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慕罹 【壹】 平乐镇,就在蒲罗山下。虽说地方偏了些,但因为是商队常走的地儿,所以还算热闹。 这是我第一次下山,不过倒也未觉得有甚稀罕。都怪陆飞那厮时常偷跑下山玩,然后回去给我们讲尽了,导致我这第一次,索然无味。 天已暗了,路边卖配饰的小贩都在忙着收摊,我踢飞脚边的石子撒撒闷气,若不是一起生活的兄弟姐妹都一个个下落不明,我也不用被迫下山了,现在还要愁今晚住宿何方。一遍遍在民宅街区里走,琢磨着如何扮成陆飞口中那种娇滴滴惹人怜的女子,他说这样才好找个落脚的地方。 突听见有人讲:“湘儿莫胡闹,好好吃饭,别引得蒲罗山上的女妖来捉了你去。” 闻此我赶忙循声看看那人,是个素衣的男子,长的挺好看,好看的跟上一世见过似的,他正把饭碗推给一女孩。 他又道:“那山上的女妖,嘴巴有水井那么宽,双目有铜铃那么大,专吃些平日不听话的孩子,你这么顽皮,晚上当真要小心了。” 听他那煞有介事的口气,我不禁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他这么胡说我可不高兴了,飞起一脚,踢歪了他家半敞的门。见屋内二人惊呆了的样子,我才觉得脚力控制的不妥,一时也愣了几分。 “姑娘,你……有何贵干?”素衣男子将女孩儿掩在身后,蹙眉问。 我赶忙做出一身正气的模样,答他:“听不惯你适才一番胡言,怎能这样吓唬孩子呢,若是吓坏了怎么办。” 许是我的正义打动了他?他突然眉眼一弯,有趣的目光看了我半晌,表示我说的确实在理。 我见他这么好说话,赶忙细下声,故作可怜地问他,能否收留几日,并一再强调自己是一个孤身的弱女子。语毕还不忘按陆飞形容的那种无辜而哀怨的眼神朝他眨了几下眼睛,企图挤出几滴惹人怜悯的泪珠。 他说:“我这空的房间倒是有,只是姑娘的眼睛,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贰】 收留我的这个男子名叫李铭络。他不仅收留了我,他还收留了不少阿猫阿狗什么的,甚至湘儿都是他捡来的。 昨晚上我进他家后院,差点被吓着,猫狗鸡鸭,猪牛兔马,什么动物都有。湘儿说,这些不是他捡回来的就是看着可怜从屠户手下买回来的。感情他这么有爱心。 这让我一下就想到了婆婆。婆婆年纪多大,我们谁都不知道,看起来跟年轻貌美的女子无异,总喜欢穿大袍子,我当初就是被她从瘟疫后的村落里,捡回蒲罗山的。除了我,她还从布袋里救了小曲,从柴夫手下救了陆飞,总之救了很多性命,她带着我们在深山里修炼,对我们很好。这数月来,一起修行的姐妹弟兄们陆续 失踪,婆婆也是,原本热闹的黑奎洞冷清得不像话。事后陆飞让我来平乐镇西等他,说有话跟我说,我这等了一天,也没见他的影儿。 大早,我饶有兴致地看李铭络修他家的木门,就是我一脚踢歪的那扇。 湘儿喊:“那个孤身的弱女子,吃饭了。”“弱”字咬的很重。 是说我……吧。 吃饭的时候,李铭络就坐我对面,我越看他越觉得跟上辈子见过似的。他见我只夹了些近身的野菜,寒暄着叫我不要客气,夹了些肉块给我,被我嫌恶地拨到离我最远的桌角。他面色一下子变得不自在。 转而,我隐隐地看到,他的眸子似乎还闪着些极淡的幽光,非蓝非绿的。 他似乎跟外边的那些凡夫俗子有点不一样,可是我一时也想不出是哪不一样。吃了饭躺在榻上,我止不住地想。 突地,有果子砸我身上,我捡起来咬了一口,看着房梁说:“吊死鬼,快下来。” 梁上显出倒垂的人形来,还故作风度地忽闪了一下大翅膀,是陆飞。他坐到我床边,说:“珠珠,你可以呀,还真找对地方了。我本还担心你那猪脑子。”说罢,他扔我一捆鲜嫩的车轱辘菜。 我不屑地剜他一眼,李铭络家门顶角檐上攒了一堆夜蛾的翅,想不发现都难,只有陆飞这种吃夜蛾要剔翅的,才会留这种东西做暗示。他说话总不给我甚情面,我倒也习惯了,他心肠还是很好的,这不,看我吃那些饭菜不合口,还给我带了最爱的车轱辘草。 待我吃好了,陆飞领我从后门出了去,李家挺大,可他倒是熟路。我们一起到了茶楼里,听老头子说书。 那老头子说的是个久远的故事,说是以前有位天神跟小妖相爱,触了天条,然后那天神为保小妖周全,愿斩断情丝,独受十世轮回之苦。 许是我言语没得什么神韵,说出来干瘪了,那老头讲时很是动人,每节都有姑娘拿着小丝绢抹眼角。 我摸摸腰上,没帕子,想学着装装样子都不成,便把全副的心思都放在桌上的吃食上,只可惜方才吃多了,此时没咽几口就吃不下了,都怪陆飞带那么多车轱辘草给我。 我恨恨地看他,却见他像是在蹙眉想事,少见的正经模样。 【叁】 陆飞有事瞒我,虽说这么多年来他这厮脑子里装的东西一向最多,可他脑袋就那么大点,想来是装的太满,溢出来了。 我学邻桌小姐的样子,抓起桌布一角半掩侧过的面颊,柔声问他,可是有发生什么事情? 他嫌恶地瞥我一眼,起身就走,我赶忙跟上去。路过街边小铺的时候,他给我买了一方鹅黄的帕子,上面有花有草,可好看了。 “扯桌布的样子难看死了。”他说了这么一句,再不吭声,领着我一个劲地走。 我们上了蒲罗山,停在后山的老林子里,当我绕过一块石壁,看到地上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时,一下子心口堵得死死的。 是小曲。被人拿走了内丹太久,化回了原形,僵硬地瘫在那。 陆飞说他也是午时才发现的。我们俩低着头谁也没再说话,把小曲埋在了她最喜欢的兔子窝旁边。 我刚到蒲罗山的时候,很多精怪都看不起我,因为他们都吃荤,只有我吃素,是小曲拿她的大尾巴卷起常带头惹事的黄鼠狼,甩飞出去,血溅石崖子,后来我的状况才好些。可她如今,竟…… 我真怕,怕那些消失的精怪们都是这个下场,一起修炼了那么久,总是有感情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一直闷闷不乐。李铭络经过上次的尴尬,不敢再给我夹菜,他问:“白姑娘,饭菜不合胃口吗?不知你喜欢吃什么?” “车轱辘菜,灰菜,猪芽菜。”我扒了口饭,没抬头。 倒是湘儿突然笑起来,十来岁正是欢快的时候,她笑我:“你是猪吗?” “这你也知道。”我又扒了口饭。 突然,有碗碎的声音,抬头见李铭络伏在桌上,后背起伏。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湘儿那小丫头倒是没见惊慌,取了绳子,把李铭络捆了个结实。我刚要问这是为何,却见李铭络忽地甩起头,额角满是汗珠,双目幽绿幽绿的,口中还生了獠牙。 “快点,湘儿,快。”李铭络死咬着牙关,说出这么几个字,似乎下一秒他便会变作另一个人。 湘儿手脚麻利,将他捆在木桩上,用绢布塞住了他的嘴巴。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横生的变故。 直到湘儿拖着我的手跑出这屋,停到老远的地儿,我才还了神。 我看得出她的故作坚强,泪水不断打转,却怎么也没落下来。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白姐姐,吓到你了。” 我突然觉得,她很懂事,不是平日所见那样顽皮。 她说,李铭络本来只是身子虚,今年开春却染上怪病,时不时地大发兽性,有时重些,有时轻些,病情反复。 她说,她曾看到李铭络绿着眼睛伏地上,活活咬死一只母鸡,那是他第一次发病。她吓得双腿直颤,躲起来哭了一天。而那后,无论是作法或是吃药,他都没曾见好。 我不忍心让她继续说下去,抱她在怀里,想象着此刻的李铭络,喉头低沉的嘶吼,奋力地挣脱,于那样温和的他,当真是煎熬。 我问她:“他现今这么危险,你为什么不离开?” “湘儿的命是他救的,不仅如此,他还给了我一个家,对我极尽的好。如今叔叔有事,我想,定是上天给我报恩的机会。”她吸吸小鼻子,摸着泪花,朝我咧嘴,露出好多牙。 【肆】 我正在给李铭络把脉。他的脉象很有力,隐隐地还有精气乱窜,完全看不出体弱的症状,更看不出有什么怪异病症。迎着他跟湘儿寄了深望的目光,我还真不好意思说我啥也没看出来。 其实,自我目睹了李铭络的怪病,他们爷俩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尽快离开,免得哪天被误伤。可陆飞之所以要我住进来,定有他的计划,我也隐隐觉得此后有所牵扯,不愿离去,于是信口开河,说自己深谙医道,颇有造诣。某次李铭络又发作的时候,我便输了内力,助他安定,这俩人还真就信我了,奉若神医一般。 “有……妖气。”我开口说了看法,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是了,怪不得一见他就觉得那么熟悉,因为他跟我一样,萦绕着妖气,可是很明显,他并非妖类,甚至他的妖味儿都比我贵气的多。 我这脑袋,一想事就特不够用,思绪都跟打了结的麻绳似的,疙疙瘩瘩死缠着。随便诹了几句要斟酌对策以对症下药,就走出屋去,留湘儿陪着李铭络。 在院子里绕了一个圈,脑子仍不灵光,听有声音说:“猪脑子不够用也正常,快别想了。” 不回头也知道是谁,这么煞风景、嘴上不积德的,也就陆飞了。回身,见他学着书生的样子,儒雅地往大树下那么一站,还真有点眉目如画风姿潇洒的样儿。我定睛看了会。 他走过来,在我手里塞了一颗珠子,仍是一副不正经。很通透的翠色。我还有些印象,这珠子是东海龙王的回礼,说是为谢他父母因救东海大公主而搭了性命,以前在蒲罗山的时候,他总是对此缄默,不受伤的样子,但我们都知道,这事这物对他定是很重要的,他只是不将心里的痛说出来。 记得那阵子,他脸上总是强颜欢笑,婆婆就带着我们几个小妖出去满山的捉些夜蛾、甲虫哄他开心。婆婆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关心,才使得我们在那样荒芜的山里呆上数百年也甘心,从不企图下山找乐子。当然,陆飞是个例外。 “快收起来啊。”陆飞揉乱我的发髻。见我一脸疑惑,他又加大力揉了我的发髻,“就是让你保管几日,等我回来就会要回来的,你别妄想我会送给你。” 我已记不得这珠子的名字,依稀记得是佛祖座下开过光的法器,传说它可以灼伤那些,有邪念血腥的恶徒。当然,这传奇色彩有点浓重,但毕竟是好东西,能摸两天也是好的,我美滋滋地将它塞进荷包里。 【伍】 吃过晚饭,回房,我隔着荷包又抚上那珠子,陆飞真勇敢,放我这也不怕我给他弄丢了。 突然,门被推开,湘儿跑进来,伏在我大腿上不住抽噎。我轻顺她的背,听她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 是李铭络,他的怪病又发作了,而且这次还格外严重。我心头一片焦躁,柔声安慰着湘儿。到底还是孩子,哭着哭着,就累得睡去了。 将她抱上床榻安置好,我披着单衣,走去李铭络的屋子。点破窗纸,可见他正伏在地上,身子软得很,仿若无骨,不断缱绻绕缠,眸子是幽亮的绿,嘴巴一直半开,舌头不住地吐出来。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此番发作确实严重,症状不同于以往,而且妖气也盛了许多。 “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他,吃了小曲的内丹。”陆飞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口气里有隐隐的叹。 内丹被服用,会入血脉,再被完全吸收之前,食者会时不时表现出内丹原有者的特征。这就是李铭络怪病的根源?此时他的动作,确实像极了小曲蜕皮的样子。那他之前种种不同的病状呢?到底是服了多少内丹。 “在发现小曲之前,我还悄悄埋了紫狐灵獐他们,全是一洞长大的姐妹弟兄,同样的死法,内丹离体。”陆飞说出这话,惊得我肝颤。 洞里的同门不会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吧? 是谁,竟对蒲罗山黑奎洞的精怪们大下杀手,李铭络么?求内丹者,无非就是为了增长功力,曾有神仙偷用此法,最后却沦为妖道。李铭络一介凡夫俗子,凭什么能得到这些内丹;他一个肉体凡胎,怎么禁得住内丹入体长久的灼烧。 我的脑袋一想问题就跟煮糨糊似的,混混沌沌,急煞了自己。 陆飞伸手,嫌弃地抹开我紧皱的眉,似看穿我的心思,道:“他有仙骨的,吃再多内丹也不会有事。” 我刚被展开的眉,倏地又蹙起来。 “我会离开几日,你照顾好他,等我回来。”他突然转开话题,告起别来,“没事再去茶楼听听那老头子说书,你的脑子,啧啧,实在是太钝了。” 我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刚抬手欲施暴,却见他已展开翅膀飞出去好远,边飞边道:“镇西坡上有许多车轱辘草,很是鲜嫩。” 【陆】 镇西坡上的草,确实很不错啊,陆飞藏了这宝地不告诉我,他又不吃草。我漫着心思,实实咬了满口,开心地嚼起来。 推开窗,看看明月,就着美食,我想吟句诗,谁料憋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恼地甩上窗,回榻上休息。我在想,如果李铭络就是那个说书老头口中的天神,那那个小妖会是谁? 是我吗,所以我们这世相遇?可他投胎,我凭什么失忆啊。那……陆飞是那小妖?不对不对…… 脑袋胡想的一多,就容易罢工,我感觉意识渐渐飘忽,好像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 婆婆第一次带我进黑奎洞的时候,大家都停下手里的事情看我,我怯怯地收了收前蹄。那时陆飞正吊在石壁上,已经可以化成人形,是那种五官俊秀的少年模样,我看了两眼愣是红了脸。他看到我,笑得直直摔下来,连不上气地说:“……野猪就算了,竟然……还是头家猪。” 本来大家都是忍着笑的,他一说这话,所有人都笑出声了。婆婆赶忙喝了一句,可众人还是喜不自胜。我哇一声哭出来,声音大到怔住了所有人。 晚上,我委屈地藏在树杈上,扯下一片叶子,掐碎,又扯一片。 “嘿,小白猪,你一猪爬这么高做什么呀?” 我闻声赶忙抬头,正对上陆飞一张俊脸。不知他什么时候倒挂在我头上的。 “嘿,小白猪,你的嗓门可真大,我耳朵现在还疼呢。”他又说。 我没理他,继续拿小蹄子掐树叶。又听他说:“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吧。”说着递给我一束嫩草,是车轱辘菜,“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反正山下的小白猪都挺喜欢吃的。给,快拿着呀。” 他硬塞到我手里,一副没什么的表情。那是我在蒲罗山吃的第一顿餐,从那以后,我叫白珠珠,喜欢吃车轱辘草。 他望着我吃草,突然表情变得诡异,而后脑袋直直从脖颈上掉下来,磕磕碰碰地透过树丫坠到地上,又咕噜咕噜地滚出去好远。那颗脑袋停下后,我看到流着血泪的眼睛,嘴角却还诡异地扬着! 怎么会这样。 啊—— 我惊叫着坐起身,才发现一切只是梦境。拍拍胸口,抚下受惊的自己,不知怎么会突然梦到四百年前的事,还梦到他身首异处。莫不是甚凶兆? 呸呸呸。他那鬼机灵,我出事十次他都不会有事的。 此时,我蓦地觉察身后有风!一回头,看到一人正出掌直攻我命门,屋内昏暗,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出是女子的纤纤腰身,此时她的掌风离我那样近,避之不及。 而在她刚触到我那刻,却倏地被弹开! 一时间,金光大盛。 看她破窗而去好久,我才反应过来,拿出荷包里的珠子,一番打量。开过光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陆飞突然地要我代为保管他从不离身的珠子,那是不是说他预料到了我会有危险?他还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他叫我下山,暗示我住进李家,然后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一切,是不是,他都算到了。 我转着眼珠,联想许多,可这脑袋不争气,一想问题就头疼,还是不用它了,天色还早,索性再睡一会吧。 【柒】 再一睁眼睛,日已上三竿,这几天李铭络发病的症状越来越轻,想来这内丹是吸收的差不多了,当过神仙,吸收水平就是高。 门被推开,湘儿进了来。 “来叫我吃饭?”我伸手去刮她的小脸。 “不是啊,珠珠姐,刚门口晕倒了一个穿黑衣的哥哥,他说找你。”她扯着我的手往屋外走。我真纳闷她是不是搞错了,无亲无故的谁会找我。 湘儿带我去了另一个原本空置的房间,陆飞正虚弱地躺在那,面色凄白。湘儿说怕我饿,去热些饭菜,我刚将她送出去,泪就止不住地开始流。 “嘿,珠珠,你哭什么呀,看,我还给你带了车轱辘草。”他展开掏出的帕子,一束草还带着露珠。 “你就出去一趟,怎么就这样了。”都这样了还不赶紧回去,去摘什么草。我剜他一眼,扶他坐起来,将荷包里的珠子还他,“喏,幸亏你活着回来了,不然我就私吞了。”希望这好东西对他的伤势会有几分帮助, 他接过珠子收起来,缓了会,又掏出来塞给我,非要我再拿一日。他的脑子怎么那么复杂,我完全跟不上。看他面色凄白,我的泪坠得更凶了。 “就路上被散妖粉反噬了下,调息几日就没事了,你甭担心呀。”他说完,替我擦去泪水,拉过我的肩,凑在我耳朵上耳语起来。 本来我是在反应他的话,可当温热的气息洒在耳朵上,我就只记得脸红了。 他耳语过后,递给我一方小盒子,还一再叮嘱我千万别打开,末了,他问我:“珠珠,我说的都记住了吗?可全靠你了。” “呃……你再说一遍。” 【捌】 从陆飞房里出来,我就去了李铭络那。 他客气地迎我进屋,倒了茶水给我。看起来,他这怪病真是把他越弄越精神了,双眸精光四射的。 我又给他把起脉,做出一副惆怅的样子,“你这病,……内有玄机呀。” 他真诚地看我,“白姑娘,但说无妨。” “公子恐怕是要变成妖类了。你这脉息全然不似个人啊。”我一叹,抿了口茶水。 他撇开头看向别处,目光愤愤,像受了极大的侮辱。 我赶忙说:“其实妖可以长久的活着,随时做想做的事,没什么不好。妖也并不都是坏的,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善事。” “人都是有命数的,生时做生时事,死后也内心充盈,尝遍生老病死才算一个轮回,我从不觉得长生不老是件乐事。”他再次转向我,目光深邃,“实不相 瞒,我这乐善好施的性子是跟着家父的言传身教学来的,可我最敬佩的人却命丧妖精之手,自那时起,我便起誓,誓不与妖邪为伍,绝不。” 我不知该怎么接过话茬,只得僵着。他起身,踱了几步,复又问我:“姑娘当真确定我将与妖精无异?” 我颔首。 只见他大力扯下脖颈上的金坠子就往下吞,我扑过去欲救他,他却坚持要交代我件事。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让我照顾好湘儿,直到他声音都失了往常的样子,我才发现他只是在拖时间,一心求死。 他对于妖竟是恨之入骨,不知那个当初与他相恋的小妖对此作何感想? 我悲戚地轻颤着肩膀,去找湘儿,告诉她这不幸的消息。 【玖】 我前脚刚出门,后脚就有人闪进屋子里。 那人走到床头,半跪在那里嘤嘤地哭,从那细细的身形看得出,正是曾在夜里偷袭我的那人。 她说:“我精心谋划了六百年,以为把你也变作精怪,长生不死,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她说:“我等了你十世,才有了下手的天机,你就这么舍我而去,知不知你再醒来就回了天庭,我们再也不会遇见。” “那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她有些失控,右手凌空举起,生生碾碎了手中握着的一颗内丹。 就在此时!死瘫在地上的李铭络突然扬起手臂,将手中小木盒里的粉末扬洒在那女子的身上。她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轻飘的齑粉。 此时我正蹲在窗口,看着这场好戏,陆飞刚刚说的还真都中了,他从东海老龙头那讨的这粉效果也好。陆飞说妖怪撒上这粉,会魂魄离体,只得下世投胎。那这事儿就算结了。 此时那女子正痛苦地扭曲,脚下挪了一步。 那张脸!那么熟悉! 是婆婆,调教照顾我四百年的那个人!从六百年前开始,她收养我们,教我们修炼,就只是为了取我们内丹给她爱的男人?她辛苦地伪着声音、着装,甚至神色,寂寞地演了六百年的戏,最后却是这般荒唐的结局。 我看到她的身体已归于虚无,甚至感受得到,她的魂魄正不甘地嘶吼着在房间里冲撞,我心里凄凄地疼。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在洞中同门都遭了毒手之后,婆婆方才捏碎的那颗是谁的?如果我还没事,那颗内丹会是谁的! 我强迫自己不去乱想,可那个可怕的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飘,我转身就往陆飞那跑,陆飞,陆飞,你千万没事才好。 明明没几步路,却好像永远跑不完一样。我想起,我刚入洞的时候曾在婆婆的手卷上见过李铭络那张熟悉的脸,只是那时他是披着盔甲的装扮。怪不得跟上辈子见过一般。 陆飞是不是算准了那人是婆婆,料着婆婆知道他有珠子会先从我下手,所以他说让我代管?那我刚才还给他,他干嘛又塞还我,他那么虚弱怎么还忧虑别人死活。 终于到了他房门前,我直接扑了进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此时的陆飞已经现了原形,大字型趴在那,气息微弱,不省人事。我很不能甩自己几个大嘴巴,还真是他的内丹,我这乌鸦嘴。 泪水哗地一下涌出来,模糊的眼前,似看到了流转的光影。 我又看到,陆飞扔我一本小人书,那时我正委屈地咬着唇挤在墙角,他说:“有甚好哭的,谁让你这么笨。”本来听他又说我笨,想甩他一副恨恨的表情,却见他翻着那小书,开始柔柔地给我讲如何才能快捷省事的修炼心法。 他总是这样,嘴上不给人留情面,可做的,却都是温暖人心的事。从我还只是一只小猪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身边,帮过我很多。这一路过来,我知道,我已不可以没有他。 而他,却就这样走了。 他明知拿着那珠子他就不会有事啊!好端端逞什么英雄。我细看着他的眉眼,频频抹着泪水,怕就此再也看不清。 【拾】 我片刻也不愿再呆在这个地方。婆婆在这儿没了,一帮朋友的内丹葬在这儿,陆飞在这儿弄得只剩半口气儿。我现在就想带他回蒲罗山去,占个山头,种点车轱辘草,没事也捡些小动物回来教。 李铭络听我要走,在确定自己不会成妖后,一番道谢。他再服一两颗内丹差不多也就成妖了,好在积累的道行不足,他的仙骨吸收上几年,应该也就没妖气了。 从李家大门走出去,我还当真有些不舍,走得远了,还回头瞥了一眼。正瞧见湘儿跑过来,我朝她笑:“别送了。” 她那眼神似乎是嫌我自作多情了,扯过我的手,塞了东西给我。 内丹?我一看愣了。 她说:“对不起。陆飞内丹离体时间才不到两个时辰,有了内丹应该还能缓过来。” “你……不是湘儿……你……”我一激动,有点结巴,她不是把陆飞的内丹捏个粉碎吗,现在给我的是谁的? “将我的赔他了,反正留着日后也用不上了。”她看我一眼,轻轻抱住我,淡笑着柔声说,“别把嘴巴张那么大,没女孩家家的样子,不就我没去投胎吗,看把你惊得。说不准,过两年我及笄了,他还会爱上我呢。” 人家都斩断情丝了,你还这么多幻想。这话我没说出口,笑笑,就走了。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再见。她不肯投胎,硬是挤到湘儿的身体里,就为了再见他?她明知道自己会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婆婆明明这样傻,怎么还笑的那么真。 【末】 “嘿,珠珠,以后你跟我姓怎么样?” “别在我耳边大声说话,震得疼。” “要不是内丹归体百日内不能成人形,我至于站你肩头装鹦鹉吗。”陆飞剜身侧的女子一眼,“不过,话说回来,这颗内丹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劲儿呀,内力好深厚,我都感觉驾驭不了它。” “你本事退步了吧。”女子心虚地转着眼珠,食了一口车轱辘草,又道,“我不会跟你姓陆的。你小时候看平乐镇首富姓陆就跟人家学,我不会跟你一样没出息,我很正义的。” …… 平乐镇西一角,一女子举着锄头垦出小块地,种上了些杂草。以前她总觉得平乐镇平乐镇,这名难听的很,其实,活在世上,平安喜乐已是最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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