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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性受困

 昵称535749 2016-03-19

2016-03-19 00:02 | 豆瓣:

水池已经干涸,如此我不必照见自己的孤独

——伊斯玛依尔.卡达莱

他太熟悉乙醚和丙酮的味道了。

坐在有机实验室冰冷的白砖地板上,他屏足了呼吸想要躲避这样的味道,可十来秒以后就被窒息感压迫得受不了,被迫急喘着重新将自己扔回到浓烈有机物的怀抱中。他回头望一眼身后的通风橱,假如那里没有放着正进行着逆流实验的圆底烧瓶的话,他真想要把头扎进通风橱里——虽然并没有好到哪去吧?但起码通风橱里嗡嗡的气流声能给人最小限度的安全感。

所谓安全感究竟为何物?他想起室友曾经这么问过自己。心态上的安全感,他自诩还算半个哲学家,那是像室友这样多疑的女孩子渴望的物什。作为男性,只要有物理上,空间上,身体上的安全感支持着,就不会有什么大碍。而在这封闭的有机实验室里,按理说这样的安全感应该已经达到了最大值。

圆底烧瓶里黑紫色液体依旧无声地翻滚着,似乎这瓶壁之外的世界都不存在。

这是他两年多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呆的二楼有机实验室。还记得大一刚来的时候,他嫌这里太破旧。据说五十年没有变动的布置,二三十年没有换过的桌椅,上了年纪的仪器,和水渍斑斑的玻璃器具,无不声明着这件实验室见证的年华——苍老而无趣的,充斥着刺鼻有机溶剂气味的年华。可他现下已然能够大言不惭地对着低年级的学弟妹们夸口——“这叫做时代感,实验的时代感。”

呸。

“呸。”

阿青用力敲了下空格键,把身子往后一仰。

“啊!果然这么写还是很无聊啊!”阿青随手捞过装茶的马克杯,草率地吮了一口,然后用手用力地抓着头发。

“你到底是想写怎么样的啊?”窝在沙发上的栗子从杂志页里抬起头来。

“嘛,写一个人被困在封闭环境里的……嗯,额…”

“知道知道,密室逃生啊?还是本格?啊我知道阿青肯定写不出本格的。”柠檬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大小姐别以貌取人啊。”阿青挥开柠檬,“我是想说,如果一个人被困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被困,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但是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危险,这样的一个人,他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出来?”

“什么来的啊?为什么会不知道被困的原因啊?”栗子接了话茬,“啊你想啊,被困肯定都是因为有人做错了事情。比如被困在超市的冷柜里,是超市的人没有遵守行业规范;被困在教室里,是贪玩或者恶作剧;被困在汽车里,有可能则是睡过了头。凡事皆有因。”

“栗子你太认真了,阿青只是写个故事嘛,故事。”柠檬切了块橙子塞进嘴里。

“柠檬你才是太散漫,橙子不去皮真的可以那样吃嘛?”

“哪里有啊!我洗了的啊……”

“停停停停!”阿青赶紧打住两个室友的争吵,“好我先不论为什么被困。我先要想一个,有新意,有亮点的受困地点来!”

“OK, 所以你现在写的是什么?”栗子白了柠檬一眼,转而看向阿青。

“实验室。”阿青觉得不妥,又补充道,“就我平时做实验的那个啊,二楼的实验室。”

“啊有毛病啊!无端端把你的主人公丢进那样一个寒酸的实验室有意思嘛?”柠檬舔了舔嘴唇,回敬栗子一个更大的白眼。

“我最近实验做多了啊。导师最近不是要我搞那个……那个什么新的合成?要做逆流又要真空蒸馏的,你没看我前几天几乎24小时耗在那里?”阿青又乱揉头发。

“可是我们是有机实验室。要是生物实验室还好说,有那些个乱跳的猴子老鼠啊之类的,蛮有恐怖气氛的。有机实验室呢……就是干巴巴的丙酮味道特别特别的重。说干巴巴也不太确切,不如说是……香蕉水的味道?所以说,那里困住的话,哪里呆的住人?太残忍了。”栗子一板一眼地讲到。

“实验室这种好多电视剧都有用的啦。”柠檬又塞了一块橙子,嘟囔道。

“哪有。”阿青感觉受了奚落,低下眼看着笔记本电脑上苍白word文档里密密麻麻的字,忽然觉得脸上有些烧,“我一开始有想过生物实验室的。”

“图书馆怎么样?”栗子说,“我们学院的图书馆,不是不要钥匙就出不去的嘛?你想想哈,你的主人公开夜车到凌晨,结果发现钥匙不知道掉在哪里去了,然后怎么都出不去了。那么多又厚又沉的书架,还有昏黄的灯光,以及墙壁上挂着的那些老头壁画阴森森地瞪着你……也很有味道嘛!”

“图书馆也很,无,聊。”柠檬撇撇嘴,“困在图书馆,睡一觉就行了呀。”

“阿青他不是想要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被困但就是觉得很安全的感觉嘛?要我说,最安全的莫过于图书馆。都是些老旧发黄卷了边的书,层层叠叠的书,哪里有什么威胁?”栗子瞪着柠檬,“要吃橙子就好好吃。”

“是,是,我试着写一下以图书馆作场景的吧。”阿青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

要从哪里开头呢?

他太熟悉钥匙冰冷的触感了——作者阿青敲进这样一行字。

可他翻遍了包也没找到图书馆的钥匙。

他记得进来的时候,挂了院徽吊坠的那一大串丁丁当啷的钥匙还牢牢地装在裤子口袋里,怎么睡了一觉的功夫,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呢?偏偏还是这个时候。

昨天晚上clubbing得有点厉害,喝多了掺冰茶的威士忌头晕的像浸了几个正在蓬发生长的宇宙,而准备写的作业却空白干涸得如被弃千年的星球。他脑子里没有半点头绪,只知道实在是忍受不了碌碌荒芜下去的下午,趁着阳光尚未消散,拖着要散架的身子和脑袋里那些个不知消停的战乱的宇宙,把自己塞进了图书馆的角落里——结果好死不死地一头扎在桌上睡了个结结实实,连管理员锁了门这件事他都全然没有察觉。

他又来来回回找了半个小时,可钥匙却一点影子都没有。他无奈地瘫软在椅子上,只觉着对面墙上挂着的过世前任院长的肖像紧紧地盯着他,好像试图从他身上吸出什么东西似的——如果眼睛也能勾魂的话。

“喂老头!”图书馆里一个人没有,他大声地朝肖像喊道,“你看到我的钥匙没有!”

没有,有,ou,……

老旧的图书馆,空旷地都有回音了。但他怎么着都觉得,黑乎乎的走廊尽头,是有东西吃掉了他的声音。难道学院图书馆真的藏了一只院徽上的狮鹫?他想起图书馆门外放着的早已闲置的院吉祥物,一个木雕的狮鹫头,苍老到连点眼睛的油画颜料都褪没了。也许十多年前在和死对头学校的划船比赛上还充当过船首吧?他猛然想起下午五点匆匆来到图书馆时,忽地一走神和那只木雕妖怪对上了眼,手里捧的书本差点掉了下来。该死,这妖物对我做了什么?他揉揉头发,回瞪肖像上的老头——“喂,你们合起来搞的鬼?”

肖像自然寂寥无声,他顺着椅背滑到地板上。“都是那个死老头按的什么规矩,进出都需要钥匙开门,岂有此理,”他重重地捶到地上,“岂有此理!”

过了午夜,图书馆里的自动灯就全灭了,只留下门口一盏昏黄的壁灯还开着。前任院长的脸大半埋没在阴影里,可那双老朽的眼睛,却愈发地瘆人。他觉得这厮虽然高悬在半空,但他斜斜地向下撇着阿青,歪曲的嘴角似在抱怨什么。

“呸。”

“啊……这样写更没有感觉了,像单纯的恐怖故事一样啊。”阿青抱怨地看向栗子,栗子耸了耸肩,“谁叫你一直在写那个壁画的老头。而且你这个开头第一句,和你之前写的有什么不一样嘛?”

“看嘛,我都说图书馆很没有意思的。”柠檬吮了吮手上的橙汁。

“可是我们学院的图书馆那个午夜灭灯的规矩,你不觉得特别可怕么?哎哟,好几次我熬夜到两三点,最后就靠着桌上台灯那点光。背后黑洞洞的,凉飕飕的。”栗子说。

阿青耸了耸肩,“我真的不是要写鬼故事啦。你,不,你们听啊,我是想以一个研究观察的角度,来做一桩实验。一桩把人禁闭起来的实验。我不是说了么?一个人被困,不知道为何被困,不知道如何解脱,但是他必须,被迫,面对这样的困境……”

“故弄玄虚的家伙。”栗子尖刻地说。

“你是想说,实验性的受困么?”柠檬倒是出乎意料地消停了下来,“这个人的被困本身就是一桩实验,而他要面对的困境也是一个实验。就好像一环套着一环,实验里又有实验……”

“柠檬你还真的较真起来啦?”栗子道。

“啊……对。但比起这个,我更想要的效果是,假如这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实验的存在呢?他作为主人公,被我们这些创作者不断不断地丢进某个情景里,然后思索着怎么逃出,或是根本不寄希望于逃出。无论如何,他想要考验这个密室对于他自身的影响,或是想要挑战以他自身的能力,能改变这个密室多少。他以为他在做针对自己的密室的实验,殊不知被别人当作了实验。”阿青接了下去。

“唔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栗子只好退让一步,“这样的话,需要一个封闭性稍弱,但更有意思,或者说潜在的未知性更大的地方,更出其不意,陌生,却让人不会过于畏惧……诶,你们说,超市怎么样?Tesco周日的时候不是关门特别早么?”

“打住!”阿青腾地直起身来,“这个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就像你说的,出其不意。这次我换个开头试试!”

于是作者阿青急忙投入到码字中,柠檬端了盘子去洗,栗子重新埋进杂志里。

他太熟悉这摆放谷物早餐的货架了。

就算在黑暗里,也知道第一层放的是最没有吸引力的用透明袋子随意包扎的燕麦片。第二层一般都是基本款,没有味道的常规玉米片,各个牌子各种大小,但无一例外都是原味的玉米片。每次他都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买这种最最普通的麦片,毕竟还在国内的时候,家里就经常吃这种,以至于他一度以为所有的麦片都是没有味道的。

干脆随便扯开一包吃算了。

他重新坐回地上。

怎么会有人因为超市关门前去上了个厕所,就被这样困在了超市里呢?虽然是初春的日子,街上还冒着冬天未消尽的凉气,可是封闭的超市地下层里居然还有点闷热。他脱掉工作服外套铺在腿上,有点后悔来这家超市打零工了。

对面的架子是速溶咖啡,一个缺乏内涵的货架。那些个速溶咖啡再怎么花俏,或是再怎么宣扬自己的味道浓醇,都不过是廉价的棕色粉末,混在不温不热的水里,苦得毫无创意。这点还不及那些杂果干口味的麦片呢——至少杂果干麦片里还是真的有那些个杂果干的,只不过你根本看不出来它们曾经的样子。

他决定还是站起来拿一盒最顶层货架上的蜂蜜杏仁玉米片来吃,至少这样能凑活一晚。

粗鲁地撕开包装,他伸手随意往里一抓,掏出一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的零碎塞进嘴里——嗯,至少这蜂蜜的味道还是真实的,那杏仁就不知道了。

“啊嗷!”他突然吃痛叫了起来,忙用食指伸进嘴里摸索。好像是什么石块一样的硬物咯在嘴里,划破了脆弱柔软的舌头——

——一块发亮的小碎片。

黑暗里不会看错,是的,就是一块发亮的小碎片。

他仔细用手指捏了它,从各个角度端详着,却只能依稀辨别它是一个小拇指甲盖大的,四方的,扁平的,碎片。至于什么材质,什么用处,都看不出来。

就好像那些宣传自己可以补充维生素增进营养,百分百原汁原味的的杂果干麦片一样。

呸。

“阿青。”

“哎呀你要吓死我啊!”阿青打了个激灵,连忙转身去看,“北川,你想干嘛?”

“我觉得你这样写还是不好。”北川揉着眼睛,披了件宽松的深蓝色睡袍站在阿青身后,“既然是实验,何不把实验条件设定得更极端一点?”

“北川我还以为你在睡觉呢。”栗子懒懒地抬起头来。

“没,给你们吵醒了,听了一会你们讲话,我觉得还是出来看看好了。”

“啊,不好意思啦,”阿青揉着头发说,“其实嘛,我也觉得……有点难。”

“实验往往要从极端条件开始做起。既然是实验,必然是要做新的尝试。可是你看看,困在图书馆,不是稀奇事情;困在超市,可能也有。这两者都太普通,谈何实验的意义?所以,如果不把条件弄得苛刻一些,便会落入你说的俗套或是无聊里去了。而你说你想要莫名其妙的,却还留有安全感的被困,那么就要寻求一个常见,但并没有多少人被困住的环境。因为常见,所以人们才不觉得会被困住;或者因为和主人公过于熟悉,所以主人公被困,也觉得无所谓。那么,正是因为这种忽视,和无所谓,假象的安全感,才会更加激发出潜在的危险性——和被困之后,急剧变化的情节。就好比实验里,最困扰我们的反而是按着教科书去操作,却做不出来的那些,你说呢?”北川娓娓道来,平淡地好像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才是,实验性的受困。”

“北川!你是没睡醒吧!”柠檬带着调笑地尖声说道。

“果然是北川,”栗子呼啦啦翻过几页杂志,“你一直都是想太多。”

“北川啊……你这样说是没错,可是……”阿青摊了摊手,“我真想不到诶。”

“你让开,”北川搡了搡阿青,后者只好退开,坐到沙发上,“我来。”

阿青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刺耳的火警警报器声一直在响。厨房天花板上围了一群浓浓的烟雾——连续几天的实验和图书馆熬夜,正烧水准备煮面的当口居然坐在厨房地板上睡着了——就这样把锅里的水烧干了,结果火苗一直舔舐着锅底,释放出了难以言喻的刺鼻的巨大烟雾,阿青望向头顶,只觉得黑压压的一片。

可是一直以来他和柠檬都没真的把这个烟雾报警和下降的防火门当回事,待阿青拿了烧干的锅子要往水池里放的时候,卷帘防火门咣当一声砸到了地板上,然后就再也没动了。

这样过去已经差不多要半个小时了。烟雾散不掉,警报器一直响,阿青跌坐在地板上,旁边还丢着刚刚他花了好大力气企图撬开门时用的菜刀——无济于事,阿青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他似乎感到自己耳朵里要流出血来,而鼻子因为烟雾的原因,也差点要呼不上气。这个时候厨房真的应该装个通风橱——阿青已然不清醒的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阿青希望我是在写下周要投稿的小说,而这间厨房只不过是实验性的一个场景。

阿青希望栗子和柠檬都在家,而她们还在上课,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阿青更加希望这烟雾马上散去,而他被呛得睁不开眼睛,也越来越没力气了。就连这希望的力气,也快要失去了。

这难道是,实验性的受困么?

呸。

——作者,北川

4/3/2015/

一块肉饼

后记

我一直很怕被困在我自己的厨房。

因为实话说,我对烟雾警报器和防火门就没上心——直到那次它降下来差不多有五分钟才回升,那禁闭的五分钟让我毛骨悚然。于是在某次炒蛋又激怒了火警的时候,我赶紧掀了锅子跑出厨房。

说到实验性的受困,我自己也发现越来越将不清楚。一次话剧排练中的台词让我记了很久,生命就是一桩实验,一桩实验,一桩实验。这四个字重复了三次,就好像连环套着的实验一样,一个实验,是一个更大的实验,小小的一步。

就如实验室,图书馆和超市的故事,是阿青写小说的实验;

而阿青,是北川笔下的实验。

而阿青,北川,却又是我的实验。

阿青的故事里,主人公仅仅受困于物理环境;

北川的故事里,阿青受困于可能威胁到生命的环境,可谓是薛定谔的阿青;

而阿青实际上,在我的故事里,受困于他写的故事……

如此这般,

一环一环的,实验性的受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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