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溯
十几年前,我在中国戏曲学院参加最后一轮面试,被要求做一段戏曲展示。当时考的是戏文系,没料到还有表演方面的考察,毫无准备,就念了一段白:
想俺林冲自被奸佞陷害,流困沧州,在这牢营城中,充当一名军卒,看守大军草料。唉!思想往事,怎不叫人痛恨。
其实这句词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不过是两段唱之间的过渡。为什么脱口而出的是它呢?面试老师也奇怪,我也答不出所以然。现在想想,还是出于对那段反二黄的熟悉和喜爱罢。而且就这几句不打紧的词,李少春先生处理得也是一丝不苟,回味无穷,所以不知不觉,居然印象深刻。
现在的京剧《野猪林》是李少春改本,只演到风雪山神庙,其底本出溥绪(庄清逸)之手,据说原有四本,即《野猪林》、《山神庙》、《夜奔》、《火并王伦》。1929年杨小楼首演此剧,但名《山神庙》,似乎溥本《夜奔》从未被搬上舞台(杨小楼另从昆曲演员牛松山处学得《夜奔》,经王瑶卿改编,俗称《大夜奔》者,当非溥本)诚为遗憾。溥本无缘得见,李本《野猪林》中,倒是有些句子明显从昆曲《夜奔》中化出,比如: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京)
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昆)  《夜奔》的唱词全部由林冲的心理活动构成,而李本《野猪林》里,《山神庙》一折的大段反二黄实际上部分承担了原属于《夜奔》的这部分心理描写,两相比较,前者精炼些,后者曲折些。我对京剧《野猪林》感到最遗憾的,就是这种曲折被删略了。无论在京在昆,林冲身上仍保持着《水浒传》原著赋予他的极端隐忍的性格。所谓“逼上梁山”,这四个字原本独属林冲,他的前梁山时期几乎可以简化为“逼”“忍”二字的循环,所以像鲁智深、武松、李逵都有开打戏,林冲却基本没有,武功尽付雪藏。忍而不发,总要有个理由,在《夜奔》里,这个理由是充分的,而且十个字就道尽了,便是: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
在《夜奔》中,我最喜爱的就是这一句。它初听无甚新奇,而且显然是抄袭王粲《七哀诗》的“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而来——作为百用模版句,王前亦有源:
驱车出北门,遥观洛阳城。(汉乐府《长歌行》)
陟彼北邙兮,噫!顾览帝京兮,噫!(梁鸿《五噫之歌》)
后更有承:
步登北邙坂,遥望洛阳山。(曹植《送应氏》)
引领望京室,南路在伐柯。(潘岳《河阳县作》)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谢脁《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但仔细和上列名句对比,还是能看出《夜奔》的后出转精处。对得工整,又曲尽其情。特别是“专心”二字——已经是专心投水浒,没想到下句却是回首望天朝!一个“专心”投水浒的人,还是会回首望天朝,可见其人之深情;一个专心投水浒了还忍不住去回首望天朝的人,终于还是专心投水浒了,可见天朝之凉薄。这十个字真是回肠百转,一唱三叹,既像诗,又特别具有戏剧性。  林冲不仅和李逵之辈不同,他和伍子胥也不同,《宝剑记》的其他回目已绝迹舞台,其实作者李开先曾多次借林冲之口提到伍子胥,盖二者都有点“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的味道。但要命的是林冲心里不仅有如楚平王一样的高俅,还有一个“天朝”,所以他的内心戏复杂得多。再如《夜奔》的这句:
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啕。
同样,当你听到“怀揣着雪刃刀”的时候,很难想到下一句竟是“行一步哭号啕”。在京剧《野猪林》中,我们听到的却是: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厄难。
逻辑简单,但意味大减。他嚎啕的,哪里仅仅是生死离别遭厄难。
林冲是体制内人,在《宝剑记》和《野猪林》中,都写了他在体制内的压抑感。但是《宝剑记》里,林冲的理想又是附着于体制的——“实指望封侯万里班超”。这样一来,不脱离体制是他杀,脱离体制是自杀,痛苦矛盾的根源便在此。《野猪林》有意淡化了林冲的复杂,专注于他的仇恨,这样他就更像《文昭关》的伍子胥。问题是,如此一来林冲的隐忍就说不通了,他为什么一忍再忍?贪恋安稳的小日子?不仅削减了悲剧英雄的色彩,其实也反而冲淡了体制的恶——体制毁灭人的方式,并不是站在对立面攻击你,而是给你理想又杀死它,在所有的毁灭之中,这是最残忍的一种。 俗话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之所以难,一是唱念做打繁重,二是独角戏特别考验舞台把控力,三就是内心戏太足。林冲夜奔,累累若丧家之狗,只落得“残性命挣出一条”,但又绝不是重生——“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可见不是去理想国,而是“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投水浒对林冲来说,本质上是自杀之旅,绝望虽爆发性地呈现于此,亦必待伏笔于前,《野猪林》却并不承担这个任务,林冲总是毫无理由地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端地给人一种“革命性不如鲁智深”的印象——一开始就杀了高衙内直接带家眷上梁山不更好吗?
《野猪林》是建国后不断修改的本子,尽管有遗憾,比延安时期的《逼上梁山》要好多了。“大雪飘”的脍炙人口毋庸置疑,只是越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咂摸出《夜奔》的味道,觉得林冲身上那“不够革命性”的东西,正是一个被命运推下深渊的人,在跌向深渊时仍然返照出来的一种可贵的温柔敦厚。这么一个温柔敦厚的人,天朝只容他最后一望,水浒只有“专心”才能一近,前后失据,苦海无边。正如《夜奔》唱到:
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本文每位打赏者可获赠作者亲笔签名著作《何处是蓬莱》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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