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去年九月底推过读《笑傲江湖》札记之三:从黑木崖到神龙岛。有空再推第二篇。 曲非烟之死 ——《笑傲江湖》札记之一
传记的正确作法是 以死亡开始,直到我们能渐渐看清 一个人的童年 ——王家新《持续的到达》
《笑傲江湖》的写法十分大胆。“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这温暖的开篇,引出的不是美丽的邂逅,而是一场残忍的凶杀,福威镖局惨遭灭门,仅林平之及其父母逃出生天。读罢第一章,我们几乎会认为,林平之正是这本书的主角,小说将围绕他的逃难与复仇而展开。不过至第五章,他便彻底沦为二号甚至三号人物。也许,明察秋毫的读者,读到第二章,华山派众弟子在衡阳的茶馆谈“大师哥”,已经隐隐发觉,这位大师哥的戏份,未必会弱于那位落难江湖的林家少年。在此,金庸玩了一个小把戏,当然这不能称之为骗局,他只是在挑战我们执而不化的阅读心理。 书中不落俗套之处,比比皆是。如写绰号“潇湘夜雨”的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他每一次出场,都似天外飞仙,矫矫不群。至于结局,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华山思过崖山洞之中,那一场自相残杀,死了数百人,令狐冲本以为莫大先生难逃此劫,不想后来检视尸首,他并不在其中:
莫大之外,最令我难忘而纠结的角色,当属曲非烟。 金庸为小说人物取名,往往寄予深意。如阿朱与阿紫,便含“恶紫夺朱”之谶,由二姝之名,可推断她们的命运。再如《笑傲江湖》,令狐冲与任盈盈的姻缘,正暗藏于名字之中。《老子》第四章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第四十五章曰:“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他们本是天生的一对,这个“天”,叫金庸。 曲非烟一名,不难让我们想起唐传奇里的步非烟。皇甫枚《非烟传》,诗歌大于叙事,然其诗才,亦非一流。我之牢记步非烟,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名字,而非故事,“若烟非烟,若云非云”,虽谓卿云(庆云),被视为祥瑞,我却读出一丝不祥。 步非烟惨死,曲非烟何如? 曲非烟的出场与莫大先生的出场一样令人惊艳:“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翠绿衣衫,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在刘正风家中,她嘲讽青城派,戏耍余沧海,其聪明、狡黠、古灵精怪,大抵唯有黄蓉、郭襄母女可比:
读到这里,我们也许会想,小名“非非”的曲非烟在《笑傲江湖》书中的地位,至少不会亚于郭襄在《神雕侠侣》书中的地位。然而,金庸再一次打碎了我们的浮想。一天之后,曲非烟便化作一缕香魂。 就小说的叙事而言,曲非烟最大的作用,在于将仪琳从刘正风家引至群玉院,相救令狐冲。正是在她的指引之下,我们第一次见到了令狐冲的真容:
此后,我们再见曲非烟,她的生命已经临近终点。她虽年幼,却不惧死,在恶徒的利剑之下,气节凛然,甚至在死前,还试图撮合仪琳与令狐冲:
随后,她的尸身被掩埋,仪琳在她坟前祈祷:
“来世转为男身”一语,极具意味。生为女子,注定悲剧么,曲非烟倒无所谓,仪琳的祈祷,更多指向她自己。
这大概是小说最后一次提及曲非烟的名字。此刻,她已经不是书写的重点,对她的亡魂的祷祝,只是为了呈现仪琳的慈悲与令狐冲的柔肠。她的剩余价值已经被榨干,作为配角,她必须尽快死去,不得拖泥带水,干扰剧情。从叙事学上讲,金庸别无选择。死亡是最便捷的谢幕。 只是,曲非烟的死亡,过于突兀。她出场之时,尽管场面异常凶险,恐怕没有读者会担心她的安危。她对余沧海的挑衅显然蓄谋已久,她的天真和无赖更像是一面坚韧的盾牌,依照传统武侠的路数,她的身后必定隐藏了一个世外高人、一种奇异的力量,足以主宰小说的进程,她的生命理当在此荫蔽之下。即使到后来,我们知道了她是日月教长老曲洋的孙女,此时曲洋已经身负重伤,生命垂危,我们依然不会预想她的死亡。当她被费彬点中穴道,打倒在地,引颈受戮之际,令狐冲却从石后挺身而出,我们随之松了一口气,心想非非终于有救了。然而片刻之后,她还是死了。其死法极为简单,只一剑,便刺入心窝,没有遮拦,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声对世界的留恋。我们只觉心头一空,而不是一紧。 如果你像我一样,不舍她就此死去,不妨从反向思索,若她不死,该当如何。参照金庸的其他作品,曲非烟最可能迎来的命运,应如郭襄一般。从风陵渡口到烟花襄阳城,一见杨过误终身,郭襄对杨过的苦恋,正是金庸书中最令人黯然神伤的爱情之一(《倚天屠龙记》以郭襄开篇,说华山一别之后三年,她踏遍天涯路,寻觅杨过的踪迹,却一无所得,“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这四句写景,真是绝妙好辞)。这样的悲剧,何苦让曲非烟重尝一过呢,金庸一贯悲悯,讲求恕道,想必于心不忍。因此,与其像郭襄那样痴守青灯古佛而空耗一生,还不如早早决断,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在此,死亡反而成为了一种解脱。 《笑傲江湖》的乱世,其实远甚于《神雕侠侣》。杨过与郭襄的江湖,还是侠客驰骋的福地,可与庙堂分庭抗礼,能够容纳避世绝俗的消极自由;令狐冲与曲非烟的江湖,已经被庙堂同构,无论正邪,无论左冷禅还是东方不败、任我行,都企图一统江湖,称霸武林,一旦他们野心得逞,江湖必将专制如黑木崖,黑暗如西湖梅庄的地牢,毫无令狐冲们的笑傲余地。质言之,前一个江湖是侠义的江湖,后一个江湖则是政治的江湖。生于这样的江湖,曲非烟所历劫难,必将百倍于郭襄。爷爷曲洋一死,她便是孤儿,无所依,无人爱,乱世飘萍,不知归处。在她死后,正邪两派的冲突全面爆发,每一次碰撞都是腥风血雨,连莫大先生这般逍遥的隐者都举步维艰,倘她依旧在世,这样的情境,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何以自处。当然,最惨厉的劫难,还在情场。她甚至比不了仪琳,尼姑的身份可以作为后者的避难所,她若爱上令狐冲,以其性情,必当一往直前,无所忌讳,然而冲盈之恋,内在于小说,不可更易,到头来,剧情只可能更加杂乱,那还不如让她早些归于沉寂。在此,死亡变成了一种慈悲。 金庸的小说,起初都是在报纸连载,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尽管后来屡经修订,却不乏脱节、突兀之处。我猜测,他写曲非烟,落笔之始,未尝不是饱蘸深情,有意浓墨重彩,所以他让曲非烟如此早慧,甚至过于早熟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便深谙男女之情,观其引导仪琳追求令狐冲,俨然情场老手——如果这不是金庸的败笔,那么只能理解为作者的蓄意为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曲非烟近乎妖魅的早慧,后文必有呼应。只是谁能想到,不足两章,这一伏笔便断了。咔嚓一声,我们隐约望见了叙事的裂痕。 金庸让曲非烟早夭,在他的小说当中,是极罕见的一次。这近于冷酷,我却乐于推测他的善意。每次读《笑傲江湖》,读到第七章曲非烟之死,我都会想起一代宗师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想起那个刚满三岁便拒绝成长的小男孩。成人世界的虚伪与邪恶实在惨不忍睹,以至小说家的悲悯目光更愿意滞留于童真的岁月。这共同的逃避最适用于悲剧,因为它可以弱化悲剧的荒寒,还原生命的一丝暖色。不过,《笑傲江湖》结尾的圆满,至少貌似一幕喜剧,那么对曲非烟的死,我们只好以“悲欣交集”模糊作结。 也许,这个词组还可以用来表达我们阅读《笑傲江湖》的感触。武侠是成人的童话,这是我的一贯看法。童话当分两种:安徒生是所有孩子的心灵守护神,他拯救了我们贫乏的童年;从一定意义上讲,金庸则是成人版的安徒生,他用小说拉回时间的焦距,延缓了我们的成年,让我们停留在陈旧的年代,神思恍惚,却兴奋莫名。我们可以在50岁的年纪亲见那些峨冠博带、白衣飘飘的童话人物,并无半分疏离之感。早夭的曲非烟,正代表了这样一种精神,如那个永远三岁的小矮人奥斯卡,她是另一个我们,是徘徊于我们心灵深处的不愿成年的影子。成年的肉身,像令狐冲一样在奔走、拼杀于刀光剑影的江湖;不愿成年的精神,却跟随曲非烟的灵魂,飘荡于蔚蓝的天际,俯瞰两个世界的生死巡回,悲欣交集。
2005年3月25日初稿 2013年9月8日修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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