才来，他立刻开玩笑说：“老俞，你这得挨批评啊！这么重要的展览，你到今天才来看！”好吧，我只有擦汗写检讨了。由这个小插曲也可窥该展最近在上海艺术界的影响之一斑。 展厅所在就是原上博绘画馆，撤了常设陈列改建而成，展线格局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展厅门口做了一番装饰，内墙上多了一些介绍展板，如“梅景书屋文物之最”“梅景书屋庋藏之来源与特色”“吴湖帆的古书画鉴定”等，图文并茂，介绍了本次展览的特色和重点。
这个展览突出的看点是“鉴藏”二字，实质是吴湖帆的一场超级个人秀———秀的是家底、是学识、是圈子，甚至还捎带秀了一把恩爱，其魅力足以将上至土豪下至女文青秒杀！ 尽管我对吴湖帆本人的作品并不陌生，也知道他是收藏鉴定大家，但没有做过专门的研究，在观展之前，对其收藏家底确实所知不多。吴湖帆的祖父吴大澂、外祖父沈树镛、妻族潘氏家族都是晚清重量级的收藏世家。依据民间一贯的八卦吹破天不上税作风，想象中，吴家的收藏应该跟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差不多。然而根据展厅介绍，却看到吴氏藏品中来自继承的部分没有想象的那么震撼惊爆，很多名作都是吴湖帆后来购置的。你看，人家明明可以“拼爹”，却还要自己“奋斗”，这就难得。
观吴氏的藏品，除了一些名迹夺眼球外，令我感受较深的是他独特的收藏品味。他并非一味追逐大名头、高轴头，而是具有专业的审美眼光和独到的收藏兴趣。如被誉为“天下第一吴小仙画”的吴伟《铁笛图》卷，作品为纯水墨勾勒，人物造型精准生动，眉眼须发的勾勒精微入毫芒，技法精纯，补景的石台、器物、松柏的描绘奇崛遒劲，细节丰富多变，真是运笔如歌、无色胜有色，笔墨韵致无与伦比。此等功力的佳作，真看得人眼珠子都能落下来。如果没有专业的审美眼光，谁敢这样自信满满地题上“天下第一吴小仙画”的评语？又如《西山纪游图》卷，是沈周用传世佳墨在宋藏经纸上所绘，乃“粗沈”的代表作，画家那种朴实敦厚、沉酣健硕的笔气在画面上表现得酣畅淋漓。据说此图是吴湖帆以家藏郑思肖《兰花图》出售后筹资辗转而获藏，可见是动了真情、下了血本的。吴湖帆在卷前隔水处题“吴氏梅景书屋所藏沈画第一无上神品”，又题：“此卷不独为吾家沈画之冠，余所见沈画数以百计，早岁之作以故宫所藏《庐山高》轴为第一，晚岁所作应以此卷为第一，定为沈画甲观，无愧焉！”“天下第一”的标题，向来是比较敏感的———如果过分托大，弄不好会被人耻笑。但吴湖帆考证说理既自信也不过分拔高，称此卷为沈周晚年第一名作，又是吴家所藏第一沈画。这样的定语经得起推敲，令观者心悦诚服。 吴湖帆的这些收藏取向能给很多人上一课。这使我想起一种“土豪收藏”，动辄三代铜器、宋元官窑、名家巨作之类，真伪不辨不论，光这种毫无识见、一脸的“烧包气”也免不了让人背后嗤笑“人傻钱多”。而吴湖帆既有顶级的鉴定眼光，又有广博的眼界和一定的财力，能从大名家中选珍品，从小名家中择妙品，从不名之家中选心仪之品，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求有深度、有情趣。艺术品在他眼里真正是保存历史、研究绘画、陶冶情操之物。人家玩的不是钱，在玩艺术的同时顺带把理财的事也做了。对这样的“男神”，你除了献上自己的膝盖以外，还能怎样膜拜？ 吴湖帆的学识主要体现在“鉴”字上，这也是本次展览让粉丝们趋之若鹜的卖点。但是体味这一点，对观众来说可能要稍稍耐住点性子，停下脚步来细品。吴湖帆的法眼透露在画卷上无处不在的题跋中。他的考证，从纸绢材质、画家信息、落款书法、收藏流传，到鉴藏玺印、装裱题跋，甚至画纸上的一个金粉粒子，观者都可以从中获得有价值的信息———神奇如此，已经不太像是参观画展，而是欣赏悬疑片了。
例如吴镇《渔父图》传世有两件。一件为吴湖帆所藏，另一件为与吴同时期的大藏家庞莱臣所藏，两件极为相似。吴湖帆曾数次观摩庞本。通过题跋文字书法的考证，他认为庞本是伪作。这在他1933年的《丑簃日记》中作了详细的辨析。他的观点得到好友张大千等人的首肯。
董其昌《画禅室小景图册》 又如董其昌的《画禅室小景图》册，被誉为“梅景书屋所藏董画第一”。这件作品笔墨精练、神采飞扬，信为思翁所作。但乍一看装裱外观，灰头土脸，局促灰暗，像从哪个小裱画铺子里弄出来的。细看说明，大跌眼镜，原来竟是董其昌自藏原裱的压箱底货！此册内，吴湖帆题跋累累，册后一则记：“思翁亲笔题签曰‘画禅室小景四幅’，盖随笔自赏之作也。押角俱有‘董氏家藏’小印，犹是明代初装，更可宝爱，董画中无上精品也。”他从册首的题签和押角的印章考证此册为董其昌时原裱。绝招一出，何来争议？又册中一则题跋曰：“此幅宋镜面螺纹笺也，与余三帧气味固有不同处，在龙眠伯仲间。”这是从纸张上考证风格差异，也印证了吴湖帆称此册为“随笔自赏之作”的说法。此外，裱边上还有一些题跋考证了诗文中的用字，巨细无遗。把好画当好女人一样欣赏，心思如此缜密细腻，令人感慨。古人题跋常戏称得某某“脚汗气”。而这件作品，“脚汗气”是没有，董其昌的“手汗”肯定是有的，弄不好还有点老董皮屑什么的，或许能搞一次基因克隆，也未可知。呵呵，瞬间有一种穿越剧的感觉。 又如恽寿平《花卉图》册，裱边上有几则题跋。“忘忧”一开题：“纸中尚存细金点数点，乃明宣德纸之证。”“蔷薇”一开旁题：“乙丑以后此‘寿平’朱文印‘平’字下直弯处已断，如是甲子以前‘平’尚完整也。”从印鉴的残损过程，可进一步确证此册的创作年代，有点看“鉴证实录”“犯罪现场调查”的感觉。“萱花”一开旁题：“画中紫色最难，而淡紫色入神更难。南田翁赋色之妙真是千载独步。图中二花真有临风缥缈之态，神乎技矣！”“绣球”一开题：“此图在笔力处取胜，大有石田翁苍秀兼具之趣。”这些题跋，我们不妨看作吴湖帆的“炫才”———炫他的艺术素养和独到眼光。 说“秀圈子”，是因为该展展品中也有一些画史上响当当的经典名作，如董源《夏山图》、郭熙《幽谷图》、王蒙《青卞隐居图》、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吴历《寿许青屿山水图》等。而这些作品并非吴湖帆家藏，多为其友人钱镜塘、张珩、庞莱臣等所藏。但一经吴湖帆寓目品题，身价顿增。 好了，假正经了半天，再不八卦一下我要憋死了。下面隆重推出吴家的“秀恩爱”藏品！ 从某种程度上说，吴湖帆也是一个“情种”，梅景书屋的藏品总是影影绰绰地有一种秀恩爱的嫌疑。随处可见的“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以及夫妻二人的题跋，你侬我侬，让人酸到牙软。梅景书屋偏好一些特殊题材的作品，其中以梅花和猫为题材的画作尤多。梅花是吴潘夫妇的共同喜好，夫妇二人对外宣称“于梅花尤雅爱之”，并以“梅花知己”自号。展品中的《梅花喜神谱》、林椿《梅竹寒禽图》、文俶《墨梅图》、《梅花图》等，均属此类。 而猫题材的作品，则主要缘于吴夫人潘静淑的喜爱。据说潘夫人“爱猫入骨，自小即如此”，吴湖帆自己也说“余夫妇有猫癖”。拍卖市场上曾有一幅宋人《五猫图》，原系吴湖帆旧藏，画上有吴的题记：“余素性喜畜狸奴。内子静淑尤善饲爱若子女。近岁以收集古人画为课事，乃及画猫，搜罗数十幅，上自五代，以迄清季。”又如吴氏《梅景书屋书画记》中记载：“余夫妇皆喜蓄猫，以其形威而其性驯也，故于古人画猫亦复竭力收罗，所藏大小幅不下数十本……”此外，据说吴家养猫、藏猫、画猫，除了民俗称猫谐音为“耄”，寓意长寿以外，还有特殊的“避火”寓意。民间相传“金危危日画猫能避火灾”。所谓“金危危日”就是农历正月初五，古人认为在此日画猫，可以避火、生财、镇鼠。对收藏家来说，火灾是头等隐患，所以画猫避火，与宁波天一阁寓意“天一生水”是类似用意。总之，吴家藏猫，一大半是为了讨老婆大人喜欢，这“爱妻族”真让宅男昏倒、宅女气晕。不过，可能是受场地所限，此次展品中猫题材的作品并不多，比较引人瞩目的是恽寿平《秋花猫蝶图》轴。这件作品本身并不是最精彩的南田画作，但在吴氏藏品系列中，则显出了难得和特别。而恽寿平画猫，也是比较罕见的。
展品中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女史画”，即历代女画家作品，如宋宁宗杨皇后《樱桃黄鹂图》、元人山水三段卷中管道昇《双钩竹》、文俶《墨梅图》、马守真与薛素素《兰花图》、罗聘与方婉仪夫妇《梅花图》等。这一系列，显然也缘于潘静淑的喜好。在家听老婆的，是上海男人优良的历史作风。老婆化妆要等得，老婆生气要哄得，那么老婆花钱买画当然要舍得。今天戴情侣表、穿情侣装、秀情侣照的，感觉弱爆了吧？ 整个吴湖帆鉴藏特展展出作品约百件。一圈细看下来，也是个体力活。快闭馆的时候，巧遇本次展览的策展人、上博书画部常务副主任凌利中兄，遂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正好趁下班前的空隙来看看怎么调整后半场的展品。据他透露，后半场增加的主要是一些明清作品。因时间匆匆，未及细聊便告辞了。 第二次再去观展是2月2日，展品已调整完毕，将一些手卷、册页从原来的前段展开至后段，并撤换新增了约三十件新作，比较精彩的如钱选《浮玉山居图》卷、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册、戴本孝《三绝图》卷、吴历《寿许青屿山水》轴、王翚《仿关仝溪山晴霭图》卷等，因前文已一并聊及，就不废话了。
说好不吐槽的，临了还是要吐槽一下。上博的展厅采用的是红外线动态感应灯。人到画前，灯才慢慢亮起；如没有动静，几分钟后就自动熄灭。光线既暗且慢，看起来很不过瘾。如果人少，又想细细品赏的话，还不能站着不动，因为你不动，灯就会自动灭掉。于是我常像抽羊痫风似的在展品前摇头晃脑、张牙舞爪，活脱一副白痴相。观展还自带运动模式，真是够呛啊！馆里的说法是为了减少紫外线对作品的照射，我表示怀疑。是否真的有效，或者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呢？（附图作品为“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部分展品） 来源：《中国书画报》国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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