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暴（一）
网上红了一张照片，一句话，进而红了一个人，并不算是新鲜事。信息每天都在海量更新，大家的注意力也没那么容易长时间集中在同一件事上。所以这也造成了一些大新闻经常产生爆炸性效果，全民声讨，最后却不了了之的结果。只要咬牙撑住了，把千夫所指的那段时间熬过去，靠着受众的善变和善忘，还可以让生活继续。只不过，完全变成原来的样子是再不可能了。被风暴洗刷过，无论是花树还是顽石，都会被这股外力推进不可测的变化中。 所幸，对顾家宝来说，他感受到的变化，不算是最糟糕的，甚至可以算是好的一面。最直接的体现是他从原来衰得抬不起头，一瞬间被诸多熟人半熟人记起来，完全打破了自我封闭的状态。他的高中同学同学会邀请他去饭局，初中同学有当了老板发了财的电话来跟他结拜，要他去到自己公司去，去帮忙推荐医疗器械，既然能卖蛋糕，那么什么都能卖。连他幼儿园的老师都出现在那个暗恋热帖中，以爆料人的身份告诉激动的网友们说蛋糕哥哥小时候长得还要更好呢。 衡量一件事情给你带来的益处，最快最直接的无非是钱，网络时代的虚名折现并不容易，但好在“蛋糕哥哥”这样的名头，跟现实是有接口的。省城某零食品牌上门来了，带合同，要求简单，就“蛋糕哥哥”这个名字在食品商标上的数年使用权，开出两万块的价码。顾家宝感觉这钱来得太容易心里十分不踏实，立即就又接一电话，是他大学同学从北京打来的，说他有个品牌客户对“蛋糕哥哥”有兴趣，开价咱从十万起跳去谈。顾家宝告诉他自己不值这么多也不明白怎么就忽然值这么多。同学再三提醒他要用好资源，过了这村没这店，你小子搞不好可以趁机炒成大明星，我看好你哟。 这话也不假，顾家宝顺带还收到一大堆广告公司演艺公司甚至还有模特公司的电话，无奈他从小学时被选去做过一次主持人就烦得要死，对抛头露面之事实在反感，再加上从小老爸渲染的那一套男人要顶天立地之类的硬汉子价值观，让他对因脸走红这事颇感羞耻。 不过，实实在在的钱拿在手里，而且还越来越多，这羞耻感也就在“去这些活动瞎混不好吧”和“管他呢有钱拿就不错了”之间来回磨练得越来越少。小城无甚像样名人，早年出过一个女明星，但人家自称家乡是省城，小城人民很理解这种人望高处走的心理，并没有人去指着她的鼻子要求看户口本籍贯到底写哪里。名人难得一见，自己身边忽然出现一位全国性的名人就更少见，何况七姑八姨一论，搞不好跟自己还沾亲带故，大家怎能不通过各种渠道去见见活的。 顾家宝参加李卫红的一个酒店酬谢活动，主持人请“蛋糕哥哥”出来与大家合影同乐片刻，造成一个小高潮。事后，顾家宝收到大把名片，外加一个五千块现金的红包。他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关大美这段日子也很好过，每天烤制点心要忙到深夜，蜂拥而来的顾客不甚挑剔，平时每天总要卖剩一些，隔天半价处理，或送给街坊邻居做人情，现在每天无论做什么统统卖得飞快，连盛点心的小筐都卖出去了几十个。关大美原本觉得顾家宝来她的店是个尴尬的麻烦，不过这么一来，她不敢再这么想，生怕好运气呵口大气就飞走了。 这一天关大美关了店门，回屋见女儿自己吃了晚饭，洗了睡了。饭碗和几个水盆还留在那里，她一一处理完，轻轻掀开被子给女儿捆上矫正护具。如意睡得正香，她想在嘟嘟脸上亲一下，又怕吵醒她。 关好门回到店里，四处再查看一下就关灯睡觉，关大美却隔着玻璃窗看见了顾家宝，他站在那里不知多久，她被他的脸吓了一跳，想也没想赶紧开门，顾家宝进来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闷头不语。隔了一会儿说：有吃的吗？我还没吃饭。 关大美回身下了碗面，面条和青菜捞出，舀一勺排骨汤浇上，再加一个卤蛋。给他端过去了。顾家宝喝了几大口汤胡噜了两口面条，才说：我心里很慌，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关大美说你别怕，多出去认识认识人也没什么不好，对你将来做事业有好处。 顾家宝边吃边说：可我不喜欢这么被人强迫着去这去那，他们看我就像看个动物似的，还付点票钱。 关大美说那你不是收到票钱了吗，你工作上学还不是一样被人看，还没人付你钱呢。 顾家宝笑得呛了一下：倒也是。 他这些天这么胡乱走着，说着些不知所云的话，见一些过目即忘的脸，两脚站在半空里，空落落的，觉得一切都像做梦，这梦还很长，他想醒却醒不过来。所以他这晚饭局散了，请人家把他放在商业街路口，走过来看看蛋糕店，蹭来碗面比刚才的大餐吃得舒服，跟关大美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扯，让他觉得好像又回到现实里了，这现实是暖的，软的，让他安心的。 关大美看到他吃完了，过来收碗，顾家宝没抬头，抓住了她的手。关大美身体一僵，他把她的手贴在了脸上，闭上了眼睛。关大美的围裙上淡淡的蛋糕香味，让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是什么。 关大美想使点劲把他推开，可是看着那个黑发浓密的大头，却下不去手。她楞了一会儿，轻轻地把手抽出来，拿着面碗回里屋去了。她洗干净了碗，心里想出不少教训年轻人的话，鼓足了勇气出门，椅子上已经没有人了。 关大美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才觉得就刚才这么几分钟她比干了一整天活还要累。她伸手搓了搓脸，振作一下，去把店门锁了。 再去拉窗帘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顾家宝，他远远地站在对面羊汤馆的门口，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呆呆地朝着这边傻看。关大美鼻子一酸，又想哭又想笑，她想哭自己是多愚蠢，才会让这小伙子来店里打工，又想笑这年轻人是多莽撞，才会干出这么荒唐不近情理的事。 她手脚不停，把窗帘统统拉好。摸了摸门锁，关灯回去睡了。 一人有福，携带一屋。这些天“蛋糕哥哥”走红，隔壁花店和西餐吧也跟着流水看涨。丹尼陆特地买了个洋娃娃送给关如意，关如意开心得不得了，告诉妈妈说陆叔叔也说自己是招财猫呢。关大美说他明知道是顾叔叔给他招来的财吧，关如意说我也说啦，他说送给顾叔叔跟送给我是一样的。关大美说等我去撕烂他的嘴！ 关如意一溜烟地跑过去告诉陆叔叔老妈生气了，丹尼陆拍拍她的胖脸蛋，贼笑着说：她来撕我就跑！ 关如意叹了口气：不要说我没帮你，你们大人哪，有时候真的好幼稚！ 许淑琴和顾国明为了儿子的忽然走红很是惴惴不安了一阵子，但是既然周围人等都说他儿子的好话，夸他长得帅惹人爱，听得多了，也就不知不觉地高兴了起来。虽然对儿子为什么去蛋糕店打工还是搞不清楚，但是这几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做父母的，又何尝搞清楚过。顾国明还是恨恨于儿子放弃教师工作的事，不过据传言说令他儿子走红的暗恋帖子，就是师范学院一女生写的，不能不让二老有些心动。 师范女生，将来不用说也是老师，女老师做儿媳妇不要太合适了，将来带孩子自己就是搞教育的，孩子上学有个教育系统里的妈，还愁进不到好学校，挤不进好班级吗？顾家二老爱子心切，说不得又情不自禁地畅想了儿子的美好未来，连将来如何带孙子都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 这就是父母心，一次次痛苦绝望，一次次又死灰复燃，爱到了深处就会产生太多幻觉，美丽幻觉就变成了现实中的强迫，我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并不等于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中间的差距有天壤之别。 顾家宝回家去做好了被盘问和训斥的准备，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仿佛穿好盔甲全副武装，等着枪林弹雨加身，却只是行走在了风和日丽的草原上，让自己的盔甲显得笨重可笑。 顾国明没说太多话，只是听说儿子要把车还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发作，而是尽量平和地说：你先开着吧。 顾家宝知道这已经是爸爸和解的表示，低声说了句谢谢。许淑琴倒觉得眼睛有点热，强笑着：跟你爸还客气，你这孩子！ 顾家宝把这段时间里的事情也简单跟爹妈说了说了，他租了个小房子，季付四千五，一室一厅。不过因为卫红阿姨和别的一些亲戚朋友互相推荐介绍，他去参加了一些各种名目的活动，什么开业礼又是什么客户答谢会之类的，拿到的现金红包加起来有小两万。他掏出一万块，现金一扎，递给了妈妈。说：妈你拿去，不用存起来，你给自己和爸爸买点什么。等以后我再去挣！ 这话让许淑琴掉了眼泪，顾国明也眼热鼻酸，把头扭到一边去了。这是顾家宝几年来头一次在父母面前说了句贴心话，他们家是小生意之家，比谁都知道钱来的艰难不易，也比谁都知道这么大把大把给钱，多能体现儿子的一片孝心。 许淑琴抽泣着说：不花。留着。回头妈妈跟你去看房子！你呀，还租什么租，要搬出去住咱可以买，又不是买不起。 顾国明咳了一下，说：看房的时候，叫上你那个。他有点不好意思，女朋友三个字没说出口。 许淑琴眉开眼笑，拉起儿子的手，小声说：就是那个师院女生啊，你们俩怎么样了?你不领回家给妈妈看看吗？你放心，只要你喜欢的，妈妈不说半句不好。早点定了，早点结婚，早点给妈妈抱孙子，孙女也好，妈妈可会扎小辫了，以前给你美琳姐梳的那些发型，幼儿园里谁不夸…… 顾家宝长叹一声，知道爹娘这种自说自话是不可救药了，他简短地说：第一，她不是我的女朋友，第二，我不会带她来见你们，我跟她基本就是陌生人。第三，买房可以买，不过我用自己的钱买，不用花你们的钱。 他想这种话搞不好父母又要跟他闹一顿，没想到顾国明听了，倒是很快就点点头，说：也好。那种当众写情书的女人，我本来也不赞成。 许淑琴也附和：是，妈还怕你就这么被她给追走了呢，你没看上她就好了，以后要挑个更好的，更可心的。 顾家宝看到爹妈有些失望又如释重负的表情，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陪妈妈收拾了饭桌，说最近要不要去看看美琳姐。 许淑琴说你去看看她也好，唉，上次我跟她吃了个饭，她跟我哭了。说她老公可能外面有人。 这话真是顾家宝没想到的。他心里一阵难受，接着怒火就起来：我姐夫怎么这样，美琳姐那么好的人，他还不知足，还这么欺负人。 许淑琴说听说那个女的也是个老师，教钢琴的，三十多岁的人好像是离婚吧，比冯志强大好几岁呢，鬼迷心窍了这是。许淑琴看了看儿子的脸，她知道那个蛋糕店老板娘是离婚女人还带着孩子，特地加重了语气：这种离过婚的女的吧，心高命不强，不安分，给人当第三者，你看多缺德！ 顾家宝听出老妈话里有话，心里苦笑：人家还看不上我呢，你还这么看不起人家，枪扫一大片，还不就仗着你跟老爸没离婚。他帮老妈摘了围裙，说：回头我找美琳姐聊聊去。 没有一个蛋糕，能让人一口吃下去就变成胖子。但是如果每天都多吃一个蛋糕，发胖在所难免。改变总发生在不知不觉中，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真的到了那一日，再去抱怨每天的贪吃，每天的坏天气，已经毫无用处，不如接受现实，重新开始。然而总是这样，吃下一个蛋糕太容易了，要接受现实，却太难了。 顾家的家族长女顾美琳，赢得所有亲戚的一致喜爱和越来越多的尊重，平辈人要叫她美琳姐，长辈人要高看她一眼，觉得她将来会是家族中可靠得力的人。努力做人勤力做事，做班长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到大四毕业，省城师大连续两任学生会主席，当届优秀毕业生，跟男朋友携手考上小城教育局的公务员更是传奇佳话。而工作一稳定下来立即结婚生子，更是深受长辈赞许，这样的孩子太省心，太贴心，太明白道理了。前途光明的好工作，安稳滋润的小日子，让爹娘早早抱上孙子——是的，众望所归生了男孩。 小城的规矩自古没变，生男孩送红蛋至少送一百个，生女孩么五十个就到头了，反正早晚是人家的人啊，生了男孩那才叫添人进口。要不公婆双双喜得只差没把顾美琳顶在头上，婆婆每天变着花样做饭催奶，公公怕自己呼噜声吵到劳苦功高的儿媳和他的胖孙孙，每天自己坐车回家住，一早再坐车来小两口家看孙子，儿媳偶尔说了声想吃汤包，他专门坐车排队去老店买，买完装在保温饭盒里，再把饭盒揣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去给儿媳妇吃。 亲戚朋友们送来的吃食，礼物，鲜花，堆了高高的一堆，连顶头上司都对顾美琳高看一眼，特地送来自己娃娃小时候带过的银手镯，说是能把福气带给新生儿。 要说这样的人物，不说满足天下所有的父母，至少也能让大多数的父母点点头，挑不出太大毛病，但是，最看顾美琳不顺眼的，恰恰是她的亲妈李葵花。 李葵花小城本地人，从小就知道自己只值五十个红蛋，哥哥和弟弟却值一百个。从小她喂鸡鸭，做家事，吃了鸡蛋羹就出去玩的却是哥哥和弟弟，哥哥念了中专，弟弟上了大专，李葵花上到初中二年级，妈妈生了病，全家没人做饭，她就理所应当地辍了学，从此做饭洗衣，伺候全家人起居，有做得不够好的，她妈妈在病床上也要撑起身骂：短命夭寿的死女娃，煮饭稀了男人要吃不饱的，把稀的盛出来我和你吃，让你爸爸他们吃稠的。 有样学样，哥哥和弟弟没给老妈倒过一回便盆，没扶老妈去外面晒过一次太阳，却等老妈病逝后成了孝子，痛哭流涕说李葵花伺候得不好，李葵花也痛哭流涕，承认确实自己不够好，本来么，这些都是女人家应该做的事，杀了她也想不出要反问男人们做了什么。 原本顾国庆觉得自己遇到了标准贤妻，李葵花模样虽不算美但也眉眼俊秀，能耐虽不算大，找关系安排她在粮站当了正式职工，倒也上下一团和气没有什么不胜任的，而且她家里家外都有一份干净细致，什么活计都在你开口之前做得妥妥当当，诚惶诚恐地看着上司，同事，老公，只要谁说一个不字，立即动手去重做一遍。顾国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除了她有点苦情，爱哭爱抱怨，可是女人不都是这样吗？ 毕竟顾国庆跟大舅哥是那个年代的中专生，算是准知识分子了，他对她最大的爱就是没打过她，也没有吵生吵死互相刨开对方的祖坟。这可不容易，那年月别说小城，大城市打老婆的男人也不在少数啊。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我骑来任我打。打就的媳妇揉就的面。差不多各地的方言里，都有这么一两句流传多少年的民间真理，让男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行使夫权。 至于女人么，女人的权还不就是伺候男人，伺候家人，外加生儿子么。生了儿子，腰杆硬了，婆婆也不敢慢待孙子的娘，娘家人来看外孙，那也胆气粗得很，夫家照看产妇不周到，被挑出了毛病，要数落一辈子。没生儿子，那就等着听闲话，看冷脸吧，自己也心虚气短硬气不起来，外婆来看外孙女，说句赔钱货，快点招个弟弟来吧，也是常有的事。 李葵花外表懦弱，内心要强，她被她的娘打骂长大，做事轻易不会让别人说出什么。找的男人是大哥作主，粮站正式职工，又帮自己安排了正式工作，这日子也没什么不足的，可是偏偏就输在了生儿子这件事上。 怀孕时李葵花肚子尖，反应大，容貌丑，连住她家对面的中医都说八成是个淘小子。顾国庆为这事在粮站撒了两回糖，一回烟，还跟老同学大舅哥加小舅子喝得醉了一场，本来李葵花常拿自己家的东西贴补娘家，顾国庆不大满意，但小城男人一听说生儿子，那没有不嘴巴裂到耳根，露出一脸傻笑的。顾国庆买了红糖小米，从乡下买了活鸡，提前两个月就把老妈接来了，做汤做菜，不让李葵花受半点累。 顾美琳是李葵花的头胎，嘶吼三天三夜，九死一生才生下这小冤家，个头大哭声响，除了不是男孩，一切完美。然而这一个不是，抵消了所有其他的好。李葵花自己就哭了一整个月子，落下了眼疼腰疼的毛病，虽说这毛病也许生了男孩也会有，但既然有个女孩在那里，理由难道不更充分吗？ 抛了铁饭碗，李葵花出去躲超生，东走西逃过了三年，中间还打掉了一个疑似女娃，满怀希望但偏偏厄运重演，又生下二女顾美兰。 没有了儿子，还丢了本来有退休金的工作，李葵花永远觉得委屈窝囊。顾美琳最厌恶她妈那一脸怯生生谦卑讨好的笑，她从小就发誓要争一口气，至少也要让她妈活得跟别人一样理直气壮，不要总觉得在儿女事上低人一头。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要争这口气实在太难，问题在她妈身上，也在她自己身上，做不好的事，她妈要叹气，要哭命不好，做好了的事，她妈还要叹气，还要哭命不好，因为再能干又怎么样，不过是个女娃。 性别是原罪，是她和她妈妈这辈子的心结。顾美琳终于明白无论怎样她妈也不会对她满意了，死了心以后过得比从前轻松。只是她得不到妈妈的爱，就把这项需求转移给了男朋友冯志强。 冯志强在大学里对顾美琳狂追不已，追到了手人生理想已实现，对她俯首帖耳没二话。虽说美琳有时会吵一吵闹一闹，他也都会买花送糖地给哄回来。这回家里添了白胖儿子，冯志强更是脚不沾地，为老婆孩子鞠躬尽瘁在所不惜。儿子还在学步，他那边已经大肆搜罗早教资料，不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了。 罗静冰白，瘦，脖颈秀长如天鹅，样貌不美但妩媚不俗，跟顾美琳那种三好学生标准照完全两个类型。她正为了自己开的音乐教室来回跑教育局，遇上一心给儿子找好老师的新爸爸冯志强，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一对地下情人。 顾美琳略有产后抑郁，没事看着她妈一边抱着外孙喜欢，一边又嘟囔着不姓顾之类的话，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有气不好发给父母，更不能发给公婆，唯独发给孩子爹是最合适的。冯志强受了不少闲气，差点连他也抑郁了，这段婚外情是及时雨，让他心明眼亮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他没想过要跟罗静冰长久，他这样的人，罗静冰多半也看不上，两个人算是互相帮助之中产生了一点类似革命友谊的小火苗，毕竟这年代陌生人都拿手机摇摇就上床，也不能太苛求他一个因为老婆生产，一年多都没有性生活的健康男性吧。冯志强知道自己不对，但也觉得自己很无辜。狼行千里吃肉，男人本来就是禽兽，要是连送到口边的肉都不吃，那不是禽兽不如。他觉得自己道德感不比别人高也不比别人低，就是一个正常不过偶尔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的成年人么。 色令智昏，何况本来也没什么智，冯志强开房间的刷卡记录，顾美琳随手查了一下就一目了然。冯志强想编谎说是同学来了他给开房安置，顾美琳冷冷发问：哪个同学，你现在就打电话，反正你认识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你打完，咱们一起去那家酒店看摄像头的记录，看你是不是跟你这个同学一起去的。冯志强除了双膝一软跪地求饶没有第二条路走。 这是顾美琳遇到的平生第二桩伤心事，第一桩当然是她妈不爱她，不过她妈那人连自己都不爱，不会爱自己的人也不会爱女儿，虽然她还以为自己很爱，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没那么在乎了。但是冯志强不爱她，那是万万不行的。 顾美琳的初吻和初夜，都郑重其事送给了冯志强，他也感激涕零地在处女少如大熊猫的年代里接受了这份幸运。顾美琳跟他一起复习考公，自己所有资料都跟男朋友分享，各种测试逼他跟自己一样细过细背，最后两个人的分数只差两分，教育局一批录取七个人，她第一他第三，不靠关系只靠分数硬冲在前面。这是年年考试低空飞过的冯志强创造的奇迹吗？还是连续四年综合评分拿第一名的高才生顾美琳的成果？顾美琳只在学校内部保送研究生考试中输了，报送去的不知道是一些什么神秘人士，而所有老师都安慰她：以你的成绩，考本校研究生那是易如反掌。顾美琳笑笑没说话，扭头考回故乡的公务员，对省城不再抱什么幻想。冯志强家本来住小城郊区，追随女朋友他横下一条心绝无反悔。何况，他知道自己找的这个女朋友，那是特别地值。 顾美琳几乎是拉着推着冯志强一起考上的教育局，这份功劳不要说冯志强了，就是公婆也引以为荣，四处在亲戚中传颂的。结果怎样，你给了他完整贞操，给了他安稳工作，给了他完美的儿子，一点没剩奉献出了最好的全部，要的不过是他的爱和忠诚，最后等来的，就是背叛，伤害，和欺骗。那小三能比她强？顾美琳自问容貌学历工作能力发展前途半点不比人差，别说女人，比她强的男人也不多，那小三倒是比她狐媚，比她瘦，真瘦，弱不禁风，顾美琳本来也不是弱柳扶风型，生了孩子后腰围粗大一圈成了丰满少妇。 所以，这就是男人可以出轨，可以顺理成章爬上别人床的理由？为了图新鲜，发泄过剩性欲，为了她比她瘦？还口口声声说老婆儿子才是唯一真爱，这个家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港湾。对，港湾，因为他这条船没事是要出海玩玩，最后乖乖回来不就完了吗，什么大不了的事。 顾美琳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虽然冯志强又是跪着求又是拉上父母一起低声下气地地求，她看都不想看。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她就是可怜自己的儿子，刚张嘴会叫爸爸妈妈，就眼看着要没了爹。 顾家宝默默地听着姐姐哭诉这些事，却深感无能为力。姐姐在他心目中一向完美，对他的疼爱早已跟至亲没两样，可是，经过了这几年，他渐渐能看到一些原本属于自己立场之外的东西。无论是作为弟弟还是作为陌生人，单纯就事论事，他都不能说顾美琳有任何问题更别说错误，冯志强毫无疑问就是罪该万死，只能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 可是，他问自己，从伴侣的角度来说，是否会喜欢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一生呢？答案是他不愿意。因为你好，对方比你还要好，你不好，对方会强迫你至少也得跟她一样好。等你勉强跟上了，她早已去到更远的地方，你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她的恩赐，你得感激涕零到死。顾家宝以前看姐夫人前人后都把美琳姐当成女王伺候的架势，总觉得他也有点太夸张，现在他明白了，原来即使做到了这样，还是不够，他在她的眼里还是自然而然地比她低下，承认了这低下还不行，应该更努力去做到更好才对，至于出轨，那可是五马分尸的罪过，休想得到原谅和同情。 再加上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生养孩子千辛万苦，产后抑郁水深火热，顾美琳恨不能毁天灭地把这负心汉给斩成肉酱。 冯志强百般哀求无效，为了不惹顾美琳更生气，搬进了书房住，多干活少说话，真心诚意地赎罪，等着太太宽大处理。冯家二老低眉顺眼面带愧色，走路都轻手轻脚生怕儿媳气坏身体，关键是不要影响奶水让孙子挨了饿。至于儿子那点错么，那还不是狐狸精勾引的，也不能全怪他呀，杀人不过头点地，他都跪下了你还要怎么着，再咄咄逼人，那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家里的气氛很古怪，有时和睦，大家围着孩子说这说那一团和气，有时顾美琳情绪低落，大声叱骂冯志强，二老赶紧把孩子带走，冯志强洗耳恭听大气不出。空气紧张得像抗日战争时人们在惴惴不安地躲着不知何时就会从天而降的炸弹。 人喜欢的都是放松和宽容，顾家宝离开家，到了蛋糕店，琐事多了心情却好了，他喜欢蛋糕店甜甜的气味，每天放得轻轻音乐声，喜欢关如意唧唧喳喳地说些孩子话，喜欢关大美喊他吃饭了。他喜欢关大美会认真听他说话，很多事情靠着他拿主意，有些时候她也会生他的气，也会训他几句，但那也是一种平等的交流，没有谁对谁居高临下。他之前的恋爱经历中，除了荷尔蒙驱动之外，似乎很少有精神上的交流，让他感受到的是舒适，而非折磨。他渴望这样的轻松舒适太久了，一旦感受到了就再也不想离开。 他心痛美琳姐，但他觉得这事的根源，可能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原本不该在一起。但事到如今，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 不用说，这一段八卦在顾家亲友圈里传播率仅次于顾家宝咸鱼返生走红网络的事了。顾美琳万般要强也万般比人强，一朝失手也就特别地不甘心。 出门的时候冯志强送顾家宝，顾家宝说了他几句，冯志强自己理亏，也只有苦笑点头。顾美琳觉得弟弟没白疼，关键时刻还得有娘家人撑腰，做不了什么也能坐下来听她说说委屈，帮她骂骂出轨男。至少家宝弟和二婶还是支持她的，不像她亲妈，跟公婆站在一头，口口声声什么男人都这样，是那骚女人不好，不能为了这点事就把家给毁了，反过头，还指责她，说她也是脾气太大，不知道伺候好男人，不然好好地他怎么出去找别人了？——关键时刻，李葵花总是知道怎么望亲女儿心里插刀。她做得熟门熟路，因为她的妈一向就是这么对她的。 这条女人走了千百年的路，顾美琳也陷入了死循环，唯一的出路是自己打破这循环，只能是自己，不然还能靠谁，靠谁都是虚妄。她不想变成怨妇，所以也没有变成怨妇，后来顾美琳再次成为话题中心时，她又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不过，那时不是这时，这时她还是心烦意乱，窝在家里生闷气，带孩子，为了男人出轨的事恨得牙根痒痒。 趁美琳回了屋，顾家宝对冯志强说：姐夫，别闹了，我姐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再闹下去她要翻脸，那就全完了。 冯志强说现在不是我在闹，是她不饶我，我也是脑子进水了……人和人不一样，我跟外面那个在一起，觉得轻松…… 顾家宝心里也赞同他的话，谁不想跟让自己放松的人在一起呢，但他还是当面驳斥：你是轻松了，我姐姐怎么办，你俩还得过一辈子，这样的事换了谁也不能忍啊。 冯志强说：你们都对，就我一个人错。家宝，以后可别学我，错了一次，就不能再做人了。 顾家宝听他说的怪可怜，心里也闷闷的。心情不好就想找些心情好的事来做，他去了蛋糕店，见关大美在忙生意，关如意东张西望百无聊赖，就跟她妈汇报了一声，领着小胖妞出门闲逛去了。 商业街再望前就是市中心，环宇中心对面是全市最大的环宇商场，顾家宝牵着关如意上了扶梯直奔五楼儿童天地，在售货员认出“蛋糕哥哥”正要发花痴之前，买下了一台粉红色超大电子琴，带琴架，麦克风，粉红丝绒琴罩，九折后还要三千多。关如意吓得不敢碰，顾家宝看她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望前推推她：去，弹吧，你那个小玩具琴不要了，这个是真的琴。 关如意苦着脸：我妈不会让我要的。我不弹。她把两只胖手背在身后，生怕自己抗拒不了这诱惑，伸手摸了弹了，万一控制不住一开口说了想要那就坏了，这豪华的罪孽她就有责任了。关如意活到五岁，基本接触的是各种便宜货，她很清楚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是没份儿的，妈妈不会给她买，别人也没有什么理由给她买，再说她有很多地摊玩具已经很开心了，为什么要拿这么一个完全超出了想像的东西来考验她呢？ 任凭顾家宝怎么鼓励，她到底没有摸那台琴。售货员把琴装好在盒子里，他扛着琴领着关如意回了店，果然，关大美一眼看见，脸就沉下来。 这回傍晚时分，尚有客人。顾家宝替关大美看店，关大美伺候女儿换衣服洗脸喝水，还听小家伙说了无数次：琴不是我要的，我没有跟顾叔叔要礼物，我真的不要他非要买，我连摸都没有摸过的。 关大美说你不要他还买，为什么？关如意说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可能自己想要吧。关大美气笑了，轻轻拍她屁股一记算惩罚：胡说。 晚饭很丰盛，红烧鲫鱼，清炒菜心和火腿笋丝汤。关如意还单独有个黄油土豆泥，她看看两个大人的脸色，识相地闷声吃完回去看电视睡觉了。 关大美收拾碗筷，盯着女儿洗漱。顾家宝去算账，关大美出来清理卖剩的点心，一边说：那琴，今天退不了就明天退，才一天他们不会不给退的。 顾家宝不抬头：不退，留着给如意玩吧。关大美说她太小，这琴太贵重，不能收。 顾家宝说我买都买了，就是要送给她的。关大美说你又是这样，总这么任性怎么能行。顾家宝说是我任性还是你呢，你就那么害怕吗？关大美说对呀，你知道我害怕就好呀，就不要这么做呀。 顾家宝说：我想，那是来不及了。你明明知道。 关大美说：我只知道你应该走了。走出这个门，去找个好前程，好姑娘，你不应该呆在这里。 顾家宝恨恨地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确实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手，也难怪谈过那么多次恋爱都不成功。他想了想，说：你觉得，我跟你就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关大美说当然啦，你比我小那么多，我结过婚又有孩子，你对我好我感激……顾家宝说：就只是感激吗？ 关大美把货架擦得铮明瓦亮，对着几块泡芙说：是很感激啊，没有别的。 顾家宝说：我现在存了点钱，可以买房子成家。 关大美回头一笑：那多好。等你结婚，蛋糕我给做，免费的。 顾家宝没了退路，长叹一声，先把账做完了。然后喊关大美过来看，等她走到跟前时，他吻了她。她那么平静，让他觉得自己的嘴唇落在了电脑显示器上，微温，干燥，两张报纸互相摩擦也不会比这个吻来得更乏味。他想再进一步，她却用手撑住他的胸口，推开了他。他听见她说：我明天再看也可以，你走吧。 顾家宝站在那里，后背发凉，眼眶发酸，他想这一切难道就只是一场自作多情，就只是他一个人的任性吗，那这么纠缠下去，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关大美见他脸色发白，活脱又是刚见面被淋成落水狗的样子，她心有不忍，放柔了声音说：不是你不好，是你太好，我实在配不上。现在你有那么多事情可做，就不要经常来店里了…… 顾家宝心灰意冷，说：好，以后我不来了。关大美说：明天你先把琴退了。顾家宝说：好，我去退。关大美说：趁现在机会多，找个好工作。顾家宝说：好，我去找。关大美听出他答得冷冰冰，也不敢说太多。顾家宝说：这下，你就满意了？关大美说：不是我满意不满意，这是你的人生大事。 顾家宝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慢慢地说：既然你也知道这是我的事，那为什么，我就要听你的呢？关大美一时无语。 第二天关如意发现那台琴还在，没有人去退货。第三天也还在，她去悄悄摸了摸盒子。第四天她又去摸，被顾家宝发现，他们俩一起拆开了盒子，把琴架起来弹上了。顾家宝给她弹了一曲Hey jude，他小时候学琴半途而废，不过大学里也跟室友抓挠过吉他，弹几首歌还是没问题的。关如意着实不笨，听了几遍就黑猪的黑猪的唱得有模样了。 两人摇头摆尾唱得颇愉快，店里店外的客人见状无不默声微笑。关大美的脸板太久实在累得很，也只好顺势放下来了。 关大美偷空问女儿：你知道唱的是什么吗？关如意说知道啊，是英文！关大美说：是什么意思啊？关如意说就是说不能把事情看得太坏了，不要假装自己很酷，把世界都能扛在肩膀上。 关大美听了沉默片刻，忽然动了气：轮得到你教训老妈？关如意说这就是歌词啊，顾叔叔告诉我的，又不是我说的！琴也是他没退，也不是我说的。 顾家宝晚上去了丹尼陆的店，丹尼陆赶紧吆喝店里的客人快来围观本地网红蛋糕哥哥，顾家宝对这一套也熟练了，任凭摆布，还收了不少搭讪和联系他参加活动的名片。等这些事都闹完，他一个人坐进柜台附近的卡座里发呆，丹尼陆给他调了杯酒，说算是他今晚友情出台的酬劳。顾家宝又气又笑：还友情出台，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丹尼陆妖娆一笑：当然是头牌，这阵子真是没有比你更红的了，上回你上电视，哎晚间新闻哪，不得了，你小子将来成了大明星，助理不用找，我这里有现成的，统共四个服务生，三女一男都是你的铁粉，随便挑。 顾家宝说你自己呢，难道你不是我的铁粉？丹尼陆说我不敢哪，我怕隔壁老板娘骂我抢她男人啊。顾家宝说这话以后就别再提了，我跟她说了，她让我走。丹尼陆说什么，还有这事？这女人口不对心，连菜市卖鱼的李二孬子都知道她喜欢你，还让你走？ 顾家宝停了酒杯，问：你说什么，为什么卖鱼的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丹尼陆说：听我告诉你啊，大美去买菜经常和我搭伴，平时她们母女俩吃得不算便宜吧可也不算贵，等你来了呢，她每顿都做好的吃。她买鱼时说只要鲫鱼不要鲢鱼，家里人不爱吃。喂这家里人是谁？她母女俩以前可没这讲究。鲢鱼比鲫鱼便宜，以前都买便宜的，现在买贵的，为了谁？有好几回了，李二孬子跟我打听，说准是蛋糕店要有新老板了，要不老板娘这么巴结着他做饭菜。 吧里放的是首老掉牙烂大街的情歌Right here waiting foryou ，顾家宝一瞬间快乐的想哭，他忽然想起来那是刚来店里不久，午饭是鲢鱼豆腐，他没吃几口，她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不过只有那一次他剩过饭，其他的时候都吃得很香，他还以为是自己这位老妈活活惯出来的挑食小王子转了性，到了外面更随和，却从来没想过，原来是有人跟老妈一样迁就他，宠着他，而他还一直不知道。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还硬：待客总要吃点好的，谁家不是这样。 丹尼陆说那也奇怪了，为什么有人在别人家做客做了半年还不走，是想呆一辈子是怎么着？ 顾家宝说我想啊，不行吗？就算她比我大，就算她有孩子，就算她还有很多事我不知道，我喜欢她她喜欢我，这难道还不行吗，凭什么就不能过一辈子呢？ 丹尼陆说这些话干吗对着我说，对着我说我也不能跟你走，你去敲隔壁的门。 顾家宝说你又来，半夜敲门是强盗啊是色魔啊，再说……丹尼陆说再说你怕送棉被的计策用过一次，再用就不灵了，哎呀我再喊她一次，包她还会给你送被子的。论耍嘴这一条街没人是丹尼陆的对手，顾家宝只好转移话题说那你呢，有没有人给你送过被子？ 出乎意料，丹尼陆一指对面：喏他就在那边，师院里啊。你来得晚，要是你十年前来，那风头全是我的，还能轮到你红。 丹尼陆没有说谎，十年前商业街最火的新闻就是师范学院里的研究生阿保和西餐吧服务生陆冬冬相恋，两个人旁若无人牵手揽腰从街头行到街尾，同饮过甜品档的番薯糖水，也在蛋糕店对面的羊汤店里分吃一碗面做宵夜。遇到过混混挑衅被人追打得口鼻出血，也被花店老板娘肉铺老板骂过死人妖，两个人照旧牵手揽腰旁若无人，堪称本城一代先锋，尤其深受大学生们的追捧。 师院当年的领导也算开明，这样的事没过问追究再下处分什么的，一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半也是怜惜阿保自农村出身学业优异不忍绝了他的前程。 阿保去省城师大读博，陆冬冬追随而去，两人俱到婚龄，两边父母分别远赴省城催婚，陆冬冬对父母以死相逼，父母断绝关系伤心返回，阿保那边则是被父母以死相逼，他妈妈坐在六楼窗口，就问他要一句话，答得不对就立即跳下去。 父母儿女遇到了人生的关节处，竟然是两军相逢勇者胜，要靠斗狠来解决，谁比谁更狠心，谁就赢了。谁要是心软舍不得，谁就一败涂地。 两场比试胜负一目了然，陆冬冬的父母舍不得逼死陆冬冬，阿保也舍不得逼死自己的亲妈，一路读到博士千难万难，虽说本科时已打工自立，可此前的学费全靠爹妈和姐姐作苦工才换得，他是家里唯一希望，看着妈妈在窗口那瑟缩的背影，风里飘飞的白发，无论如何，说不出断绝的话。既然跟爹娘断不了，也只好跟陆冬冬断了。 陆冬冬在那一年新年烟花下吃了安眠药，又割腕自杀，本希望双料保险以防死得不够彻底，没想到贪心从来没好下场，药效发作手上无力，割了几刀流得浑身是血，晕乎乎只怕自己死不了，晃到外边去投河。在冰凉的河水里刚走了几步，就被巡夜民警救了，湿淋淋地送医，洗胃修补缝合，整个人僵尸一般被几位医生狠狠折腾一通，求死不能，不得不活回来，倒是成全了这位贾警官因此荣立三等功。他骂警察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干吗要救他，警察跟他说：你他妈的欠我一条命，要敢再去寻死，我直上铐抓去你坐牢。 从此世上没了陆冬冬，只有一朵妖花丹尼陆。丹尼陆比陆冬冬活络圆滑精明有人缘，爱钱如命又会赚钱，边聊天说笑边飞着媚眼就把酒卖出去了。没多久在省城酒吧界小有名声，名声后面钱跟着来，吃喝穿戴什么都高人一等，再不是以前苦哈哈和穷学生的模样。既然寻死不成，那就敞开了享乐。 隔年烟花秀更大更美，丹尼陆从酒吧狂欢party里偷偷溜走，开车去给警察岗哨里送了几个热的海鲜匹萨。贾警官一边大口嚼，一边夸他小子还算有良心，丹尼陆说正好相反，我是没死，但心死了。两人无话，一起抽完了一包烟，共度跨年。 阿保博士将毕业听从父母安排，火速迎娶本村一温良女子，成亲前他去见了丹尼陆一面告知婚讯。丹尼陆拔了厨房的料理刀，破口大骂说不如现在就弄死你省得去害别人，阿保不动不躲，说死在你手里我愿意。看着他还穿着以前两人穿的一样的仔裤，一百块买两条，自己那条自杀夜浸满血早被医生剪碎扔掉，他的磨破发白还土兮兮地穿在身上。丹尼陆下不去手，把刀插回刀架，转身就走。 半年后小城丹尼西餐吧开张，两个月后，阿保申请到师范学院讲师职位，尾随而来，甜品档还在，羊汤馆也在，只是当年牵手揽腰的两个人形同陌路咫尺天涯，有时阿保还来吃个套餐，丹尼陆照样收他38大元不打折。两人这么一耗，刷拉拉十来年就过去了。 不知道就眼皮底下这条艳俗平庸的街还能产出这样奇突的人事，顾家宝听了有些震撼，回味半晌，问现在你俩什么情况，丹尼陆说他结婚半年就生了孩子，老婆说是先有后婚，其实孩子是别人的，他认了，没说，后来离婚他还给了她十万块分手费。 顾家宝说问你们俩，别光说他。丹尼陆说我么就开好店，赚些养老钱，至于他么，好马不吃回头草。顾家宝说你又不是什么好马。丹尼陆说我怎么就不是好马，除了有这一段，我就没看上过别人，一次就把老子搞得五痨七伤，谁还他妈的想再来一回。他拍拍胸口：这里面长的是心，是块肉，又不是石头。
待续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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