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仙云缭绕。 净瓶端放在大雄宝殿中央，众佛打坐静默不语。杨柳周身渐渐冷却，熟悉的味道也嗅不到半点，终是忍不住化为人形出来，“扑通”跪在佛祖面前央求道：“弟子也要去！” 一旁的阿难尊者笑出声来：“小小妖辈，休出诳语。” 佛祖微睁双眼，并没责备，只看着大殿上这一脸坚定的面庞，说道：“他这天劫，确实不能少你。” 1. 打好腰带，我得意洋洋看向姝儿，这小妮子拍手笑起来：“小姐换上男儿装真是好生威猛啊。” “该喊公子了。”我不屑地敲敲她脑袋，猫着腰从侧门走出去。四下没人，想来是都去到庙会上热闹去了，这帮没有情义的家伙，只会逼我在书房里练字。拜托，本小姐的字潇洒飘逸，都可以自立门户广收弟子了，练练练，练个头啊！我不满地撇撇嘴，然后挽起袖子，蹭蹭蹭爬到院子里的树上，再纵身一跃。终于可以跟 何府说再见了。 墙根子下到庙会的路我走了好几年了，没一阵工夫便到了最热闹的地方。我一时心潮澎湃，瞬间融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果然一年一度的庙会不论走到哪里都让人移不开视线，这么好玩的地方，爹爹偏以我为女子这样的借口不然我去。哎哟老爹，拜托你聪明一点好不好？你禁了我多少年的足，我哪一年没跑出去？若我是您老人家，一定准备好银两给宝贝女儿，然后做好饭菜等她回来，而不是白费口舌命令她写一天的字。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点心摊，老板热情地吆喝：“免费品尝啊！各位客官不要错过！” 不用掏银子？我顿时来了精神，冲过去吃了起来，顺便来几个阴招把与我抢食的几个路人挤兑出去。只是渐渐地，脚上没了力道，而且越发吃力起来，我边吃边恨恨扭头，一个男子正把两块海棠酥塞到嘴里。方才便是他的脚一直和我的脚较劲儿。 这什么人啊！不伦不类！徒有一副好皮囊，却穿着宽大的黑底白花袍，难怪不招人待见。我在心里愤愤骂他，他却趁这空挡将我眼前最后一块桂花糕拿起来送嘴里，满足地咂咂嘴，冲我温柔一笑：“承让，承让。” 承你老爹啊！我失控地拔出腰间用来装样子的剑就要砍过去，那人却眨眼便没了踪影。 被那臭男人搅和，我提前几个时辰便回了家。爹爹还没回来，我大摇大摆从正院进去，直奔沈君言的书房。 沈君言对我的装扮从来都是见怪不怪的，因为他知道，我宁不换衣服被爹爹逮到，也不愿迟一时一刻去见他。 他正在安安静静地看书，头也不抬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早？” 看到他，真是什么怨气都没了，我从怀里掏出手帕，里面包着我在小摊上顺手牵羊拿走的点心，讨好般放在沈君言面前：“我拿到一些好吃的点心，赶回来给你尝一尝的。” 他视线仍没从书上移动过一下，我便像以往一样趴一边看他，突然问道：“君言，你明日就要回沈府了？” “嗯。” “那你可要早些回来娶我啊。”我脸红地低下头，没有看到他的背影，有那么一时的僵直。 2. “小姐！大事不好了！” 姝儿跌跌撞撞跑进屋的时候，我正喜滋滋地把新娘头饰别在发间，捧着铜镜看来看去。 无端被打扰，我没好气地把镜子放在一边数落道：“我没告诉过你吗？除了沈君言的事，都不要来烦我。你最好不要像昨天一样过来禀告我三姨娘房里的丫头碎了我的玉镯子……那个丫头我早晚都会收拾她了。” “不是啊小姐。”姝儿急得脸都绿了，“沈公子，沈公子他啊……” 一听“沈公子”，我立马转怒为喜：“君言？君言怎么了？” “出家了！” 许是消息来得太突然，我定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味来。 “小姐，小姐？” 姝儿担心地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我终于掀案而起：“反了他了？！” 第一次见沈君言，是我十岁那年，爱上沈君言，也是十岁那年。 我是爹爹早早过世的正室生的女儿，从小就受尽宠爱。记事以来爹爹最喜欢抱着我说：“我们烟儿将来可是要做沈家的儿媳妇的。”沈君言这个名字也因此被不断提起。 我自然不服，我众星捧月，才不愿将来受制于人，便在第一次听说沈府来客后，执了皮鞭，带着一帮下人气势汹汹去正院找沈君言。 算他不走运，只身一人蹲在回廊里。我一眼便认出了他，得意地扬起皮鞭。 他却并未看我一眼，这份无视让我越发愤怒，正要狠狠抽下去，忽然听到他袖口处传来几声可怜兮兮的呜咽。 “小八？”我愣了愣，丢下皮鞭跑过去。 小八是我之前出府时在路上捡回的一条小狗，此时正无力地蜷缩在沈君言怀中。不知是跑去了什么地方，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血仍在往外流。 我“啊”地一声瘫坐在地上，沈君言仍不看我，只轻轻抚着小八的脑袋，又将从怀中掏出的一罐药粉小心洒在小八的伤口处。 他上要的动作十分娴熟，侧面温柔安静。这画面好生熟悉，我的心蓦地一动，便是在那时起，注定了万劫不复。 后来十一岁的沈君言留了下来，美名其曰是跟着爹爹学做生意，实际是两家的大人在为我们牵线。所以在后来的六年中，我年年如一日，一等到他外出回来，便兴冲冲跑去找他。可他那终年如冰雪的脸，却从未有过动容。 如今我十六岁，可以嫁人了，沈君言才回了沈府。不出几日，聘礼浩浩荡荡送了进来，礼服和首饰也被抬进我的闺房。整个府上张灯结彩，我比谁都心急，盼了六年，终于可以嫁给他了，再见时，就会是洞房花烛夜，他成了我的夫，我成了他的妻，再不必为了见他一面而跑一段曲曲折折的回廊。 可婚礼将近，他竟然出家了？！ 3. 我顾不上什么礼仪，领着姝儿怒火冲天朝寺庙走去。 香山寺香火很旺，占地也很广，我问了好几个僧人，才终于找到了沈君言。剃了发的他正端坐在佛前诵经。 他这瘫痪了一样毫无波澜的面容我看了六年，唯独这一次，看一眼便怒火中烧。我跑过去夺过他手中的念珠，朝地上狠狠一摔：“沈君言，你给我解释清楚！” 他双手合十，不知默念了点什么，这才开口：“施主，贫僧法号……” “法你个大头鬼啊！你慈悲为怀是吗？你整天带着金创药随时准备普度众生是吗？沈君言，你对得起我吗？” 他终于皱眉看向我，叹口气：“好了如烟，别闹。” “别闹？”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一句别闹，就抵得过我对你六年的感情吗？一句别闹，就可以让我心甘情愿回去做别人的笑柄吗？” “我知道是我负了你，我也劝说过父亲，但他执意要将聘礼送过去，我只好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是下策？你不爱我，你说出来啊，为什么要让我变成一个笑话？” “不是的，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无心婚嫁。”他面露不忍，“如烟，我只是不愿拖累你，你本应有个更好的归宿。” “更好的归宿？”我凄然一笑，“被你沈公子出家悔婚，这天下还有谁会要我？” 失魂落魄跑了出来，没有看到姝儿，我便独自一人朝街上的酒肆走去。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我喝了一壶又一壶。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借酒消愁，这酒分明那么难喝，还灼人心肺。即使我头痛欲裂，记忆里沈君言的面容都没有一丝模糊的迹象。 得知他住在我家后，我放下大小姐的架子去找他，他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算账，很少搭理我。可是看着他我就觉得幸福。直到有一次为了去后山找他而失足从山上摔下去，伤筋动骨一百天。好不容易熬到可以下床走路了，我任着性子去找他，才一开门就看到他站在门外，仅一句“伤没好就不要乱动”便把我所有的委屈都 打到九霄云外。 就像现在一样，除了这颗心难过得要死，我还是恨不起他来，更忘不掉。 “这位小姐，酒喝多了可是很伤身子哟。”有轻佻的声音传来，我撑开眼，青色长衫，高绾起的长发，温柔似水的眉眼。 “君言……吗？” 泪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我，却又如同火海一样让我痛不欲生。恍惚间落入了一个怀抱，我贪恋地拥紧。 君言，若这漫漫苦海中的一杯温暖来自于你，我多愿就这样长眠不醒。 4. 漫天的火粒烧红了人间的每一粒尘埃，我大汗淋漓地跑着，却不知该往何处。蓦地看到前面熟悉的身影，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对着我屹立于天地。 “君言！”我喜出望外，又努力朝他跑去，只是脚下越发无力，竟不能靠近他分毫。忽然间金光万丈，晃了我的眼，再睁开时，天地复苏，却只剩下了我一人。 “君言！” 我猛然坐起，原来只是一场梦。身体奇迹般没有宿醉后的酸痛感，我伸出双手痴痴地看着。冷不防探过来一支修长的手，为我擦去额间的汗，我猛地抬头看去，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你可醒了。” 眼前的人笑意吟吟地歪了歪头，墨黑的长发从肩上散落下来，黑底白花的袍子甚是扎眼。 “你是……你是庙会上的……我，我怎么在这里？” “小姐不记得了吗？你在酒肆喝酒，晕了过去，刚好倒在在下身上。也幸好是我，不然你一个女子……罢了罢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一夜不归，该急坏家人了。” “大哥！” 他才说完，便有别的男人的声音不甘心地传来，我这才发现，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好几个男人，有的摸样俊俏，有的容貌粗犷。 我突然就生了恐惧之心，暗暗揪紧了身上的被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不要吓到了这位姑娘，听我说的做便是了。”男子斥责了他们几句，又回头看向我，“好了，送你走吧。” 想到回家以后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不回家。” “不回？那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不回那个家。” 男子皱起眉想了想，复又无奈道：“我叫青花，若你不嫌弃便留在我这里吧，让你一个弱女子出去，我也不太放心。” 我确实不知该去哪里，他又不像坏人，想想之前在庙会上的偶遇，也说不定是缘分，便抬头感激道：“谢谢，我会做的事情很多，我会帮你做事的。” 青花住的地方远离街市，因我的留宿而特意为我腾出一个房间来，出门便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潺潺流动的小溪，住了几日下来，让我心情好了许多。他也并没有要我做什么，只是让我换上一身男儿装。 扮男装着实难不倒我，长发绾起，我也是个翩翩的美少年，只是不知青花用意何在。 “我手下那帮弟兄，见不得女人的，扮作男子多少安全一些。”他这么解释。 我也发现除了青花之外，别的男人都对我很排斥，平日里从不与我交谈。不过这也正和我心意，不用和太多的陌生人去打交道。 天气好的时候，青花也不约束我，任我在集市上晃荡。换了身装备倒像换了个人，不必去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不必在听到别人议论被悔婚的如烟小姐时难堪地抬不起头来。可是……为什么兜兜转转，还是会走到香山寺外的墙根下？ 我知道沈君言就在那堵墙后的屋子里敲着他的木鱼，或者捧着一串佛珠诵经。那剩下来的整日漫长时光，便是我，爬到墙边一棵树上，看着屋里他的身影发呆，就像年少时，爬在他的案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写字的模样。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份爱，注定要让我卑微到尘埃里。可是，即便他的青衫换成了僧服，他一丝不苟绾起的长发没了踪影，我还是，看着他就会感到幸福。 “喂，你怎么又哭了？上一次见到你就在哭……”笑意满满的声音从一旁的树枝上传来，让我惊吓不小，还来不及回应，对方瞅了瞅寺庙里面，恍然大悟般继续道，“欺负你的，就是那个小和尚？” “你怎么来了？”我抹抹眼泪，不自然地问道。 “我刚好路过，你信不信啊？”永远都是这样，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过这个小和尚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竟然欺负如烟姑娘，要不要我下去收拾他一顿？” 我忙拉住青花：“不要啊……” “为什么？” 青花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这个男人啊，虽然很温柔，但是脾气总是不受控制。上次吃饭的时候，一个叫三黄的胖子因为吃相难看而不小心掉了块肉，青花温柔笑着边说“不要浪费粮食”，边把他一脚蹬飞的摸样，叫我记忆犹新。尤其是那个三黄，半个月后才爬回来…… 争执之间，青花突然安静了下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沈君言已经站在了院子里，对面站着……姝儿？ 姝儿怎么来了？ 青花一副有好戏看的样子凑在了我身边。 “沈公子，我家小姐对你的心意两府皆知，我家老爷和沈老爷早就为这事急疯了，枉我尊敬你一场，你却躲在这里不闻不问！” 姝儿口气不善，平日里温吞吞被我欺负的摸样，这时候却霸道得很。 “姝儿，我真不知她去了哪里……” “沈公子你分明知道一切都是你引起的！也怪我……拜什么神仙，没有好好跟着小姐……”说着，姝儿嘤嘤哭泣起来。 原来，是跟沈君言要人来了。 看着姝儿，我心头又是一酸，赶忙跳下树去回身就走，青花也很快跟了上来。 “我懂了。”他突然开口。 “懂什么？” “漂亮小姐爱上富家公子，公子却爱上小丫鬟，小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丫鬟心生愧疚与公子反目成仇……” “喂！” 我皱起眉回头瞪他，心中却腾升出一丝不安。是的，我只沉浸在失去沈君言的难过之中，从来不细细思量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宁肯出家都不愿娶我？ 是因为……有心上人了吗？ 我心里咯噔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倾塌了。 “还不要我说，你自己不也怀疑了吗？” “才没有！” 我摇摇头想把这想法甩去，青花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好了，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想逗你开心的，虽然没有达到目的……” “没关系，以后我天天来盯他，我就不信他的心上人不会出现！”我的怒火又被激了起来，愤愤地离开。 5. 街上渐渐多了官兵，我的寻人启示也贴满了城的四处。只是一天天过去，一切又似乎恢复了旧时模样，官府的人开始忙着办其他的事情，我的头像在墙上渐渐剥落，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里，也再听不到有关我与沈君言的半点讨论。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家太久了，可是偶尔徘徊在自家门前，与匆匆出门的姝儿撞了满怀，她也只是一句“这位公子对不起”，然后继续赶路。 她竟认不出我来了，我这个每每男装外出都几乎带着的贴身丫鬟，为了找我而跟沈君言怒吼的姐妹，竟然没有认出我来。 我的存在也变得无足轻重了吗？ 就这么恍恍惚惚到了寺外的树下，里面竟又传来声音。等我爬到树上以后，看到的又是沈君言和姝儿。 姝儿还是没有放弃我的吧……这么一想，我又慰藉地笑了出来。只是下一秒的景象，却让我如临冰窖。 姝儿泪眼婆娑地扑倒沈君言怀里，哽咽着说：“都怪你不好，我原本没有想害我们家小姐，这下好了，她下落不明……这辈子，我良心都过不去的。” 沈君言，那个用他的冷漠给我狂风暴雪的男人，那么温柔地拍着姝儿的背安慰道：“我真不愿娶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谁想她那么想不开，竟离家出走了。好姝儿，你不要哭了。” 是暮春时节吗？纷纷扬扬的桃花瓣从寺里吹出来，断断续续遮了我的眼，沈君言和姝儿相拥的身影也仿佛光影般若隐若现。 我抬起头，身子朝后一仰，直直从树上落下去，青花的笑容在视线之外越发模糊起来。 “你啊你，怎么又哭了？”他穿黑底白花的袍子带着我在空中翩翩地落下。 同样是宠溺的声音，为什么沈君言从来没有给过我？ 眼泪从眼角一颗颗滑下来，我咬紧牙，艰难道：“那对狗男女。” 回去之后我安静了许多，平日里看我不顺眼的男人们都默默蹲坐在椅子上，青花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品茶，只是嘴角那一抹笑，在我眼中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 “烟儿。”他突然开口叫我，那一帮手下都敏感地抬头看向他。 “嗯？” “咽得下这口气吗？”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只好选择沉默。 六年啊，我被骗的好惨，傻子一样地付出，却为我最爱的人和我最信任的人牵了红线。他们对不起我！ “即便你咽得下去，我也咽不下去。”他这么说着，语气微微颤抖，手中的茶杯应声而列，手心里流出一道道血来，我陡然一惊。 为什么我的事他会这么上心？ “大哥做得好！你早该这么做了！” “大哥我跟你！” 屋子里和声连篇，又让我吓了一跳。这群家伙从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天天想着法儿的要把我赶出去，最过分的一次是一个叫楠尔的年轻小伙子在我饭里下毒，只是因为毒下的太多颜色都变了，才没有被我误食。 这时一个个的，都怎么了？莫非是一个屋檐下住久了，培养出感情来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对大家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为我出头，沈君言那个负心汉，我若再为他伤心掉泪，就是对不起大家的关心。” 青花仍握着那茶杯的碎片，苦笑着回头看我，那个表情让我心里一阵不安，却还是慌忙跑过去捧起他的手责怪：“你以后不要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了！” 6. 把纸条交给青花的时候，他神色复杂看了看我，又如下定决心般说道：“烟儿，你不要恨我。” “沈君言他自找的！他这个小人，伪君子，竟敢骗我。你帮我揍他一顿，我和他，便两清了。只是……” “不要下手太狠，对吧？你啊，打他一顿你就可以放下了吗？” 心思被看穿，我转过身：“让他不要欠我的，才好去追自己想要的生活。” 青花没再说话，身后传来“嗖”的一声，他飞上树，将纸条用飞镖扔到沈君言日日诵经的房间，然后跳下来拍拍手道：“好了。” 我在纸上写“君言，明日午时，后山外做个了结吧”。我知道他一定会去的，我不信这么久没我消息，看到我的字迹他会不关心。而剩下的，就交给青花了。 我见不得沈君言那张好看的脸被揍花，只骗自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回了府。 管家见是我，呆在原地久久不敢认。我已经换回了女儿装，施施然一笑：“怎么？怕我是妖精变的？还不快去通报老爷。” 走向大厅的路我用了好长的时间。府里什么都没有变，还是和我走之前一样，只是少了那铺天盖地的喜庆，多了些荒凉。后来爹爹和一群人跑出来接我，看到我回来，老泪纵横：“君言不要你，你便不要这个家了吗？” 我喉咙一梗，像是终于找到替停靠的港湾一样，扑倒爹爹怀里大哭起来。 洗漱过后，我更好衣出来，姝儿风风火火撞开门冲到我身边：“小姐！小姐你可回来了！下次再也不要丢下姝儿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下来，实在不像是作假，我却觉得心寒。莫非这些年，我就是被这精湛的演技骗得掏出一片真心的？ 我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姝儿：“回去准备身衣裳，明日午时陪我去香山寺上香。”走出几步，又颇有深意地回头看了看姝儿，“你这眼泪，还是留到那时再宣泄吧。” 7. 第二天，我盛装打扮，带上姝儿和几个丫鬟到了香山寺。以往我出去，从来都带姝儿一人的，所以这一路上，姝儿都怯怯地跟在后面，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香山寺，我问了几个小和尚，得知沈君言已经离开一阵子了，便安心去上香。香山寺里什么菩萨都供奉着，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弥勒菩萨是香火最旺的几处，我想了想，前往弥勒菩萨那里。 不知为何，我从小看到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的像，总是觉得心悸，加上今天想到沈君言的事，我还是会暗暗不安。这弥勒菩萨乐呵呵的，倒让人轻松不少。丫鬟们都在外面候着，我接过以为僧人递来的香，朝菩萨跪拜。 弯腰的那一瞬间，却突然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崩裂着，像过年时大街小巷放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着，让我的视线模糊起来，记忆，也开始扭曲。 我大口地喘着气，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前几日姝儿与我撞在一起的画面，只是画面中姝儿的脸渐渐模糊，又猛地清晰起来，却已经不是姝儿了，而是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画面又转移到我跟着姝儿去了香山寺之后的情景，同样是眼前模糊的身影，又突然清晰起来，那树下相拥的二人，为何不是沈君言和姝儿？ 这是怎么回事？ 我头痛欲裂，跌坐在地上，却没有人来扶我，周围的人都淡去，消失不见了，安静地仿佛没有一丝生命，大殿里只剩下我……和眉眼弯弯的弥勒菩萨。 我惊恐地看着前方，那菩萨却开口了：“痴儿，还不快快醒来。” 仿佛被雷击中一样，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前尘旧事悉数涌入我的脑海，周围又是鼎沸的人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姐，你怎么了？”看我跌坐在地上，姝儿从外面跑了进来扶我。 我不可置信地问：“姝儿，前几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走之后，奴婢便没了服侍，被调到二姨太房里，前几日陪二姨太回娘家探亲，昨日前脚回府，您后脚便回来……只是像变了个人一般……”她真是被我保护惯了，胆子小的要死，爱哭也是本性，又委屈地掉下泪来。 我既心疼又愧疚地抹去她的眼泪：“好姝儿，我解释不了那么多了，这一世能与你相识也是我的福分，你快带人回去，我……得去找君言。” 姝儿抬头，还要问些什么，我已经等不及地朝后山跑去。 沈君言，千万不要让我害了你！ 后山被下了结界，凡人根本进不来。我进去之后，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被这黑压压的妖气压到窒息。 什么替我揍一顿沈君言，都是骗人的，这结界之中，各种妖精不计其数。我一眼便看到了半空中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蟒蛇，黑底青花皮亮的刺人眼。 沈君言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身上的僧服已经裂开好几处。我跑过去挡在他前面，冲那条蟒蛇吼道：“青花！你竟然欺骗我利用我！害我误会姝儿和君言！” 蟒蛇幻化成人形，果然是青花，他不忍地看着我，欲言又止，一旁一个猪妖抢了话：“臭女人不要不知好歹，你当初饮酒过度，是我大哥用真气救你一命，你 仙味儿纯正，若不是他护着你，我们兄弟几个早把你当下酒菜了！”接着他又怪笑一声，“不过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晓得人间下了这么个来头不小的人物，啃他一块肉，要抵过我千年修行了！” 青花也开口了：“烟儿，伤你不是我本意，你还是快快出去吧，免得杀红眼的妖精对你也下手。” 我没理他，心里怒火焚烧，却拜这凡体所赐，根本没有反击的力量。再看沈君言，不知被什么咬了，胸前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可他仍是安安静静地打坐。 “沈君言！你是木头吗！你不会躲啊！” 没有比看到他这个样子更让我为之恼火的，他却突然幽幽道：“我不忍伤其性命。” “这种时候你还为别人的性命担忧？活该你被咬死！骨头都不要剩下！” 真是气死我了！可是话音才落，一只老虎精便张着嘴朝他扑去，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我毫不犹豫冲过去挡在他前面，后背刹那间传来火烧一样的痛感，不用看也知道，怕是被撕了不少肉。 沈君言的脸近在咫尺，除了双眉微蹙，他还是无动于衷，还是没有睁开眼。 我突然落下泪来：“你将万物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那我为你承受这剧痛，你可会为我而心疼？” 他呼吸急了起来，低低吼道：“快走！” 我费力把手落在他胸前，轻轻摩挲心脏的那片地方：“菩萨，一个我，终是抵不上你心中的芸芸众生吗？” “烟儿！”沈君言猛地睁开眼，痛苦地看着我，背后乍现的金光弹开围在身边的妖怪，一时间没有谁敢再靠过来。 他终于肯看我了。我把脸埋在他掌间，泪水汹涌而出，“菩萨，你知道吗？我本是大雄宝殿的一株木雕菩提，沾了众佛的灵气而幻化成人形。千年前你与众菩 萨前往西天去成佛，在路上遇到了被老虎咬伤而奄奄一息的我，你垂怜众生，为了救我一命，留了下来，却因七情未尽而无法成佛，做了佛祖身边的观世音菩萨。我在佛祖面前求了好久，才化为杨柳被插在净瓶之中，被你在手中捧了千年。千年后你下凡历劫，我心心念念着你，才跟着你一同下凡来，只求与你有一世姻缘。只可 惜，我还是算不过天意……” 8. 大雄宝殿之上，众佛打坐静默不语。 脱去凡胎，我身上已经没了伤口，此刻跪在大殿中央，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被天雷召回。 “痴儿。”佛祖双眼微睁，“千年前，观自在菩萨为救你一命而无法成佛，千年后本可以经历万兽撕咬，脱去凡胎修成正果，又因贪恋看你最后一眼而无法成佛。你，可知错？” 竟是这样！这一次，又是我害他不能成佛！ 我把头重重地磕下去：“弟子，知错了。” “你且说，该如何？” 我知道我不能和普天下的众生来抢他，终于咬咬牙道：“弟子恳请佛祖……把牵在菩萨和弟子身上的线，掐断吧。” “掐断之后，观自在菩萨便永世不会记起你了，无悲无喜，无怒无乐。” 记不得我，才能造福苍生吧？我苦笑一声：“是的。只是还请佛祖，再原弟子两个请求。” “小小妖辈，休出诳语。”一旁的阿难尊者又忍不住说道，想来观世音菩萨无法成佛，他也是遗憾的。 佛祖仍未责备，只是叫我说出来。 “这第一个，是求佛祖取走弟子的心，弟子便也再记不起菩萨，动不了凡心了。这第二，是求佛祖将弟子化作菩萨眉间的朱砂痣，生生世世，弟子陪他无悲无喜，无怒无乐。” “嗯。”佛祖都应允了，然后看了看我身边昏迷不醒的黑底白花蟒蛇，“这冷血无情的痴儿，贪恋上你酒后的怀抱。你心上刻着菩萨，便把你这颗心赠予他，随他投胎去，莫要祸害人间。” 我感激地再拜：“谢佛祖。” 【尾声】 九天之上，观世音看着唐僧师徒四人远去之后，才转身往回走去。身旁的红孩儿狠狠翻了个白眼，跟了上去。真不知道这臭菩萨使了什么坏，每每他要作乱的时候，心头总会出现菩萨的影子，便下手轻了许多，如若不然，那毛猴子孙悟空岂是他的对手？那唐三藏也早该被自己当下酒菜了。这么想着，他便抱怨起来：“你 这臭菩萨，究竟对我下了什么咒？” 观世音头也不回道：“休出狂言。” “我呸！那你把我放了啊，我回去当山大王好生自在，谁稀罕你这善财童子！” “好。” 什，什么？就这么答应了？真的假的！他不过开开玩笑而已啊，然后这臭菩萨离不开他，强行将他留下来……不是应该这样发展吗？他可不想走，做神仙多好啊，虽然会想念一下山里的手下，不过在天上，保不准哪天可以偷点太上老君的仙丹来吃呢。 眼看菩萨就要走远了，红孩儿急了，不如拍拍菩萨的马屁吧，说不定菩萨一高兴，便又留下自己。于是他屁颠儿屁颠儿跑过去：“哎哟菩萨！您眉间这颗朱砂痣生得可真是好看呀！给弟子也点一个吧，点一个吧……”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