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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妾在深宫

 飞魔幻杂志 2016-03-21


才下过一场大雪,北国深冬的京城已有了让人彻骨的寒意。雨雪过后,夜空如洗,却隐约呈现出一丝叫人发闷的暗红。一轮弦月在那暗红中穿梭,将整座皇宫红墙黄檐上的积雪照得明晃晃,透着股渗人的气息。

嘎吱嘎吱——

白天的积雪还来不及扫去,因此寂静的夜里传出不同寻常的急促脚步声。

一顶由八人抬行的翟舆并一个眉目清秀的宫女,神色凝重的匆匆而过。八人翟舆按大衍朝祖制是皇贵妃的步辇,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那翟舆金黄的缎帏之上,并不是彩绘的霞凤翟鸟,而是暗金织就的鸾凤图形和彩色云龙纹,透着一股凌厉庄严的皇族大气。

金色鸾凤云龙,那是大衍朝皇后才能使用的图案。

暗金的鸾凤云龙,却是大衍朝崇德皇帝周辞破格赏给安仪皇贵妃的恩赐,隐约中有着与皇后比肩的气势。

那翟舆在皇宫某个隐秘之处停下,宫女上前掀起帘子,早有太监趴在舆下。

娘娘,已经到那地方了。”宫女烟荷低下头凑近翟舆,她的声音轻轻细细,脸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干练。

一张明媚如三月春光的脸庞,便出现在清冷的月光之中。

星眸皓齿,粉面如桃;朱唇半点,黛眉两笔。远看如烟山雾笼,纤腰款款,好似江南山水中走出的好儿女,待近了却是个冷面玉罗刹,明明眉眼弯弯,该是不笑也喜的风情,那眼中却有万点寒光,眼波流转间有着震慑人心的威仪,于是那眉眼便成了似笑非笑的冷然,让人心中生怯。

她扶着烟荷的手,踩着小太监的背,慢慢下了翟舆。

这里,是后宫的黑牢。

关的,从来都是皇帝的妃嫔。

深冬的夜有着刺心的冷,她下了翟舆被冷风灌骨,刹那间觉得再好的貂毛披风也挡不了那直透人心的寒冷,于是便禁不住握紧了手中的暖炉,面上的厉色微微露了一丝怯意,背脊却仍是直挺挺。

安仪只带了烟荷一人进了黑牢。

黑牢里此刻只关了一个女人。

皇后娘娘,安仪来给您请安了!”安仪的声音,清澈却冰冷,像北国深冬的井水。她说着请安,却是直挺挺站着,眉眼间是一丝傲骨。

莫朱雁!”牢里的女人咬牙切齿,虽然是一身的狼狈,但头上的青丝却整齐的此脑后挽成简单的髻,一丝不苟,只是上面己不再有往昔金玉璀璨的凤钗步摇。

莫朱雁,是安仪皇贵妃的闺名。

她微微一笑,眉眼立刻弯成一汪笑月。

娘娘,听说您凤体抱恙,皇上嘱臣妾来这里探望您。”她的眼底没有笑意,唇边的笑像一个偌大的讽刺。

莫朱雁,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以为周辞是真心爱你吗?”罗皇后突然一步上前,双手抓住牢门木栅,端庄美丽的脸上神色绝望狰狞。

你不过是周辞的棋子,用来对付我罗家的棋子。终有一日,你会如我一般,被他踩在脚底,啃得渣也不剩!”

周辞的皇后,是镇国公平远大将军罗启山的嫡女罗惠君。

安仪微微一顿,笑容更迷人,带着种人畜无害的可心气质。

皇后,在宫中六年,臣妾早就明白,皇上的宠,无关情爱。看起来,皇后您还没有看透这一点。”

无关情爱……哈哈……哈哈……”罗皇后喃喃着,眼中呈现出凄迷之色,“我确实不如你,入宫十年,却仍堪不破帝王盛宠,绝非情爱……”

但是,莫朱雁!”罗皇后突然抬头,满脸厉色,“这几年你未能有孕,可不是出自本宫之手。哈哈,是周辞,即使盛宠如你,周辞也不愿让你有他的子嗣。哈哈……你不过是枚棋子,随时要被除去的棋子。”

安仪摸了摸怀中的暖炉,想汲取多一点的温度。

你不知道吧,你房中的优罗花,是南边呼塔族献上来的贡品,赤烟香,是小墨海稀有的名香,这两种香料和在一起,可令女子无孕。这是周辞在椒房殿里,当着御医的面问清楚的事!”

罗皇后笑容得意,她期待着安仪惊慌失措的模样。

安仪只是拢紧披风,脸色平静,仿佛每日上椒房殿请安时宁静详和的样子。

皇后,看来您是有恙在身,癔症不浅。臣妾会回禀皇上,请他多派些人来照顾您。烟荷,你一会告诉这里的管事,皇后凤体贵重,怎能如此怠慢,这里的环境这么差,万一皇上问起来,他担得起这罪过吗?”

是,娘娘!”烟荷低头应答。

皇后娘娘,时候不早了,臣妾先告退了!”安仪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半礼,转身。

站住,莫朱雁你这个贱人。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当年你死掉的那个儿子,是周辞下的手!”罗皇后将手伸出牢外,满面凄厉,“我死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哈哈哈……”

安仪停下脚步,转过脸,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厉色。

罗皇后看着她的表情,突然间便咯咯咯的得意笑起。

皇后,您还不知道吧,皇上将六皇子交给臣妾照养了!”安仪淡淡的说。

罗皇后的得意嘎然而止。

皇六子,是罗皇后所出。

安仪挺直背脊,走出牢外,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凄厉不甘的叫骂。

大衍朝崇德306年,赫赫有名的镇国公平远大将军因谋逆罪被抄家灭族。

同年,罗皇后因巫蛊之罪被贬为庶民,打入冷宫,在悲凉之中薨逝。

离年关只剩42天,整个国家像被清洗过似的,带着隐隐的恐惧,又有着劫后重生的放松。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过年时节正是宫中俗务最多的时候,安仪便称病不能理事,皇上便令姚贵妃接掌了宫中诸务。

太后这些年已经不理宫中俗务了,每日里吃斋念佛,养花弄草,连皇子皇女并一干妃嫔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只在闲时才会召见些心爱的儿孙和妃嫔,入寿宁宫说说话儿。

自罗皇后被废,后位虚悬,妃嫔们的心思便比往年更活络了起来。

娘娘,姚贵妃掌理了后宫诸事,您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烟荷小心翼翼地替安仪梳发挽髻,脸上的表情有些忿忿。

安仪看着水镜中清晰的容颜,虽然美丽依旧,却失了生气,不论喜怒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

那面水镜是前几年大衍朝的船队下南洋的时候,从南洋岛民手中用重金置换而来的贡品,整个皇宫总共只得三面,一面给了太后,一面皇帝自己用,而剩下这一面,便赐给了她。仔细想来,周辞这些年,对她真是不薄。

娘娘?”烟荷看她有些怔忡,便轻轻唤她。

安仪回过神来,眼波流转,镜中的人便有了娇媚的神态。

近几年皇上给了诸多逾制的赏赐,已经惹来朝中非议。如今罗皇后被废,这后宫之中,属本宫份位最高,又盛宠在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些妃嫔哪一个是善茬?再加上朝中诸臣,以及太后,是该要蛰伏蛰伏了。”

烟荷手中动作一滞。

太后老佛爷不是最最慈祥的吗,我看她也很疼爱娘娘呀。”

太后独掌后宫二十八年,自先帝驾崩,皇上继位时年岁尚小无法亲政,她独揽大局辅国七年,帮皇上守住了这江山。在这后宫几十年,风云变幻,便是只猫,也该要成精了。”安仪淡淡地说着,将手中的龙翡点睛翠羽三尾凤步摇递给了烟荷。

太后不喜奢华,这只钗精致有余,富贵略逊,应该能合她的眼缘。

梅海的梅花开得正艳,太后难得大发雅兴,召了众妃嫔赏梅,安仪自然要前去。

她到的时候,梅海之中已经影影绰绰站了好些美貌妃嫔。

步摇微颤,凤影欲飞,金灿玉翠。各色兽毛斗篷毡子,华贵异常,众妃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衬得那梅海的红梅白雪皆失了颜色。

及至梅海的化梦台,远远的,她便听到一个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和嫣那小家小院里也有一片梅林,可不及宫里这么灿烂。和嫣从那化外野书中曾经看到过,用梅花酿成的梅花十里香,可是难得的好酒。这几年和嫣也学着拾掇了几坛子,都埋在那梅树下,虽然不如书上写得那般神奇,喝着却也别致,倒真有点润颜的功效。”

那个清脆的声音甜甜地说着,让人想起盛夏里的酸甜可口的酥酪。安仪走得近了些,便看到众妃之中,站着一个绝色少女。

那少女梳着时下里最流行的挽仙髻,簪着翠玉榴花梳,一只彩羽镏金雀斜飞在发侧,勾着一串碧晶流苏璎珞,衬得那精致迷人的脸庞熠熠生辉,生动异常。

安仪看着她身上那件万金难求的凤羽裘,心里己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

和嫣此次带了几坛进来,给太后、皇上以及各位娘娘尝个鲜儿!”那少女眉眼间笑意盈然,如三春桃花。

好!难得和嫣有此孝心,皇上,是不是应该赏呢?”太后笑得慈祥。

安仪一惊,周辞居然也在。

赏,应该赏!不止和嫣,各位爱妃陪母后赏梅尽孝,都有赏!王顺,替朕记下。”周辞清亮的声音传来,落在安仪心头,让她有些烦躁。

她突然记起那日罗皇后的话。

是真?是假?

真真假假,又能如何?

安仪皇贵妃到!”有太监看到了她。

安仪回神,加快了脚步,仪态万千地上前,盈盈颌首行礼。

安仪,来,到朕身边来!”周辞不等她行完礼,便将她托起。

安仪抬头,看着周辞那张俊逸的面庞上显得迫不及待的宠爱,以及那双藏了无数秘密的莫测眼眸,里面有说不明道不清的种种情绪,深不见底。

有宠无爱。

她心下一沉,面上的笑容却更娇。配合着皇帝的宠爱,她借势起身。

身边的妃嫔们面色便多了不自在。

就连太后,慈眉善目间也多了抹厉色。

唉哟!好俊的姑娘!让臣妾来猜猜。瞧这眉眼,柳眉凤目,顾盼神飞,看着倒是眼熟。很像……是了,颇有当年太后的影子!”安仪故作惊诧。

你倒是眼神精得很哪!”太后笑笑,似乎很受这马屁,“和嫣是哀家的外甥女。从小就跟她父亲在南边长大,上年年末才回来的。一晃眼,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哀家都老了!”

果然,座实了少女的身份,安仪也隐约有了种想法。

胡说,太后您正当盛年,哪里老了。”和嫣撅起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看得安仪微怔。记忆里,初入宫的自己,也正是这般天真烂漫,却在这浮华富贵中一点点沉溺下去。

手上突然传来紧窒感。

周辞抓着她的手正微微用了力。

安仪抬眼,看见他的眼神带着几许灼热,正望着那粉妆玉琢的少女和嫣。

年方十六的少女,脸上带着羞涩的神情,偶尔偷眼望望英气逼人的君王,宛如夏日碧波里盛开的白莲,美得不带一丝烟火。

安仪心底一沉,轻轻抽回了手。

深宫的夜,特别清冷。

昭华宫里的炉火烧得正旺,安仪只穿了深秋时的薄袄裙,斜倚在贵妃榻上,看着烟荷清点着白日周辞赏下的东西。

一个小宫女正拿着美人锤,细细给她捶腿。

白天里陪太后乐了好一段时间,接着又是家宴,往来应答,折腾得她疲惫不己。

想起今天太后说的那些暧昧不明的话,和嫣那羞红的脸颊,周辞露骨的欣赏,太后怕是要让和嫣进宫了。

那少女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的仰慕,清清楚楚的爱恋,这后宫之中又要多一个有力的对手了。

豆蔻年华的女子,有着夏日明朗的气息,就像自己刚入宫时的模样。

笑眼如花,柔情似水,眼底眉梢还有少女的骄傲。

周辞初见她时,眼底有着不加掩饰的惊艳与诧异。

她带着不安与羞涩向他屈膝,他却扶起她,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可还记得我?”

不是朕,而是我。

那时候的他,不像现在这般晦涩深沉,除了有君王之气,还有少年的顽皮意味。他眼底的宠溺是实打实的真切,她以为他是爱着的,后宫三千佳丽,却弱水只取一瓢饮。

他经常问她,你可还记得我?

她总是回答,臣妾日日都思念皇上。

他望她的眼神一日日的黯下去。

她给他的回答,一天天的客套下去。

最终,宠爱变成了一场戏。他是棋手,拿着她这颗棋子在后宫之中厮杀争斗,最终胜利,可她却失去了儿子,以及对他的最后一点依恋。

她忽然有些烦躁。

殿上氤氲着淡淡的异香,却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日罗皇后的话来。

她那才出生便夭折的孩子。

还有那奇香扑鼻的外域贡品。

总归她的一生,都要在这深宫中腐坏。

阳春三月,雪已经全部化去,宫里迎来了一批新的秀女。

和嫣便是其中一个。

后位虚悬,这一届的选秀便由安仪皇贵妃和姚贵妃一同主持。姚贵妃是个喜欢争权夺势的女人,安仪便乐得把这些秀女都丢给她。

同年五月,和嫣成为众秀女中侍寝的第一人,被封为才人。不到三个月,再度晋位美人。

周辞一个月有大半时间是在她那里度过的,人前人后皆是宠爱十分,来昭华宫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安仪托病不掌宫事,便得了清闲,专心的教养皇六子。

罗皇后去的时候,皇六子周墨才一岁不到,如今长到两岁,正是认人的时候。

这一日,她正靠在榻边,看着奶娘逗弄周墨。周墨有七分像周辞,三分像罗皇后,白嫩的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乌黑的眼睛骨碌直转,一副精灵可爱的样子,看得安仪不由自主的笑出来。

有宫女进来通报,姚贵妃来了。

安仪挥挥手,让奶娘把周墨抱了出去。

姚贵妃请过安,便借探病问安为由,渐渐引入正题,无非就是这一届的秀女如何如何,以及那和嫣如何得宠,皇上和太后都宠得不行,其它的妃嫔们怨恨不平。

只是饶是她费尽唇舌,绞尽脑汁,将那和美人形容得红颜祸水一般,安仪仍是不为所动,面上淡淡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安仪姐姐,那和美人才进宫不到半年,便两次晋位,跟姐姐当年,真是像极了!”姚贵妃巧笑了一声,突然间转了语气,“姐姐最近贵体欠安,不闻外事。皇上对和美人真是宠爱有佳,犹胜……姐姐当年哪!”

皇上宠爱和美人,那是和美人的福份,我们做妃子的只能顺着,本宫当年也只是顺了皇上的心罢了。”安仪闲凉地开口,打断姚淑妃的话头。

姚淑妃的心意她已然明了,无非是想借她来对付和嫣,和嫣是皇帝的表妹,太后的外甥女,现在后位虚悬,太后想要扶持娘家势力的意思也已经隐约透了出来,安仪虽然得宠,却没有足够强大的娘家支撑,这段时光,她打定主意要韬光养晦。

淑妃妹妹,快到午膳时间了,如果你没有别的事,不如留在昭华宫和本宫一同用膳吧。”安仪话中有送客的味道。

多谢姐姐好意,不过宏儿下了学要来元华殿请安,妹妹这会便该回去了。”姚妃目的没有达到,心下暗怒,脸上却还是笑意不断。

望着姚妃远去的身影,安仪困倦地闭了眼,隐约感觉这深宫之中,又会有一场风波。

和嫣入宫的第二年,就怀上龙裔,册封为正二品婕妤。

同样有孕的,还有其她几个妃嫔,都得了赏赐,一时间宫中喜气大增。

皇帝龙心大悦,恰逢中秋佳节,便一改往日不喜铺张的习惯,亲自叫嘱咐了姚贵妃好好操办这一年的中秋。

于是整个皇宫之中都是一股节日的欣喜,姚贵妃令御膳房置办了各色月饼、桂花酒,送到各宫各殿,什么兔儿爷、荷叶、芙蓉……看得人心头叹巧,又命匠人赶制了百盏琉璃宫灯,挂在望月台的四处,预备着夜里皇上、太后及各妃嫔赏月团圆之用。

上了夜,灯便点起来,整个望月台灯火通明,琉璃灯彩斑斓夺目,望月台四周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妃嫔们携各皇子皇女陆续来到,衣香鬓影,莺声燕语,宛如九阙神宫。

妃嫔都来齐后,周辞才携太后、和婕妤姗姗而至,满脸欢颜,星目剑眉,说不出的俊朗。众妃嫔齐齐拜倒纳福,看着和婕妤的眼神都是嫉妒。

和婕妤四个月的身孕,穿着宽松的宫裙,鬓角簪了一簇金桂花坠珍珠步摇,笑容甜美,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安仪站在众妃之前向他拜倒,周辞见了她,便是眼神一亮,随即黯下,脸上的笑却不改。他上前托起安仪,免了众妃的礼,恩爱万分地携了安仪步上望月台,把和婕妤抛在了后边。

太后的笑容微微冷漠了一些,那和婕妤却闪过一个怨恨阴戾的眼神,转眼又化成满脸温婉,快得让偶然回头的安仪几乎以为是错觉。

周辞牵了她的手朝前行,抓得很紧。

安仪不禁有些诧异。周辞的心思太深,她总难把握。他虽是极宠和嫣,但每每有她在场,周辞却总以她为重,昭华宫的各种赏赐从来没断过,是以她虽然没有子嗣却仍然让人觉得圣眷正浓,一点也不输给和婕妤。

一场中秋夜宴,折腾得安仪筋疲力尽,沐了浴躺在榻上,脑海却浮出和嫣的眼神。到底是什么,让她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

大衍308年,和婕妤为周辞诞下九皇子,皇帝太后大喜,册封其为昭仪。

这一年,安仪仍旧圣眷在身,和昭仪也宠冠后宫。

周辞仍然常常会问她。

你可还记得我?

他问的时候,眼神带着希望。

安仪有时会巧笑倩兮地回说:“记得,臣妾怎么会不记得呢。只怕宫里姐妹太多,该是皇上不记得臣妾。”

周辞的眼神会黯淡,然后一把揽过她,嘴里说些分不清真假的情话。

她便娇羞地笑着全接了。

这样的日子,延续到这一年的中元节。

皇六子突然间,没了。

他是在睡梦里去的。安仪见到他小小的身体时,他还保持着惯常睡觉的姿势,小嘴微微撅着,似乎含糊不清地叫她“娘”。

只不过,他的眼睛不会再张开了,也不会再颠颠儿的跑到她身边,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抱住她的裙,嚷嚷着没人听得懂的语言。

这个孩子,她永远也抱不到了。那一刻,安仪的心像是撕裂了一般,跌坐在床边。

生命里刻骨的东西,似乎从剥骨而去,那样的痛,叫她撕心裂肺。

昭华宫里的人,从没见到如此失态的她。

放声痛哭,失魂落魄。

那是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时的无法控制的表达,虽然周墨非她所出,但潜意识里,她已经将他当成是自己早年夭折的孩儿。

周辞和太后匆忙而至,脸色灰败。

皇子夭折,皇帝太后震怒,后果可想而知。

整个皇宫都因为这一场风波而陷入了无边的灾劫之中。

只有安仪,浑浑噩噩着,不复往日风采,却得了圣心。

周辞每日都流连昭华宫,看着憔悴的安仪,忧心重重。

一直到十月。安仪被太后的人带走,打入黑牢。

黑牢还是一样的幽深,就像那一年她去见罗皇后时的阴冷、潮湿。

当年罗皇后在牢里时,也许已经预见了她今日的下场。

也许是报应吧,在这深宫中,为了生存为了夺宠,那些阴暗邪恶的手段她不是没用过。

不然,如何会有今天的安仪皇贵妃。

他们说她因为痛恨罗皇后谋害了她的儿子,所以对皇六子周墨狠下毒手。

而她在牢里,却只想着墨儿精灵调皮的脸蛋。

那样小小软软的人儿。

她不是没想过报仇,但每次看到那双无辜的眼睛,听他唤一声“娘”,她便觉得所有仇恨都淡了。他就像是她早年夭折的孩子,一样的精灵,一样的玉雪可爱。

他们说她杀了自己的儿,证据确凿。

和昭仪来了。

就像那年她去探望罗皇后一般,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从外面俯视着她。

你知道吗?我恨你!”她咬着牙冷冷说着,那张花容月貌扭曲变形。

为什么恨我?”安仪仍旧淡淡的神色。

我爱皇上!”

这宫里没有女人不爱皇上。”

可皇上爱你!”和昭仪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发白。“他眼底只有你!他抱着我的时候,叫的都是你的名字。你们常说我像一个人,我像的不是太后,我像的是你!”

我无忍受他眼里心里只有你,哪怕躺在我的身边,也想着你!我恨你!”

在进宫的这些年中,和嫣是那样深刻地爱着周辞,这份爱,在后宫之中,慢慢化成了毒药。

所以你杀了墨儿,嫁祸给我?”安仪蓦地抬首,眼神凌厉。

哈哈哈,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你迟早要死的人。”和昭仪笑得颠狂。

安仪便不再言语。

她的墨儿,终归又是因为她,失了性命。

黑牢的日子漫长且绝望,每日里都有些长相丑陋、体格粗壮的仆妇来对她用刑。

她却死死咬着不肯松口,认下那罪。

各种各样的刑都用过,就连那些行刑的仆妇都有不忍之心,看着那玉色凝脂的肌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安仪昏了又昏,醒来却仍是笑着。

这样的不见天日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突然间有人解开了她手脚上的镣铐,将她抱在了怀里。

安仪,安仪!”是周辞的声音。

她微微张开眼,对上周辞急切的眼神。

皇上,你来啦!”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皇上,你知道吗,其实不疼。”

你赏下的优罗花和赤烟香,混后的香味除了能令女子不孕外,还有一种功效,便是能在体内埋下毒素,久了便失去知觉,身体再无任何痛觉,最终变成没有感觉的废人。所以,我不疼,一点都不疼,就是有点儿晕。”安仪靠在周辞怀里,轻轻缓缓地说着,眼却紧紧闭着,神智不清。

够了,别说了,太医呢,给朕宣太医!”周辞抱着安仪上了龙辇,一路上都没把她放下。

罗皇后说,是你害了我的皇儿,我心里却是不信的。是不是,皇上?”

不是,不是我!我怎会害死我们的皇儿。”周辞抱紧她,眼神里除了担忧,还有一股涛天的愤怒。

那就好。”安仪沉下声去。

过不多久,却又大声叫起来。

梅雨,你……你别过来……你不能怪本宫心狠,若非你受了皇后的命,要加害本宫,本宫怎会嫁祸于你。要怪,便怪皇后,是她狠心弃你不顾!”安仪突然间脸色惨白,乱嚷了出来。

梅雨是早年她与皇后争宠夺势之时死去的宫女。

周辞一听,担忧之上添了恐惧,听说人将死之时,会见到生前做过的孽。

安仪,安仪,没事的,有我在,我会护着你!”

皇上……”安仪的神智越来越不清,声音又小了下去。

莫繁薇,你给我醒醒!”

莫繁薇!?

安仪突然间清醒了些。

为何,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她还没入宫时的闺名。

真正的闺名。

她本是莫家的庶女,生于蔷薇花盛开的季节,便有了繁薇之名。

她的父亲,是当世的大儒,学生无数,人人敬仰。但在她眼里,却是个迂腐不堪的伪君子,沽名钓誉,却又一副清高样。

她的姐姐莫朱雁,才是莫家真正的嫡女,十五岁时便是全京城出了名的美貌才女。

父亲要送进宫的,也正是这位才貌双绝的莫朱雁。

谁知在进宫的当口,她的姐姐却与父亲的学生珠胎暗结,进宫的秀女出了这样的事,那是要抄家灭门诛九族的大罪。

父亲便想了一个偷龙转凤的办法,让她这个庶女代替姐姐进宫。

而她那才貌双绝的姐姐,被父亲活活打掉了孩子,没多久,便抑郁而终。

而她,则顶了莫朱雁名进了深不见底的皇宫。

这则缘故,除了父亲、大娘以及她的生母知晓外,剩余知道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今,怎会有人叫出这个名字。

她打了个激凌,幽幽醒来,却发现自己己是身处昭华宫中,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气力。

周辞正趴在榻边守着她,睡着的他,脸上有种无害的清澈俊秀,看得她忍不住伸手触碰,却惊醒了他。

他眼底有着很深的眷恋。

到底是救回了她。

这一场变故以皇六子的奶娘畏罪自尽而告终,但安仪皇贵妃的身体在那一段昏天暗地的折磨之中,终究是差了下去,再也恢复不来。

她常常记不清很多人事。

关于莫繁薇的旧事,周辞不提,她也不问。

皇帝对她总还是有一丝情份在那。那么重的欺君之罪,也不见他再提过。

日子一久,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莫朱雁还是莫繁薇了,唯有一件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六皇子周墨的死。

大衍310年,和昭仪己是宸贵妃了,这一年,宫中发生巫蛊之乱,死了好些人。

始作俑者,正是和嫣宸贵妃。

这一乱,牵连甚广,连太后都受了累,一怒之下搬到了养心殿去吃斋念佛,宫里一切事务,彻底不问。

安仪皇贵妃也受牵连,被幽禁在昭华宫。

皇帝震怒。

莫繁薇,你别以为朕不敢赐你死罪!”周辞拧着安仪的手,这是事隔几年之后,他再一次叫她的真名。

安仪抬眼望他,俊朗的脸上是无边的愤怒。

到底是自己利用了他,除去了宸妃,为六皇子报了仇,却也害了许多人。

这一场战,没有赢,只有输。

皇上,臣妾错了,只求一死。”

莫繁薇!”周辞咬牙切齿,“说到死,你,还有你们莫家,欺君枉上,抄家灭族都有绰绰有余了!你担得起这罪吗?”

皇上,臣妾……臣妾……咳咳……”一丝嫣红从她嘴角渗出,面容惨白,强撑着说话。

你!你!好,好你个莫繁薇,罢了,即刻起,你降为美人,搬去西侧光和殿,朕再也不想看到你!”周辞怒极拂袖而去。

安仪跪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起身,抬手拭去唇边的血。

他到底还恋着她,是她负了他。这一去,从此君王是路人。不见,便好。

同年,宠冠后宫十多年的安仪皇贵妃,后来的莫美人,在光和殿薨逝。听说临死之前,她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便是,到底在何时,他见过她呢。

她猛地睁开双眸,脑海里突然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她记得她已经薨逝了,在光和殿那惨淡的光景里,到死也没见过周辞一面,怎会又再醒来。

这是哪里?

满眼的桃花林,落樱缤纷,一地的花瓣,而自己正卧在桃花树下的青石上。

好熟的桃花林,那不是以前莫府后院的春风林吗?

自己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低头一看,自己正穿着在家时最喜爱的葱黄烟裙。

难道是在梦中。

她诧异,看到青石之上一本书,拾起一看,是一本不知哪个小厮偷带进园的野书,书名《山川女儿记》,讲得是些儿女情长的故事。

她看了一页便止不住往下看去。

此生若能有一个知心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该是件怎样幸福的事!”看到动情处,她忍不住低语。

真是个不知羞的丫头,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这些事!”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清越的打趣声。

她惊得一抬头,对面站了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

啪——”一声,书掉在地上。

对面的男子,不是少年天子,还会有谁。

那样熟悉的笑容,她怎么能遗忘。只是那双眼眸,还没有岁月沉淀后愈加深沉的神色,眉飞色舞,张扬欢快。

喂,羞得说不出话了?”少年的周辞打趣着。

而她,终于想了起来了,在十三岁的那一年,她曾经在自家的桃花树下,见过周辞。那时候,他还稚嫩,她也还懵懂,谁都不知道未来岁月里那漫长的故事。

原来,缘分是从这里开始。

不知羞耻的人是你吧。纵我是女子,也知壁下偷听,非君子所为。”她眼神倔强的回过去,那一刻,她是十三岁的莫繁薇。

而未来的一切,那些悲哀凄厉的轨迹,不知还能否改变。

但,这一世,她记住了,曾经在桃花树,见过这个面若桃花的男人。

就己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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