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萋萋寄离情 ——咏春草古诗词赏析(中) 川 雪
春草既是报春的使者,更是诗人寄托离情别绪的载体。而美好的春色又总能逗引起怀念故人盼望团聚的思想感情,最能表达离愁无穷无尽的情思。 最早出现在《楚辞·招隐士》中的春草意象,就寄托了浓郁的离别情思: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 这篇作品始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后世许多学者认为是西汉淮南小山思念淮南王刘安所作。因为刘安常到长安朝见汉帝,但朝中情况异常险恶,作为他的宾客的淮南小山担心刘安遇害,希望他不要在长安久留,早日归来。宾客们远望刘安离去和将要归来的道路,在明媚的春光里,他迟迟不归,只能望见满目萋萋的春草。思念之情非常急切,从“春草生”到秋天的“蟪蛄鸣”,时光流逝,感情愈烈。诗人把情思融进物象,萋萋的春草凝聚着无限思念。 自从“春草”在《楚辞·招隐士》中出现以后,春草就和抒发离别相思之情结下了不解之缘,描写别离的诗人对春草这一意象十分钟情,使它成为诗词创作中一个固定的意象,而“王孙”也成为诗人笔下游子的代称。春草意象经常在后世的作品中出现。李商隐曾把这个现象概括为:“见芳草则怨王孙之不归。”(《献河东公启》)绿遍天涯的萋萋芳草将人们的情思引向远方,碧草连天,寄托着诗人对远方亲友的思念,也寄托了送别亲友时依依惜别的深厚情谊。以春草为意象抒发离别情结的诗句不胜枚举: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灞陵送别行》节选) 冬去春来,莺飞草长。春满人间的时候,春风染绿了萋萋春草。西安往东南三十里的地方有一条灞水,汉文帝陵就在这个地方,所以叫做灞陵。唐朝时的送别,人们出长安东门,都在这里分手。“上有无花之古木,下有伤心之春草”,抬头远观,花还没开上古木枝头,但地上的草已经缭乱,李白说这叫“伤心之春草”。 再看唐代诗人王维的《山中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在春草这一意象的运用过程中,白居易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非常著名: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首诗通篇写草,用丰满的形象对春草原型进行了全面的演绎和阐释,极写了春草“一岁一枯荣”的亘古不变,“春风吹又生”的生命顽强和“远芳侵古道”的辽阔雄浑,最后又归结到送别这一主题上。它是春草的颂歌,是春草的绝唱。 在春草意象中,由表现别情泛化为表现怀人、思乡。春草将中国传统的“回归”精神与诗人们对家人的思念、对家园的怀念联结起来,丰富了这一欣赏的象征意义。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再看唐代诗人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前四句抒写人去楼空、世事苍茫的慷慨,后四句描绘诗人登黄鹤楼的所见所感。“芳草萋萋”极力烘染出诗人的愁绪,引出日暮思归、乡关何处的乡愁。 南唐后主李煜写的《清平乐》,短词小字,咏出无限长情,故国故人,都在其中: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 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个场景如果是内心欢愉的人,不失为闲情雅趣。人走在春景之中,梅花似雪,扑簌簌地落在人身上,刚把它扑打掉,一下又落满了。但是在李后主看来,断肠人眼中的春天都是断肠风景,这些花不惹人喜,而惹人烦,一落到身上他就要掸掉,掸掉后立刻又落满了。“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雁来空空,不衔音信,故国迢迢,归梦难成。满眼唯有春草远远近近,愁绪如织。“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人走多远,草就有多远,愁有多悠长,草就有多绵密…… 春天的“恨”都是渐渐滋长出来的,它不强烈,不汹涌,但是它缠绕在身上,牵绊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再看那个以“吹皱一池春水”(《谒金门》)闻名的五代词人冯延巳,在《南乡子》中写的春草: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 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 泪几行。 词中借春草写少妇怀春之情。她终日妆楼独处,被浓烟细雨所包围,心情压抑。可是到了梦境里,她却无拘无束,自由驰骋。然而梦醒之后,痛苦又缠绕着她的灵魂。读完全词,回顾首句,便知词人笔下所写的离恨确是像芳草一样,一天一天在增长,草长一分,恨长一寸,而那丝丝细雨,既是在浇灌芳草,也是在浇愁浇恨。首句“细雨湿流光”,妙造自然。“细雨”,描其丝丝之形;“流光”,绘其闪动之状。两者以“湿”来穿针引线,构成了一幅风景画。你看,丝丝细雨,落在芳草地上,微风吹过,草上闪动阵阵白光,好似在流动一般。说它景色如画,但图画不能显其动;说它声韵似乐,但音乐难以摹其形。物象与情韵竟结合得如此之妙,令人叹赏不已!怪不得宋人周文璞对此句评道:“《花间集》只有五字绝佳:‘细雨湿流光’,景意俱微妙。”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说此五字“能摄春草之魂”了。 宋代词人秦观的一片春草,述尽离别相思之情: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 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 ,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 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八六子》) 此词写词人与他曾经爱恋的一位歌女之间的离别相思之情。全词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间绘景叙事,或回溯别前之欢,或追忆离后之苦,或感叹现实之悲,委婉曲折,道尽心中一个“恨”字。 宋神宗元丰年间,秦观在扬州意外地遇上一位多情的女子。一帘幽梦,十里柔情,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归来途中,独倚危亭,回头一望,芳草连天,好似无边的离恨。以芳草喻愁,是诗词常用的手法,这里秦观却用“刬尽还生”四字把它强化到极点,因此前人称之为“神来之笔”。恋人分别了。往日的欢娱,变成了流水;断了的琴弦,何时能续上?面对片片飞花、蒙蒙残雨,他几乎失魂落魄。正在此时,恼人的黄鹂又在耳边叫了起来。打起黄鹂儿,莫教枝上啼。他的心真是烦极了! 这首词的意境蕴藉含蓄,情致悠长,耐人寻味。秦观善于通过凄迷、朦胧的意境来传达自己伤感、迷惘的意绪。在这首词中,上片以“萋萋刬尽还生”的芳草写离恨,使人感到词人的离别之恨就象原上之草,春风吹又生,生生不灭。为何如此呢?词的下片创设了三个情境告诉我们个中之由:“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的欢娱都随流水而去,“素弦声断,翠绡香减”,词人对好景不长、离别在即的无奈溢于言表,此其一;其二是离别之时情境的渲染,“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词人以凄迷之景寓怅惘、伤感之情,意蕴十分丰富,是极妙的景语。其三,结尾二句,以景结情,急转直下,声情并茂,“销凝之时,黄鹂又啼数声”,一“又”字,既与起笔“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遥相呼应,又再次突出了前面所述的二种情境,真可谓意蕴境中,韵逸言外,凄楚伤感之思自在其中。词人就是这样善于用画面说话,举重若轻,寄凝重之思于轻灵的笔触之中,如游龙飞空,似春风拂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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