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读书 蒋一谈 专栏 提灯觅人
诗夜未眠 2015年12月23日晚七点,我准时来到北太平庄老故事餐吧,走向最里面的包间。透过十指宽的门缝,我看见北岛老师正和芒克老师聊天,我停下脚步,决定过一会儿再进去。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徐晓老师走出来看见了我:“我去叫服务员点菜。” “我去叫服务员。”我马上说。 “别,别,你进去吧。”徐晓老师是一个爽利的人,她把我推进了包间。北岛老师把我介绍给大家,然后说:“今天晚上,是《今天》创办人的聚会,五个创办人全齐了,不容易。” 我心头一阵发热。五个人的名字,真正的诗歌前辈,我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北岛、芒克、黄锐、陈加明、陆焕兴。 我是晚辈,负责给大家倒酒,酒在一个青花瓷大坛子里,是陈家明老师带来的,足足有十几斤重,我抱着大坛子,感觉很好,舍不得放下,仿佛一个只顾倒酒却忘了喝酒的古代酒倌。 “一谈,这是好酒,你喝呀!”芒克老师提醒我。我醒过神,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聊起《今天》的老故事,一个故事一杯酒。 他们聊起私密的往事,一片笑声一杯酒。 《今天》杂志创刊号 关于《今天》,关于北岛和芒克,关于其他几位创办人的段落故事,我在其他文章里仔细阅读过,记在了脑子里。比如:1978年9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北岛、芒克和黄锐三个人一起喝酒聊天,聊着当前的局势,北岛提议,咱们办个文学刊物怎么样?芒克和黄锐齐声响应,三个人的脸被酒精照亮。办刊地址选在亮马河一个无名小村,就在三里屯使馆区北头,那里是陆焕兴的家。芒克是造纸厂工人,用大书包从厂子里“顺”纸出来,黄锐在工厂宣传科打杂,找来一台油印机。商量办刊方针,编辑稿件,他们经常争得面红耳赤。 1978年12月22日深夜,《今天》创刊号排印出来了,他们几个人骑车来到东四十条的一家饭馆,点了饭菜,要了瓶二锅头,为《今天》的诞生默默干杯。那天深夜后来的一幕,北岛老师是这样记录的: “从夜间饭馆出来,大家微醺。告别时难免有些冲动,互相拥抱时有人落了泪,包括我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何时才能欢聚一堂。你们真他妈没出息,掉什么眼泪?陆焕兴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骂咧咧的。” 之前,我是从书本上读到这些故事,而今晚我听到了很多没有在书本里呈现的故事。眼前的人物谈论着恍如昨日的青春岁月,一切都是活生生的。
包间靠墙的位置有一排沙发,一个小伙子低头坐在那儿,整理着一些书籍。酒过几轮,大家的脸都红了。小伙子站起身,腼腆地请几位创办人在《今天》创刊号上签字留念。原来,他是一位《今天》杂志的收藏者,几乎收齐了所有已出版的《今天》杂志。 我站起身,为大家拍照。北岛老师双手捧着这本薄薄的已有三十八年历史的《今天》创刊号,站在墙边,目光注视着我的镜头,然后他腾出左手,托着杂志下端,右手上移,五指松开,轻轻依托着杂志边缘。他的手势,托和捧,带给我感动。一位父亲抱起孩子的时候,手势就是这样的,轻轻的,温和的,生怕自己的动作和手指力量伤到了孩子。 故事讲了四个多小时。分别之际,我看着他们相互拥抱,拍着彼此的腰肩,说保重身体,找时间再聚。这五位《今天》创办人,年龄最小的也已经六十一岁了。在门口,北岛老师叮嘱了我两三次:“一谈,你今晚喝了酒,要找代驾啊!”我说好。和北岛老师相处的这几年里,我感受到了他的温暖、宽厚和细腻。 老故事餐吧的霓虹灯闪烁不停,整个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北京最寒冷的夜风正在抢走我身体上的温暖。这没什么,我心里热乎乎的就行。今晚,我喝了不少酒,但感觉还能继续喝一杯。代驾师傅送我到家门口,我在对面二十四小时快食店坐下,要了一瓶啤酒。我一边喝酒,一边抓起点菜用的铅笔,用力在纸巾上写下了两句话: 迎向死亡的感觉真美。青春真美。 这是北岛老师的诗句。 (本文图片亦由蒋一谈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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