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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的青梅竹马

 我思考你的梦 2016-03-18


我非常羡慕有青梅竹马的人,或者竹马竹马,感觉那样似乎更好。每每听到“我跟他呀,认识20多年了,我跟你说他小时候那样儿,大鼻涕这——么老长”这样的话,心里都软乎乎的,觉得这是上天眷顾过的,幸运的人。

从幼儿园开始就总是搬家,刚刚知道名字的小朋友下个礼拜就永生难见了,换一个幼儿园,从老师到同学都是新的,站在中间自我介绍,感觉自己装在透明玻璃罩子里展览,走一步撞一下,揉揉鼻子往前走,又撞。认识了一个小朋友,不欺负我,还愿意跟我玩,开心得不得了,晚上不睡觉在床上蹦了5圈,疯喊,最后挨揍。第二天兴冲冲跑过去找他,人家可有礼貌了,你好,我叫于哲,你是谁呀。
不认识我。
老子让人白玩一下午。烙铁烫了一下屁股那种委屈。
重新自我介绍,日本人一样的仪式感。那天星期五,老师把我们领出去看演出,没玩成,周末我又转园了。
上了高中以后有次回姥姥家,路上遇见于哲妈妈。我妈热情地跟我介绍,这是于哲妈妈,妈妈小时候跟她一起长大的,可要好了哦,哎呀于哲长这么高啦,白白净净的,过来让阿姨看看!然后于哲很不好意思地点头冲我笑一下,很多年前“你好我叫于哲”那种笑,很友好地,不认识我。
我也点头笑一下。



上小学交到一个好朋友,学习不很好,整天疯玩。我说我爸妈不在家我没有钥匙回不去,他就很大方地领我回家,他妈妈死活留我吃晚饭。那段时间我爸妈工作忙,如是三四次,于是请他们家吃饭,一来二去,两家处得很好,常常一起出来玩。我每天也心安理得地放学就跑到他家写作业,你抄我我抄你,抄完了一起玩小霸王。有时候我妈在家我也跑到他家去,觉得热闹,虽然屋子破了点,但有烟火气,不像我家冷冰冰。
前后楼,有事找他就打开窗户大喊,没事也大喊,等着对面七楼的窗户探出一个干瘦的小脑袋,在盛夏的寂静中午进行小区广播式的毫无隐私的闲聊,折磨所有的邻居。
我很喜欢他妈妈,特别漂亮,红红的嘴巴笑起来向上一挑,日本艺伎一样的不动声色又惊心动魄。他妈妈关心我超过他,凡事都偏向我,现在想来那是出于对外人的客气,我那时候还很得意。他家里很多很多大鱼缸,大概有三面墙。有次我去他家,看到里面的鱼都没了,大部分鱼缸破破烂烂。
你家爆炸啦,我说。
他俩吵架,他没抬头,也并不怎么在乎。然后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撇菜刀砸的。
天啊,我这么想,谁能舍得向那么漂亮的妈妈扔菜刀啊。
你妈妈没事吗?我学着电视上关心别人的桥段,努力纠正着语气。
我妈撇的刀,他讲。

我爸说他父母两个经常吵架,后来我也常常听到。开着窗子大喊大叫,比我和他对窗闲聊要刺耳和凄厉一万倍。歇斯底里,忽高忽低,伴随着各种东西碎裂的声音,然后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泣。后来我不常常去他家,他也不愿来我家,只是愈发的沉默,不带作业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始终都无法将那个一丝不苟地涂着红嘴巴笑意盈盈的脸和一段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联系起来。

上了初中没有分在一个班,接触变少,偶尔能看到他跑步上学放学,脸色通红,见到我眼神躲躲闪闪。初四毕业那一年,见到我已经不讲话了。
我爸爸讲,他父母还是离婚了。
大学暑假的某天早上我迎面看到他妈妈挽着一个男人,笑意盈盈的样子,稍稍见老,红红的嘴巴往上一挑,还是很好看很好看。我打了招呼,他妈妈很惊讶的样子,随即很热情地摸了我的头,说着多年未见,有空一定去她家之类的话。



初中分在一个很差的班,女同学排着队怀孕,班主任隔三差五崩溃,常常上课时警察来到我们班,把一个最近沉默寡言的小混混领走。我这样瘦弱、少动、又听老师话的男孩子在班级里没有任何的地位,说话办事都小心翼翼,时时刻刻惴惴不安。然而就是像我这样的人,也在班级里形成了一个小群体,一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只能用来惺惺相惜的小团队,出于对周遭危险环境条件反射般的敏感,这个群体异常紧密。
小孙是这伙人里最有个性的一个。他有个很帅气的名字,帅气到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他和这个名字相配,只肯叫他小孙。小孙为人嚣张跋扈,口若悬河,翻译过来就是嘴里没个把门的,极爱吹牛逼,《扒马褂》里大红马掉茶杯里淹死了那一类的胡话张口就来,偏偏又极具语言天赋,说事情引人入胜,连眉毛都在飞,张嘴闭嘴老子谁都不怕,但真惹到谁了也毫无偶像包袱,扑通就跪下,哎呦你是我爸爸欸,饶了我这一回吧。
女同学自然是谁也看不上他,可我觉得他是个很可爱的人。我们骑自行车回家,他顶着大风嘴巴不停地说,眉飞色舞带着手势,车也不看,一路上我都在担心他被车撞死。因为有我做听众,他宁可绕远一大圈跟我骑到我家楼下,最后依依不舍地看我上楼。
他很会骂人,一张嘴能气得你祖宗从坟里爬出来,那个年纪大家都觉得会骂人是一件很酷很酷的事,我跟他学到很多很多,多到我现在24岁了依然用得到,而且还有很多保留节目,够我用很多很多年。
就是这样一个整天嘻嘻哈哈的人,爸爸在施工单位被吊车砸中了脑袋,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我很害怕,怕他像我从前的朋友那样性格大变,最后连话都没得说,于是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上厕所都凑在一起,没尿硬挤。看着他在葬礼大哭一场,沉默了一个星期,终于在某天推着车子进小区的时刻踢着石头低声骂了一句,操。然后重新变回那个生动的、绘声绘色的小孙同学。

高中他学音乐,我们没有在同一个学校,那时候高中生还不能带手机,同一条上学放学路上积攒起来的友谊被解析几何和非谓语动词一天天消磨下去,终于毕业,忙着和高中同学抱头痛哭,小孙终于像一块石头,沉到最底下一层,变成坚硬的部分。


大学毕业那年,见到了一次初中同学们,当年叱咤风云的混混头变成一个总是笑着的离过婚的孩子爸爸,让无数男生为她打架的班花在商贸城卖指甲油和电吹风,小娘娘腔出了国,已经可以大大方方的娘娘腔了。我跟小孙坐在一起,找了很多话题,聊起来总是端着,谁也没法掏心掏肺了。我看到自己初中暗恋很久的那个女同学眼睫毛涂得像苍蝇腿一样,变成一副中年妇女的样子,为了十几块钱和周围的人议论班长怎样怎样,真是个很伤心的晚上。

我回到家躺下,半夜十二点多的时候小孙来电话,说我在你家楼下呢,你下来呀。
我说我早就搬家了啊。
他说哦,那远吗。
我说很远很远。
他说这事儿整的。
我说下次吧,下次我们有时间再聚。
他说好好好。
我没打过这个电话,他也再没打来过。



高中阶段我终于认识了一群能把浓郁友谊绵延至今的人们,并且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保持一生那么久。我想这大部分不是我所做的努力而要归功于互联网的发达。这群人里也有些是从小就在一起的彻头彻尾的青梅竹马,他们说起小时候的事我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看他们互相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眼睛里全都是羡慕的氤氲。我很想也参与到他们小时候的人生里,希望我父母能不要那么频繁地搬家,就安安静静和同一群人一起长到二十几岁,看女性朋友爱上混小子然后在深夜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男孩子处了小姑娘被对方妈妈堵在家门口大骂,街坊四邻议论纷纷,从几岁到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到几十岁一起互相配合着上演哄骗家长的戏码,在短暂能聚齐的日子里把酒言欢,一遍一遍说着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想就是这样,人和人之间情感的衍生需要有无数鸡零狗碎的生活细节做支撑,茨威格那封陌生女人的来信,第一句是“我想你不认识我”,然而即便你读到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也打算把自己这不算漫长的一生“细细地向你诉说”,两个在现实里交集不大的人,倾诉感大于一切,因为没有共同生活的经历所以焦灼地希望你能懂我。你懂我吗?你懂我吧。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你懂我,有了共同的故事我们就是同谋了,在下一个人生无常来临之前因为心里有着同样的部分所以更能聚集起面对的勇气,冲散了以后还能顺着某些不可思议的细枝末节重新拼凑在一起。所以能一起长大是一件多么幸运又了不起的事,带着所有的心照不宣胸有成竹地走到下一个地方去,在所有提到对方的瞬间条件反射地说出“他呀,他小时候大鼻涕那——么老长”,心里是柔软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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