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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梅田小姐 | 东京忆记

 真友书屋 2016-03-10


日本人心中纵有一万头猛虎呼啸而过,外表依然不动声色,性情依旧温静幽雅,所以我是日本文化的知音。


梅田小姐曾经是我们研究室——东京大学文学部社会学研究室(即社会学系)——的秘书,两年前(2003年)的四月来这里工作;而在这一新学期开始之前,她却辞职而去。

三月底的时候,有一次在研究室见到了梅田。见到她之前,我已经听说过她要离职的传闻,所以就好奇地问道:“梅田桑,听说你要辞职啊?”梅田恬然一笑,回答说:“是啊。”当我再追问她要去哪儿工作时,她却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回答:去幼儿园。

听到她要去幼儿园工作,我感觉非常新鲜,就笑着打趣儿道:“呵呵,幼儿园可是不错的地方啊,比起大学生们,小孩子们可老实听话多啦!”梅田小姐听后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清澈。

在一个宁静的国家中的一座宁静的校园里,在一座宁静校园里的一间宁静的办公室中,梅田开朗的笑声是一种别样的事物。如今,我已记不得她当时是怎样回答我的玩笑之语,记忆中只有她欢快的笑声。

其实,研究室的日常工作也比较清闲,很少有涉及学生管理或会议筹备等繁琐事务。日本的学生高度自治,主要进行自我管理,无论是个体还是团体意义上,都是如此。与学生相关的少部分事务,集中在相当于学院级别的文学部事务室。学生与研究室秘书打交道,主要是因借阅图书、借用公用的复印卡与印刷卡等事宜。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这种清净的生活与梅田活泼的性格有些不符,从而使她离去呢?

而后再也没有见到梅田。

对梅田的印象更多来自于她初来乍到时的情形。不知道梅田小姐在来我们研究室之前做什么工作,只是弥漫在她周围的香水气味让我们大为迷惑不解——梅田到来的最初的一、二个月,每次走进研究室都会感到阵阵香气袭人。而在我此前的印象中,这个已有超过百年传统的研究室只有一种味道,可能就是书香吧。研究室的图书几乎摆满三面的墙壁,从地板直达天棚。木制的地板、书桌以及书架等用具,因经年使用,古色苍然。

据校史记载,一九二五年的东京大地震导致原校舍倒塌,现今使用的建筑物为震后新建。从那时算起,这些建筑物大约已有八十余年的历史。研究室的气息因这种时间的沉淀而质朴,更因将纯粹知性生活所特有的高贵气息内敛其中,而愈发浑厚凝重。

这就是所谓的人文传统或者精神传统吧。它以其独特的厚重气息,直接熏陶着过往其中的每一位学子。

梅田的到来似乎突然改变了研究室的这种氛围。有的时候我在想,如果谁有足够敏感的嗅觉来辨别空气中芳香的浓淡,准可以描画出梅田小姐一天中在研究室内走动的轨迹。

那时候的梅田小姐似乎总是浓妆淡抹,打扮入时。我不知道那是否得体,因为来这里念书的学生们着装极其朴素,是一道寻常的风景。印象中,学生诸君都穿着灰色或黑色等深色系的服装。尤其是那些高年级的博士生们,非但衣着朴素得让人惊讶,面容上也鲜少年轻人通常洋溢的那种光辉。这不禁让人觉得用“面带菜色”这个老掉牙的说法来形容这个群体也不为过。不过,现在回想,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或者说失于片面。庄重,睿智,岸然,这些更是他们特有的精神风貌,源于他们在研究室长久的学术生活的熏陶。诚于内而形于外。这是现代社会中的一群特殊的求道者,他们的生活让人想起古希腊斯多噶派的美德:平静、克制、知足。

梅田小姐的到来,仿佛是修道院中的古树突然绽放出一朵奇异的花。梅田的打扮,偶尔会让人想到“花团锦簇”之类的说法。

这也许是个偏见。准确地说,相对于研究室的古旧和素朴,相对于着迷于读书研究而面容日渐苍老、目光日渐深邃的研究生们,相对于神色庄重、步履匆匆的教授们,梅田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我们研究室的景观。这种景观最初让我们感觉到一种错位,一种不协调;而当我们逐渐习惯之后,又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研究室的这番“梅田景观”逐渐褪色消失,以至于后来,比如说现在,只能凭记忆去追寻了。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梅田小姐主动选择了适应我们研究室的环境呢?因为除了梅田本人以外,研究室没有因她的到来而发生任何变化,梅田离去后的研究室生活也一如既往。传统的厚重营造了一个纯粹的知性孤岛,浑然沉穆,对知识的尊重已经成为这里的最高的生活规则。源于知识的高贵与美德早已成为习性,成为自然,成为人性的一部分。除了知识的专研与探究之外,这里没有其他的生活。

从那时起,梅田小姐洗去了铅华,换去了漂亮的衣服,拉直了秀发,日复一日变得同我们一样。她朴素起来,沉稳起来。我不知道梅田小姐那时候有没有感到伤心什么的。

同外面世界中的多数日本女孩儿一样,梅田有着简单而令人愉快的性格;而这一点我也是在她改变了自己以后才逐渐发现的——或许此前的着装让我们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吧,也就没有多少交流。现在回想,最初的梅田多少让人感到敬而远之。当然,那可不是梅田的错。

再以后,经过一、二次闲谈之后,我逐渐发现梅田身上有一种“大姐”的气质,尽管她的年纪一定比我们小得许多。其实,研究室的博士生群体中,若从本科毕业算起,在这里生活七、八年乃至十年的,大有人在。发现这一点以后,我对梅田的印象也好了起来。


今年(2005年)新年时,我给她写了一个贺年卡,除表达谢意、今后也请多多关照外,我还加了几句:“虽然我一定比梅田小姐要大,但感觉梅田就如大姐姐一样……”这么说,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这个大姐的确会生气。研究室的一位同辈朋友渡边君给我们讲过一则故事。有一次在接电话时,或许因对方讲的是英文,梅田也就用英文回答。渡边当时正好坐在她座位的对面,做勤工俭学的工作。由于渡边正在患感冒,不经意间咳嗽了几声。未料到,放下电话的梅田立刻开始对他抱有愠色。“我的咳嗽可能让她感觉,我在嘲笑她的英文吧。”渡边难免有几丝自责。所以,接下来的那几天,研究室无论谁接电话,也无论是用什么语言,渡边都要一律咳嗽几声,以表明自己当时绝无不敬之意。听到渡边煞费苦心的公关,我们都哈哈大笑。当然,梅田肯定原谅了他吧。

不意梅田小姐竟突然辞去了工作。这也好,她到底曾经改变了我们的研究室,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我想,她也一定在许多人的头脑中留下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美的文字,那些文字不经意的时刻会偶尔在记忆中流动起来,从笔下流出。人们忆起的,都将是生活。



延伸阅读

《东京留学忆记》 李永晶 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 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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