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正午的神像 (《现实与欲望》译后记) 作者:汪天艾 纸城小报:“很少有这样的现代诗人,无论何种语言,能给我们带来这样不寒而栗的体验。如果要用一句话定义塞尔努达在西班牙语现代诗歌中的地位,我会说他不是一个为所有人说话的诗人,而是为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体的存在而说话。”奥克塔维奥·帕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如此总结塞尔努达的诗歌。
如果说诗歌艺术有自己的圣人,比如迪金森和保罗·策兰,那么塞尔努达也是其中之一。 ——哈罗德·布鲁姆
如果你的母语是西班牙语,那么我向你推荐安东尼奥·马查多、洛尔迦、塞尔努达…… ——约瑟夫·布罗茨基
那些年有个阿根廷人——不止一个,我相信——把塞尔努达看成和洛尔迦一样当代最好的西班牙语诗人。
——胡里奥·科塔萨尔(阿根廷作家,拉美“文学爆炸”代表人物之一) 1936年4月1日,西班牙马德里,维里亚托街73号。一幢不起眼的临街小楼,铁质的百叶窗垂下短暂地隔开阳光,也隔开动荡时局累积的不安与骚动。
印刷机器有节奏地轰鸣,油墨香气弥散。路易斯·塞尔努达的诗歌全集《现实与欲望》第一版在这间同代诗人阿尔托拉吉雷经营的印刷作坊里诞生。
那一年,我们的诗人三十四岁,他将此前十二年的诗歌创作结为一册书;此后近三十年的岁月里,他还将不断增补这本全集(去世前改定的第四版里篇目扩充了超过一倍),书名却始终保持这个贯穿他一生的命题——无可调和又相依相存的现实与欲望。 4月29日,加西亚·洛尔迦做东在一家名为“红”的饭店为挚友的诗集出版召开宴会,席间他提议为塞尔努达举杯,“让我们为《现实与欲望》干杯,这是当今西班牙最好的诗集之一”。
那场宴会是“二七年代”诗人及他们知识艺术界的许多朋友最后一次共同聚首,合影照片上那些或神采飞扬或屏息凝神或目光流盼的身影,很快将被夺走手中杯盏,彻底卷进历史的洪流——7月17日西班牙内战爆发。
加西亚·洛尔迦和伊诺霍萨在那年8月分别被内战双方的军队杀害,此后三四年里,在座宾客有的在淌血的大地上做无能为力的见证者,有的错愕于瞪红眼的同胞闭门不出,有的参与战斗又不得不远走他乡,翻越比利牛斯山或横渡大西洋。
留下的阿莱克桑德雷望着“他们都离开了,所有人一起、同时离开,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阿莱克桑德雷·梅洛(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离开的阿尔维蒂问出“我们是否走到终之终结?”
而塞尔努达在1937年秋天写下自己流亡前的最后一首诗:
1938年2月,塞尔努达站在西法边境的车站,背后是满目疮痍,诗人之死,面前是从未踏过的土地,从未见过的风景。 此去一别,直到他1963年去世,25年再未归。
开始流亡是塞尔努达人生经历的转折点,也成为他创作生涯早期和中晚期的界碑。 这本流亡前诗全集收录了他在西班牙写下的全部诗作,使用的原文底本是西班牙Siruela出版社2002年修订出版的《路易斯·塞尔努达作品全集(卷一:诗歌全集)》,附录中的早期文选原文则出自同一套全集的后两卷。 依稀记得,2011年盛夏,我在古城萨拉曼卡的塞万提斯书店里倾囊买下这套蒙着灰的全集,小心翼翼如捧珍宝。 古城萨拉曼卡 后来当我读到尚塔尔·托马在《被遮蔽的痛苦》里写,“我们等待某个人,某件事,某个信号突然出现,改变我们的生活,把它变成节日”,就会不禁想起,对我而言,第一次读塞尔努达的诗就是这样一个突然把生命变成节日的信号。 《被遮蔽的痛苦》 (法)尚塔尔?托马著,周小珊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那天是2010年11月12日,今年恰好第五个年头。忆及自己曾在伦敦某个惯常阴雨的午后许下誓愿,渴望某个至高力量能应允我把生命中的十年光阴献给翻译塞尔努达的诗歌全集,那么,这是第五年,这是我的一半誓愿,他的前半生。 五年里,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从北京,到伦敦,到马德里,阅读、研究、翻译他的诗歌如同接受一场绵长的情感教育,诗人用一字一句教会我何谓志业,何谓勇气,何谓欲望,何谓爱。
曾经难开解的谜题、困扰我的抉择都变得顺理成章,仿佛一切因他有了理由和意义;经历最甜蜜失眠时,也是他的诗句为我预备好描摹,破晓天光里,年轻的神凝望自己的创造,忘记呼吸和时间。 塞尔努达曾感叹:“如果说对一个诗人而言存在令人艳羡的命运,那就是穿过同代人的视而不见,在身后未来的读者那里找到道路。”
晚年的他仍在回忆录中无奈《现实与欲望》第一版刚出版内战即爆发,还来不及培养属于他的读者,时间的滚滚巨轮已经推走曾经的曙光。
苦于独裁统治的审查与禁言(从未掩饰的同性取向也不为独裁者所容),自他流亡开始,直到诗人已在大洋彼岸的墨西哥过世15年后的1978年,他的诗选才第一次重新在西班牙境内出版。
2002年塞尔努达诞辰百年时,西班牙内外的学界和读者界共襄盛况,这位与自己的世纪失之交臂的诗人,仿佛终于遇见他一直幻想并隐隐相信存在的未来。
苍茫世界,人类的时间与自然的时间相对而立:在人类的时间里,一切都是过去,无尽地流逝,无从回归;而在自然的时间里,一切都是未来,永远有下一个春天,下一次花开,无尽地回环,周而复始。 如果足够幸运,诗人的生命却能通过寄于文字摆脱人类时间的限制,留待某个春天,某次花开时,如诸神重生。最后的最后,一切都没有被遗忘。
(洛夫《诗人的墓志铭》)
而我仰起头,眼前浮现布罗茨基的诗句:路易斯·塞尔努达先生,当我用怀旧的情绪爱你,爱你已逝名字之下诗人的真实,“天空看上去就像,/一张你未写过的纸”。
塞尔努达诗歌三首
我曾是。
燃烧的柱,春天的月亮。 金色的海,硕大的眼睛。
我曾寻找我思考的; 我曾思考,像在破晓消沉的梦里, 年少时欲望画出的东西。
我曾歌唱,曾向上爬, 我曾是光, 有一天被卷进火焰。
像风的一击 肢解影子, 我曾坠落黑暗, 在那个不满足的世界。 我曾是这样。
我曾是少年在云一样的日子, 优美的东西,黑暗和倒影里都看得见, 奇怪的是,假如我寻找这记忆, 今天的身体上疼得这么剧烈。
失去欢愉是悲伤的, 像甜蜜的灯照在缓慢的夜; 我曾是,曾是,曾经当过那欢愉: 我的影子曾经是无知。
不是享受不是痛苦;我曾是孩子 囚禁在不断变幻的围墙; 身体一样的故事,天空一样的玻璃, 然后我梦见,一个比生命更高的梦。
当死亡想从我手中 夺走一个真理, 它会发现手是空的,仿佛年少时 燃烧着欲望,伸向空气。
死去的不是爱情, 死去的是我们自己。
最初的单纯 废止于欲望, 别的遗忘里遗忘自己, 脉络交缠, 为什么活着既然有天你们会消失不见?
只有看着的人活着 总能看见面前他的晨曦的眼睛, 只有吻着的人活着 吻到那个被爱举高的天使身体。
痛苦的鬼魂, 远远地,那些别人, 爱情里错失的人, 像梦中的记忆, 穿梭在坟墓间 拥紧另一种空。
在那里来去或呜咽, 站着的死人,墓石下的生命, 捶打着无能为力, 用徒劳的轻柔, 抓破影子。
不,死去的不是爱情。
《现实与欲望》 (西班牙)路易斯·塞尔努达/著 汪天艾/译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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