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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印度

 昵称535749 2016-03-14
2016-03-13 17:02 | 豆瓣:麦坦

情人印度

女人是河流,神牛浮在上面,甩动着鼠曲草似的耳朵。它们从容不迫,眼睛穿越河流抵达对岸,湿漉漉的蹄子踏在泥土上,甩脱一层层金粉。岸边,数不清的尸体在雾气沼沼的阳光下焚烧,灰白色粉末如子弹一般沉入恒河河底。男人们脱掉身上被太阳染成枯黄的白袍,露出光滑凸出的肚子,以及鲜粉色、橘红色、靛蓝色、明黄色的内裤,走下台阶,把头埋进恒河水里。烟草味的汗气弥漫在河面上,这里是瓦拉纳西。雨季。

我没有在其他地方感受过如此绚烂的色彩。热带植物一般的色彩融化在肮脏、潮湿、闷热的空气里,落在巨大布伞上,让它们淡粉覆盖奶白,朱红翻转棕灰,绿灰相接,女人,男人,牛,神结合得严隙合缝,难舍难分。这里是色彩的天堂,色彩的贫民窟,色彩的交易所,色彩的混浴澡堂。

刚刚抵达印度的恐惧和慌乱逐渐被一股巨大的亢奋和晕眩感代替。去年四月底,刚刚抵达阿格拉城的第二天,我住的青年旅店就死了两个英国人,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二岁。被用白布盖着的担架抬出去的时候,旅馆狭窄的厅里飘着一股混杂着酸味的湿气,像咖喱的味道。一只被针眼戳成了筛子的青灰色的手从担架里伸出来。坐在靠窗户边的卡座的韩国人对这种事儿既兴奋又习以为常,没等我走过去就过来告诉我,六个小时前,这两个来自英国约克郡的年轻人喝得大醉,在泰姬陵某处神像前脱的一丝不挂,无人制止。报纸上的报道形容道,“把不洁的气体和味道丢撒在神安息的地方,犯了渎神的罪孽”,结果第二天暴毙在旅店。

事实情况是,这两个跑到印度神游的英国大学生在泰姬陵里喝酒吸毒,昨天凌晨,他们拎着酒、掺杂了大麻的酸奶醉醺醺回到旅馆。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同伴们去敲他们的门,发现两人倒在床上,没了呼吸。他们本打算第二天下午从阿格拉城去瓦拉纳西。

时隔半年,看到《罗摩桥》里面写道,“白人的胆子大,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死在第三世界国家。...为什么?...朦胧的优越感。”

也正是因为这种肆无忌惮的优越感,在印度的一周里,我看到一些英国年青人做出了极其疯狂而匪夷所思的事。他们滥用了他们的优越感,所以印度人不可怜他们。

“他们的尸体不配焚烧在恒河里。”当时,旅馆老板站在柜台后面,冷冰冰地用英语说。

印度人的轻蔑丝毫不妨碍他们对其他白人的谄媚。在印度的一切就是这么矛盾。德里高级酒店的旋转门外,深色皮肤的门童毕恭毕敬地向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敬礼;阿格拉镇上廉价的青年旅舍里,卫生状况稍微好一些的两人间只为白色面孔预备,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他们准备好了谄媚,而他们则预备了丰富的怜悯。高贵与低贱、巨贾与赤贫、轻蔑与卑微,这一切在印度都毫无障碍地结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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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姬陵南门外,一群乞丐在白色宫殿巨大的阴影中等待,一头懒牛趴在白墙下的角落里,望着向我们爬过来的“他们”,眼神剔透,尾巴扇着蚊蝇。他们是——断了一条腿的老人,打着赤脚的小孩,疲惫而苍老的妇女。扑面而来的贫穷让印度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这里是贫民窟的世界,高贵的神祇和不可接近的“贱民”距离只有一墙之隔。

“帮帮我们。”他们对我说。

一对比利时夫妇被眼前的矛盾震慑住,脸上呈现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怜悯,鄙夷,谦卑,恐惧,他们视贫穷为一种奇观,而这些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我们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零钱,眼看着越来越多衣不蔽体的乞丐围过来,慌不择路地逃走,跑到泰姬陵附近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时值晚上五点,裸露着半个胸膛的老人们围着圈跪在水泥地上做晚祷,穆斯林们的祷告声漂浮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弱又执着。我突然觉得孤独。这座城市有着它不可接触的另一面。这一面让人们丝毫不在乎贫穷,他们生活的重心在神那里,神给的就获得,神剥夺的就失去。

在印度人眼里,世界就是一场幻觉。

郑宸的《罗摩桥》让印度的短短一周以极其逼真的幻觉再次回到我脑海中。那些在印度遇到的令我迷惑、恐惧、兴奋的东西陆续在书里找到了答案。不能说这本书有多么深刻,但是它有罕见的深情,不仅对印度,更是对整本书没有出现却页页浸润于纸上的阿真。看完之后我想,这真是一个低调的爱情故事,连如此混乱、复杂、热情、无序得不可思议的大印度都成了陪衬。或者也可以说,印度就像是一个情人,遇见它的人都不能用简单的“好”与“坏”来形容她,这就好比如果一个人能持续带给你惊喜和惊吓,持续激发你的创造欲和爱欲,你就会对他产生一种复杂的情感,超越朋友,超越爱人。印度就是这样一个让你摸不透的情人。

《罗摩桥》让一个世俗印度跃然纸上,大吉岭小姐和西玛的同性之爱也作为一条草蛇灰线令人扼腕,如果说我还有什么要说的,也是想让对一切未知事物仍然存在好奇的人立刻去看这本不可思议的书。我唯一的担心是,对于印度历史不那么了解的人看了这本书,极有可能对这块南亚次大陆产生负面印象,因为这本书恰恰没有告诉我们,这块土地上经历了多么剧烈的宗教信仰分裂和领土变迁,所以我想尽可能摆脱以上的感性情绪和描述,说说我对印度的感受。

印度,这块南亚次大陆上存在着两千多个神祇。在印度,每一天都在过节。不是过印度教的节日,就是穆斯林的节日。《罗摩桥》里也写到,作者去印度大吉岭,在一个山头上发现了几十个庙,每一个庙里供奉着一个不同的神,甚至还有日本庙。佛教、苯教以及东南亚地区各种密教的发源地都在印度,印度不是一个现在进行时的国家,而是一个一直徘徊在过去的国度。它的空气里弥漫的是一万间教堂、清真寺、神庙发出的气味;是宰杀、供奉、祭祀几千只动物的气味;是香料、烟尘、尸体焚烧的粉末混杂的气味。在印度,人们不杀牛。牛在印度教里是神的代表,走在德里和瓦拉纳西的街上,看到牛满大街悠然闲逛、无人制止;摩托车和TuTu车玩特技一般左右腾挪,人们看到的是无序的混乱,看不到是印度人对于宗教信仰的坚持和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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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任何一个外国人对低种姓的施舍都被当作是神借助人的手给予的恩物,他们会感谢神,不会感谢你。在一个多神崇拜、所有宗教信仰都被包容、坚持的国度,它的混乱和无法理解几乎是必然的。就像伏尔泰所说,“印度,整个地球都需要它,而它却独自一个,不需要任何人。”

一个世纪前,英国将英属印度分为以印度教为主的印度和伊斯兰教为主的巴基斯坦两个自治领。二战时期,英国无暇对印度进行殖民统治,统一计划筹划良久,最终失败。1947年的八月,当时的印度总理尼赫鲁站在新德里的红堡,发表了一篇影响了几千万人生死的演说:

“在很久以前,我们曾经和命运有过约定,现在履行誓言的时刻即将到来。当午夜钟声响起,全世界沉睡时,印度将醒来,我们将迎来新的生命和新的自由。”

这一天,印度被一分为二,印度和巴基斯坦同时宣布独立,这块大陆瞬间被充满暴力和恐惧的移民大潮席卷——约五百万印度教和锡克教徒移往印度;与此同时,五百五十万穆斯林教徒往反方向移动。领土分割导致一一五千万人流离失所。这就是著名的“印巴分治”。

我印象里曾经看过一部有关印巴分治的印度电影,也是唯一一部里面没有充斥着宝莱坞式载歌载舞的印度影片。片子里,两队身着白色传统印度服装的迁徙人群在茫茫的荒野里移动着,孩子在哭泣、老人在呻吟、年轻人的眼中充满悲愤,几乎要喷出火焰。这两队人默默往反方向移动,突然,一个队伍中的年轻人喊了些什么,另一支队伍的人纷纷回应,瞬间,两队人马纠缠在一起,血腥的厮杀开始了。

印巴分治导致境内的宗教大屠杀次数难以计算,直到去年,孟买、瓦拉赫关口仍然有因宗教纷争而起的自杀式爆炸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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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深谙宗教在印度人心中的地位,以及它对于这个国家现代化的侵蚀,所以明白为什么在印度“神庙多过厕所”、穷人永远只能是穷人。因为了解,所以当每一班从德里发往各地的火车都晚点、出租车司机永远绕路、频繁遇见赤身裸体躺在大街上的老人时,我都能绷紧濒临崩溃的内心,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源于印度人对于时间、生死、现世的不在乎。叔本华说过,印度人是比欧洲人更有深度的哲学家,“他们对于世界的理解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出于外在和智识上的。”

也正是因为此,印度对于时代的影响更加深沉,秘而不宣。宗教在印度的地位更多是灵性方面的。印度教徒大多不在意环境,敢于在大众目光下袒露生死。我记得去瓦拉纳西恒河的那一天,西侧在焚烧尸体,而东侧同时有上千人沐浴饮水。

公元前三世纪,希腊驻印度孔雀王朝的大使麦加斯梯尼写道,“婆罗门们不断用一种欢快的语调谈论着死亡,对他们而言,生命是帮死亡预作准备的一种幻象而已。”到了今天,这句话依然让我觉得震惊。

“在印度,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很多事情不在你的控制之中,如果一个人懂得享受失控状态,他就会喜欢这里。”

《罗摩桥》里的这句话概括了印度给一个外来者的所有感触:不确定感。就像即使我如此震撼于印度带给我的一切,我依然不确定我是否喜欢它,不确定它加诸在我身上的纷繁复杂的印象是否有益。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心灵强大到足以直面太多的贫穷和死亡,即使在印度人的眼里,所有生死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和生生不息。我希望每个人都更了解印度,但更希望可以小心翼翼保守心灵,不让它变得麻木,哪怕失去一个不确定的印度,一个不可思议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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