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林场的路就掩藏于平常的山间,平常的山冈上有座孤坟,一层又一层的黄土夯实,在山岗上“肿”起了一个鼓包。 白天我经过这里,总是会下意识地低头快走,更别说有胆量去摸一摸这山间的夜路,看看这荒山里的野月亮。 苏轼悼念亡妻,在《江城子》里说:“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躺在这山冈上的,是我的文学叔;年年断肠的人,是文学叔的老娘。 1 文学叔是林场最早的拓荒者之一,和我母亲有着很深的“革命”友谊。 母亲下岗后,承包了老家的林场。开荒栽树、种稻炒茶、养猪捞鱼……但凡听说在农业上能挣钱还债的事,她都做过了。积年累月下来,一座荒山也渐渐地泛了些活色。 小时候母亲总拖着我往乡下跑,文学叔就常常出现在我儿时的视野里。每年腊月干塘捞鱼的时候,他在,穿着连体防水的背带裤在冰冷的水里揪着网,在自己手臂上缠了两圈,扯着破嗓子指挥工人们把鱼群往一个地方赶;那年大太阳底下建造猪栏的时候,他在,打着赤膊叼根烟,娴熟地用瓦刀往红砖上涂水泥,把砖一口一口地砌成一堵结实的墙;后来架设鸡笼子,安装排风扇的时候,他也在。因为意见不合,他在鸡舍里跟我母亲吵了个天翻地覆,一脸的“嫌弃”,好像他才是那个精打细算的主顾,而我母亲是个不会做事还多嘴多舌的小工…… 村里的青壮年男子大多背起行囊外出赚钱了,而文学叔还留在老家打零工。寻常时节农村盖房做大事的也不多,即使有也会因为相熟,把工钱拖到年底,等打工的子女回来了再结,所以文学叔在村里只能混些日常的吃喝用度。他家有两个孩子读书,又供养一个老娘,老婆在广州打工,工资也很低。 每年开学季,文学叔就会捉襟见肘。伸手向我母亲要烟,打牌问我母亲借点钱,文学叔都做过。他大大咧咧,丝毫不觉得借了不还有什么不妥。来林场做小工,他还常常和我母亲斗嘴:“嘿,你说你这个女人恶声恶气的,你看你瘦得像个竹竿儿样,病怏怏的相,肯定死在我前面,哈哈哈……” “文学叔为什么不出去做事,在家干穷呢?”我偷偷地问。 “出去过,又回来了,他有哮喘,老板不要。” 2 文学叔身形高瘦,很白,不像农民。他早年丧父,没读过什么书,可为人处世却有着自己的一套章法尺度。村里哪家需要帮忙搭把手,哪家嫁女儿需要凑热闹,总是老远就能听到他扯着破嗓子说话,像一只在人群中聒噪的大白鹅。 喜为别人喜,忧为别人忧。我母亲这样评价他。 文学叔对外热情大度,可对我的两个堂哥管教得十分严厉。他自己打小没有父亲,和老娘、哥哥相依为命,受过不少欺负,所以他事事想做出父亲该有的样子,教育好两个儿子。 他曾带着我和润哥、响哥还有村里的一群小孩下河摸石头玩。 我在水里摸到了一个怪石头。上宽下窄,有棱有角,还有一个光滑的平面。黑黢黢的石头沾着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油亮油亮的。 “响哥,你看你看,这石头像不像棺材盖?”我兴奋极了,扯着一旁跟我年龄相仿的响哥说。 “确实很像。” “我待会儿带回去给我爹(爷爷)看。” 上了岸,每个小孩儿都在怀里兜了一包石头。我们一路上就嬉笑着比对各自找到的石头,看谁的好看、神奇。响哥很兴奋,拿起我找到的那块石头跑到前面想递给文学叔看,我跟在他后面跑,也想听文学叔肯定的声音。 “爸!爸!爸!你看,像不像棺材盖儿?诗如说要带给三爷看呢!” 话音刚落,文学叔一巴掌就扇到响哥脸上了,一脸凶狠地瞪着响哥,狠狠地骂道:“哪个教你小孩子家乱说话!” 当场的小孩,都吓呆了。 “不是我说的,是她说的。”响哥捂着脸嘟囔。 我红着脸,眼泪在打转,心里觉得刚才挨打挨骂的人是我。 “她可以说,你不行!”那块石头被文学叔一把夺去,扔进了一旁的水沟里。 时间总是悄无声息地溜走,当年一起下河摸石头的小伙伴儿们已经走散了。因为学业,我也很久没有跟两个堂哥见面,再见面的时候,润哥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脑震荡。 “文学啊,两个孩子打架你吼吼就算了,你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母亲一进病房就开始数落。 “我,哎,我也冇(没有)想到啊!他们兄弟打架,他婆(奶奶)去扯架还打他婆,真是无法无天了,我一巴掌扇上去,哪个晓得润没站稳,摔了头。” “开始还冇得什么事,到了晚上润就开始吐,发烧说自己头晕,润吃了这么大的亏,怪我……” 这时候润哥已经醒了,默默地躺着听他爸说话,很乖。我父亲逗他:“润,你爸把你弄成脑震荡了,去法院告他他就要坐牢的,你告他么?” “不。” “那你怪他么?” “不怪他。” 润哥答得很坚定,好像我父亲正在法庭上审判,向他这个原告问话。床头床尾,父子二人对视了一下又都立即移开了目光。夜色昏暗,医院冰冷的白炽灯光下,文学叔的头发像蓬草,满眼血丝,不时地搓手。 “响,等你弟弟好了,你们兄弟还打架不?”我母亲问。 “不打了。”响哥抿嘴低头,后背紧紧地贴着病房的墙壁,两只手背在身后,像在学校罚站。 3 文学叔穷,可对老娘真好。 两个孩子因为打架误打了婆(奶奶),挨了他一顿狠揍,润哥还因此进了医院,老人心疼得不得了。 村里其他老人有的新鲜吃食,他的老娘也是要有的,老人一年四季的衣服穿不完,总浆洗得干干净净,笔挺挺的。村里人都说,文学他娘是童养媳出身,没享受过一天在家做女儿的日子,中年丧夫拉扯儿子,老了有这样的孝顺儿子养老送终,也算是苦堆里扒出来的福气。 文学叔本就是打算一个人给老娘养老的,只准备老娘去世的时候,再麻烦一下哥哥文飞。 可是,天没有随人愿。 2013年,我母亲在更远的山里开始兴建新的育雏厂。文学叔是经验老道的泥工师傅,在家又有空闲,从开始设计到施工,他就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一旦意见不合文学叔就会和我母亲争争吵吵。 这年夏天,鸡舍还远远没有成型,没有布线通电,不可能点灯烧水。文学叔指导施工队赶工期,烈日曝晒之下,他一仰头就喝下了一整瓶矿泉水。 夏天正午的水泥地面,洒水会蒸起阵阵的热浪和腥气。大人们常告诫孩子,夏天身体太热的时候,不可以马上喝凉水。那天,有哮喘病史的文学叔,却好像忘了这个常识。 晚饭很丰盛,大人们礼节性地相互劝酒。文学叔用右手轻掩杯口,严肃地说:“我再也不喝酒了。” 一语成谶。 那晚他执意要回家过夜,坚决地拒绝了所有人的挽留。车行半路,他开始不停地咳嗽,我们要送他去县医院,也被他强硬地制止。他就是执拗地要回家。 立刻!马上!回家! 等到了他家,文学叔就开始不停地赶我们走,不让我们坐下,完全没有平常热情好客的样子,整个人暴躁异常。 哮喘病就是顷刻间爆发的。 他喘不过来气,大口大口地喘息。一张灰白色的脸憋得通红,最后发紫,雪白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得如同沃土中纠缠的肥蚯蚓,他的胸剧烈地起伏着,嘴里发出如同破风箱一样尖锐的呼吸声。 他的胸闷啊!两只手抡起拳头,就往自己胸脯上狠狠地砸,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这是从胸腔中传出的带着肉感的闷响,是他在求生时的叩门。 再送到医院,已是阴阳两隔。 始终忘不了我母亲凌晨两点敲门进屋的那个眼神,直勾勾的空洞无力,好像聚不了焦。她拉着我的手,哆哆嗦嗦:“文学他走了呵,我们晚上还一起吃饭的!”说完就泫然泣下。 文学叔终年45岁。我的婶娘次年有了新的男人准备改嫁,润哥和响哥去了广州打工。只有文学叔的老娘,在他简陋的葬礼上整整哭了三天,最后哭得喑哑,干呕,晕倒。 4 农村,养儿为防老,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 刚过了文学叔的头七,小婶婶就开始赶人了。她的理由很充分,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没娶媳妇,一个女人家实在无力承担给婆婆养老送终的责任了。最后文学叔的老娘含着泪,卷了一床铺盖收了一包衣裳,灰溜溜地进了大儿子文飞家的门。 当晚,文飞叔家就打架了,细香婶婶的吼叫声和东西碎裂的声音传了很远,左右四邻都屏息听着。 “她家有两个儿子,你怎么不说你家两个女儿没嫁,一个小儿还在读书啊?没本事还爱多事,你就不收,她还能怎么着……” 失了孝子,晚景凄凉。 不知道下手摔打这样一把瘦骨头的时候,细香婶婶的胖手,会不会硌得生疼。 学业繁重,我每年回林场的日子屈指可数。即使是这样,我也知道婆婆在文飞叔家,常常挨打。 “哎哟,你不知道,文飞家的细香把她婆婆按在灶角旮旯里打,啧啧啧,真是要不得。”一个婶婶手里抓了把瓜子,低声说。 “谁不知道啊,上次打得她婆婆喊救命,还拿了把刀要砍,逼得文飞当场要喝药,还是六爷把刀吼了下来。”五婆的儿媳跟腔道。 “她就是欠收拾。”另一个婶婶往地上吐了一口瓜子壳。 “文飞收拾他婆娘?呵,婆娘收拾他啵!细香说了,哪个敢扯架就把老娘送到他家去,爱管闲事就管到底,送上山吧!” “啧啧啧,要是我敢这样,早被我家男人打死了,还是她命不好,文学死得太早了……”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婶娘们就会聚成一团,想把村里的这个早就不是新闻的新闻后续兜给我听。 我一言不发,心里揪成一团,抚不平。 5 去年清明扫墓下山,我们在路口遇到了文学叔的老娘。 她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到五婆家的墙角,一脸悲戚地对着我撩开了自己的衣服下摆。指甲的抓伤已经结痂,乌紫透着青色的掐伤在松弛的皮肤的衬托下,有一种说不出的丑陋。 触目惊心。 “她打我啊!还不要我出去说。”老人低声念叨,生怕别人听到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下意识地想抽出手,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合适,我能僵硬地抿着嘴,拍着她的手抚摸。片刻我母亲走上前来,迅速地往老人兜儿里塞了钱,紧紧地摁住。 “你仔细收好,想吃什么就自己买点。别跟细香对着干,吃亏的是你,我找机会说说她。”母亲低声说。 婆婆立刻松开了我的手,试图挣扎着把钱掏出来。既慌忙又无奈:“你这钱,给我,我也留不住啊!不给她,就要打。” 我母亲听了就火了,当下要去找细香说理。一旁的婶娘一把把她拉住:“你别,你别,你走了我们可扯不住那个婆娘,打出了人命就完了。” 姑妈把祭过奶奶的两块蛋糕递给婆婆,细香婶的儿子家宝就立马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扯她手中的袋子,眼神里尽是馋。老人怜爱地抓了一块递给他,小男孩儿低头就开始啃,村里的狗也都闻香围拢过来。 姑妈说:“你给点儿狗吃吧。” 婆婆眼神一紧,好像袋子烫了手一样,慌乱起来。核桃般的脸上挂着尴尬又讨好的笑,一只干瘪的手把松黄的蛋糕大块儿大块儿地往下掰,全扔在了自己的脚边,就像城里喂狗逗乐的贵太太。 可她嘴里却发出喂鸡才喊的号子: “咯咯咯咯咯……” 狗群里顿时炸了锅,咬作一团。 家宝刚吞下最后一口,又把老人手里剩下一块儿也拿走了。姑姑说:“家宝,给点你婆吃啊!” 小男孩往家里走,头也不回。 6 去年腊月,我跟着我爹去参加了婆婆的七十七岁寿宴。 寥寥的一桌客,大部分还是文飞叔自家的人。马上就要开席,文飞叔、细香婶、两个女儿和新女婿,还有儿子家宝如数坐好,稳稳当当。 我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厨房里,老人在油烟缭绕的灶台前仔细地翻炒着今天待客的菜。 锅里刚下的辣椒有些辣眼睛。 不知道下手摔打这样一把瘦骨头的时候,细香婶婶的胖手,会不会硌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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