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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子曰:为政以德(续)

 六谷斋 2016-03-17

 度  夫子此处发话的对象是一个疑问,从《论语》的文例看,当是对孔门弟子言,然其意指当于《春秋》求之,春秋无义战,“为政以德”当是就时代发问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是对天下人发话,也是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思考评断世事的标准,对于政治,提出“德”为准则。

为政以德即对当下为政之“不德”发言。《礼记》:“哀公问为政。孔子曰:‘政者,正也。君为政,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对于为政者之行为的判断固然可以通过各种准则加以规范,但是对于为政者之德性评判无疑是一重要维度,只是在德性与规则之间,由于君国天下的权威是至上而下的,“莫予违”是其间的通则,因此规范和准则往往是上之督下,而下之对上则只能期之以德。

“德”这一概念,应该说从周代立国开始,就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所谓“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关于这一概念的变迁,美国汉学家倪德卫有专著进行讨论——

德这个概念的根源似乎是我们可以称之为感恩之债的东西——受恩者为反惠施恩者而感到的一种强迫,前者的感受是如此的强烈,以致它好像是一种发自施恩者(国王)的心灵力,使其周围的人在他的指引下找到方向。

我们可以把在“德”之中的“道德力”关系比作物质和以其为中心的引力场的关系:没有一个,则没有另一个。有趣的是,孔子使用了这样的比喻:“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王之德因而自动产生一种在其“道德力”范围内的互补反应。一旦到了这样的程度:尽管他的德不过如此,他的名声具有好秩序的品性,这德就会以如下方式影响他周围的人:他们的行为将平稳地和有功能地与他的行为相关,双方不费力而自然。[1]

倪德卫进一步论述说:

人们可以说:原来的王之德变成为道(作为是个自然的引力中心)本身的特性,道允许万物成为那个样子,并使万物成为那个样子;道不求荣,也不爱出风头,而万物自序。德现在变成为某一方面与道相对应的概念:它被认为是道在一个特殊事物的地方化;但它仍保留道的特性——它使那个事物成为它自身,活而灵,并依具体情况跟其它事物发生因果联系。德因而是该事物从道到其自身所得到的东西。……德和得过去和现在都是完全同音的,因此,“德”是形而上的“得”。[2]

钱钟书正确地指出了“德”的这种形而上色彩与“德行”的二重含义——

古人言“德”,有二义焉。一指行为之美善者,如《论语·里仁》:“德不孤”,黄侃《义疏》引殷仲堪曰:“推诚相与,以善接物”;其要在乎修身缮性,如《学而》:“德之不修也,……是吾忧也!”故行前或三思,行后或三省,可以“种德”、“进德”、“积德”、“失德”,皆为人说法也。一指性能之固特者,如《礼记·缁衣》:“子曰:‘小人溺于水‘……夫水近于人而溺人,德易狎而难亲,易以溺人’”;即文子、子产之意,“德”正指水性,郑玄注误。作此或作彼,是为能;作之,长作之,不见异而思迁,不力罢而生怠,是为性;性者,自然而非自由,行素而非专己。[3]

近读《思想·文献·历史——思孟学派新探》(页14,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一书,观其中陈来文《竹简<五行>篇与子思思想研究》,说——

在古代中国思想中,孔子以前都使用“德行”的观念,有时简称为德,古代“德行”的观念不区分内在和外在,笼统地兼指道德品质和道德行为。以往认为,到了汉代,才明确把德和行进行区分,如郑玄注《周礼》所谓“在心为德,施之为行”。但是竹简《五行》的作者已经认识到,以个人做了一件合乎仁的道德行为,却并不等于这个人就是一个具有仁的德行的一个人。竹简《五行》所强调的是,人不仅要在行为上符合仁义礼智圣,更要使仁义礼智圣成为自己的内在德性,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

但是从社会学与文献角度看,神裔族群时代因为神裔而赋予的特殊东西,恐怕就是“德”的根源。在神裔族群时代解体后,“天命靡常惟德是辅”的观念,已经蕴含了德性的维度,特别是在“天命圣人”背景中,圣人似乎已经具有天赋的德性。用倪德卫的分析说,就是施恩,施恩不仅是一种德性,更是一种能力。

从施恩的角度理解,“德”还与另一个重要观念“报”密切相关。杨联陞先生对此有专文论述——

中国人相信行动的交互性(爱与憎,赏与罚),在人与人之间,以至人与超自然之间,应当有一种确定的因果关系存在。因此,当一个中国人有所举动时,一般来说,他会预期对方有“反应”或“还报”。给别人的好处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社会投资”,以期将来有相当的还报。当然,实际上每一个社会中这种交互报偿的原则都是被接受的。而在中国,其不同之处是这项原则有由来久远的历史,高度意识到其存在,广泛地应用到社会制度上,而且产生深刻的影响。[4]

并指出:

报的观念也同时应用到所有其他社会关系上,从五伦之首——君臣关系开始,及于其他。在古代就已经知道,报恩是德政的基础,这一点在汉代学者刘向的《说苑》中说得最为清楚:“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夫施德者贵不德,受恩者尚必报;是故臣劳勤以为君而不求其赏,君持施以牧下而无所德,故《易》曰:‘劳而不怨,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君臣相与以市道接,君县禄以待之,臣竭力以报之;逮臣有不测之功,则主加之以重赏,如主有超异之恩,则臣必死以复之。……夫臣不复君之恩而苟营其私门,祸之源也;君不能报臣之功而惮刑赏者,亦乱之基也。夫祸乱之原基,由不报恩生矣。[5]

德、得,以及德与报观念的相关性等,确实揭示了德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但是,“德”之观念,只有放在“化生世界”理论中才能理解。在创始与绝对意志之至高神灵信仰衰退的时代,化生世界逐渐成为构建世界模式的主导性方案,化生世界的基本原则是:世界由某种基本东西构成,万事万物的现实世界,是按照某种“道”运化的呈现。而作为化生世界的具体物,则据道赋“性”之相应之得——“德”,这一意义上的“德”可以看作是倪德卫意义上的“得”的形而上;同时,所谓“天之大德曰生”,在赋“性”意义上的“德”有着本性的意思的话,那么作为德行、德性概念的德就是秉承了赋“性”之德的应有之行为、品格,是天道运化之德在人身上的显现。这个问题又与道、气、五行等概念纠结在一起,成为华夏建构世界的核心观念。

为政以德,是从自家身上说起,强调的不仅是德行,更为重要的是所谓“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强调的是执权柄为政者所据有之不同名位,所应担负的义务以及当位者应当具有的相应的“德”(或者说这一名位要求的)和表现相应的“德行”,进而在交互性的世界中实现和谐的政治治理。

参见8-20章关于“道”、“德”的分疏。



[1] 倪德卫著《儒家之道》,页38-39,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

[2] 同上,页40

[3] 钱钟书《管锥编》,页932,中华书局。

[4]杨联陞著《报——中国社会关系的一个基础》,引自《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洪业、杨联陞卷》,页861,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5]同上,页8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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