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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佟佟 : 每一次采访都是孤独的旅行

 七月撒丫子 2016-03-09

我看到那篇著名的《惊惶庞麦郎》的时候,正深陷写大稿的痛苦中。

当时我已经和我笔下的女神博斗了两天两晚,仍然感觉不对,于是气若游丝地问我的朋友朱憬慧(她也是做人物采访的)现在有啥好采访让我看看,我得找找语感,进入状态。于是她就发来了庞麦郎,我记得我大约看到女记者进入那个有着腐烂食物潮湿被单的房间后,看到女服务员一抖旧床单,抖起漫天的硬掉的皮屑、指甲、碎头发和花生皮时,内心就膈应了一下,再往下当描写到庞麦郎先生将马桶冲得剧烈抖动时,我就果断地把文章关掉了。

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一次让人不舒服的人物阅读,不舒服到想吐,这当然不是作者写得不好,恰恰是因为她写得太好了。细节之丰富,人物之丰满,呼之欲出,而且作为常年奔走在采访第一线的同行,我当然知道这其中的价值,要联系一个采访对象,要获准进入他的世界这本身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更何况可以贴身观察,看到如此多的细节,还要有能力将它们描临出来,谁能做到,只有最牛的记者才能做到——但问题是,作为读者的我,真的看得极为不舒服。这不舒服是因为在看到一个可怜可悲又可笑屌丝人类的同时,我还看到了他身后那个一个目光如炬、面沉如水的写作者,她像万能之神一样冷冷地俯视着这位人间怪胎,嘴角挂着冷冷的微笑。

我当然没资格去评点一个同行,尽管写了十来年人物采访,我也没有摸到这个行业的门道,关上网页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喃喃自语道“嗯,作者一定很年轻吧”是啊,只有非常年轻元气淋淳的人才有力气去面对人生如此多的不堪吧。因为非常年轻才能对不堪有这样不慌不乱的凌厉一击吧,尽管我知道这种残忍是多么有技术含量,多么漂亮,可是对一个生活得雾数和酷爱捣浆糊的中年人,这真有点残忍。是的,残忍就是残忍,特别是对同类的残忍,那么不残忍是什么,不残忍在我心中最接受的说法就是柴静小姐曾经说过的那一段话,“无论男女,作为动物活在世上,一粒果子迸溅在嘴里的滋味是一样的,为对方梳理皮毛的眷恋是一样的,被命运辗过的痛苦是一样的,生之狂喜和死之无可奈何也是一样的。”

残忍不可耻,它是一个过程,也许是每一个人物记者都要走过的过程。在我们初入社会时候,在我们荷尔蒙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时候,在我们喜欢简单的二元论的时候,在我们渴望扬名立万的时候,为什么不呢?纵横江湖血雨腥风独立洲头以笔为刀快意恩仇,可是等你真正从事这个行业久一点,等你再和你的人物盘恒多一点,你就会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人没那么简单。你甚至会因为过于复杂而无法下笔,人生是什么呢?人生就是泥沙俱下,无法言说,这真是一个有趣悖论,你永远要无限度地接近采访对象,但是你又永远得让自己置身事外,你永远要心热如火,眼冷如灰,所以我很难理解那些和采访对象打成一片的记者,那些和名人明星们迅速结下深厚友谊的记者,他们怎么还能写得出来呢?

人物采访也许是这世间最有趣的工作,同样也是这世间最痛苦的工作,每一次采访都像是一次孤独的旅行,谁也帮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从头到尾,你都只有一个人。从本质上,你就是一个热爱工作的采石匠,首先你得上山采石头,先得决定去哪个山头,然后你还得勘控地形,你得找无尽无尽多的资料,让你对这座地形险要的山头烂熟于心,他的星座、他的型、他的性格、他的谈话方式、他有可能的激怒点、他最在乎的一段恋情……然后你得想尽办法,去接近这座山,粗暴或者温柔,然后你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原石采下。你得整夜整夜地琢磨,这个应该雕成什么样子呢?他到底是一块什么料呢?你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拿起你的凿子开始干活,凭着你的直觉、凭着你的经验、凭着你的手势用尽力气把它们迅速雕成你想象中那个人的样子。有的比真实好看,有的比真实丑,有的变成了艺术品,有的成了废物——可无论有多少人骂,又有多少人赞,你知道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知道这石像上的每一刀每一斧都展示了一个完全的你。你对人类的看法,你对人生的态度,你对美的眼光,甚至于你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的际遇和观感。

你或许有幸拥抱了他片刻真心,或者你不幸只你摸到了他的脚跟,这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终于满足了你的好奇心。是的,你渴望了解这个世界,你渴望了解同类,你渴望在这孤独里旅程里野蛮的碰撞里触碰到某种边界——所有的采访里,每一个写作者惟一能确定的事,就是你写的虽然是别人,展现的却是自己。

【延伸阅读】

1.《惊惶庞麦郎》,《人物》杂志2015年1月号

2.孙旭阳:《庞麦郎与人物杂志:都失控了

3.周海燕:《悲悯不是衡量报道的标准,但公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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