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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 忆 之 城 那样煦暖祥和的午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已经没有人知道。杜家四小姐青芸，原本带着丫鬟湘亦到郊外踏青。 明媚的初春，冰雪消融。 懒洋洋的日头挂在渠棠山顶。 可是，杜青芸却失踪了。杜家的人因为彻夜没有看到四小姐归来，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便派了家丁在镇里镇外搜索。 最后，只找到昏迷在山脚的丫鬟湘亦。 杜家的人用尽了办法欲使湘亦恢复知觉，想她或许可以告诉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湘亦只苏醒了一个瞬间。就是张了张眼睛，喊了一声，疼，然后便又昏死过去。她周身横七竖八的伤，有的是石头撞的，有的是树枝划的，想必是从哪个斜坡上滚下来，内脏出血，骨骼亦有好几处断裂。 而最后一个听到这消息的人，是席仲陵。 他是杜青芸的老师。杜家老爷为了使女儿出落得秀外惠中，便花了重金为她聘请一位精读四书，通晓音律，人品端正大方，外表亦是标致纯良的老师。虽然年轻了些，未免显得不够成熟稳重，但杜老爷十分欣赏并信赖他。 席仲陵站在湘亦的房间，盯着床榻上昏睡的女子。她气若游丝。仿佛是随时都要死掉。周围充斥着一些哭泣与怒骂的声音。还有人急得直跺脚，笃笃笃的，像是要将地面磨穿。席仲陵始终阴沉着脸，皱紧眉头，一个字也没有说。 半晌。他离开了杜家。 到了入夜时分，他又折回来。穿着深蓝色长衫，站在高高的围墙上。看着宅子里幽暗的灯光，飞檐翘角也隐隐的透出疲惫和凄凉。 他竟身轻如燕的潜入了湘亦的房间。 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昏迷着的湘亦扛在肩上，越过围墙，带走了。 谁会想到，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席仲陵，竟然身怀绝技。那武艺之高超，离奇，甚至是一般人都很难达到的境界。 席仲陵原本就不是渠棠镇本地的居民。 关于他的身份来历，是个谜，但他那样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从来不惹人注意，也就没有人对他过多的追究。彼时，他将湘亦带回家中，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然后，自己也在床沿坐下来，伸出右手，以食指轻轻的按压在湘亦的眉心。霎时间，漆黑的屋子里开始有絮状的白色光晕，缭绕在两个人的周围。 但是，很快就熄灭了。 【 记忆之宅 】 当光晕熄灭。席仲陵睁开眼睛，他已经不在家中那狭窄的小房间里了。他的身边也没有昏睡的湘亦。他独自站在昏暗封闭的走道里。走道的一端，是紧闭的朱漆大门，而另一端很深很长，仿佛没有尽头。走道两边排列着许多的雕花木门，每一扇门里都隐隐的散发着彩色的光。 席仲陵舒了一口气，握紧拳头。他想，他做到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使用这种从老前辈那里学来的古怪技艺。 而他此刻，已经成功的进入了湘亦的记忆。 或者说，他以一种灵魂的，虚化的形式，进入湘亦的大脑。因为湘亦昏迷着，没有办法说话，他只能自己去发掘几天前发生在湘亦和杜青芸身上的事情，找寻那段记忆。说起来，这也算是对湘亦的不尊重，因为他没有经过她的同意，贸然闯入她的记忆世界，他会看到许多在她的过去里曾经发生过的事，而不论公开或是隐私。所以，他也许会知道她的某些鲜为人知的秘密。 席仲陵记得，那位神秘的老前辈告诉他，人的记忆会自动筛选和分类，将某些同类性质，或者有关联的记忆归纳在一起。而归纳之后，就存进一扇门里。整个记忆就好比一座大宅。有走廊可以通向任何的角落。而走廊两边，每一扇关闭着的门，背后都隐藏了一些故事与画面，当你推门进去，就好像在看记忆的主人自传式的小说。你只是观众。小说里的所有人都感受不到你的存在。 ——除了你所侵入的，这大脑，这记忆的主人。 ——只有主人会发现你。 他也许会盛情的欢迎你，邀请你参观，倾听他的流年。但他更有可能会驱逐你，甚至，谋害你。因为没有谁愿意受到这样毫无保留的窥探。而在他的记忆世界，他就是主宰。他可以轻易就对付你。这是你惟一需要承担的风险。但你只要离开了，回到现实，他就不会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你窥探的了。 席仲陵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挪步。很轻很缓慢的。像是生怕惊扰了湘亦。但他不知道他想要寻找的那段记忆究竟关在哪一扇门里，他只能瞎猜着，推开了一扇泛出紫光的雕花门。门开了以后出现一座葱绿宽敞的后花园。 是杜家的花园。 席仲陵看到杜青芸穿着阔袖的藕荷色衫子，坐在亭里纳凉。不一会儿湘亦便从远处跑过来，神态很雀跃的喊道，小姐，新老师来了。这时，席仲陵才知道，原来他走进的，是他第一次给杜青芸单独授课的时候的情形。他觉得有趣。因为以前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发生的种种，而现在他却可以站在一个丫鬟的角度来观察，他抖擞了精神，然后，便看到一个周身白衣，连褶皱都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自己翩然的走了过来。 席仲陵记得，那堂课上得很短暂。因为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却是阴云密布了。杜青芸便起身道，老师还是暂且回家吧，否则，淋了雨只怕容易生病，至于这课，学生改日再听老师讲授就是。 好。 席仲陵的回答虽简短，但是，他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杜青芸的明眸皓齿，轻柔微笑，那些画面带着暖意，在他的心里缭绕得详细而漫长。 后来，他走出杜府没多久，瓢泼的雨还真的落下来了。他只好狼狈的缩在街边铁匠铺子的草棚底下躲雨。结果却突然冒出一个好心肠的人，送了他一把伞和一件蓑衣。他以为，这件事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可是，现在，他在湘亦的记忆里，却看到湘亦冒着雨，将几块铜板塞到一个不相识的路人手上，嘱托路人道，将伞和蓑衣送给那边草棚下的白衣公子。 席仲陵惊讶得半晌合不拢嘴。 他看着大雨中微笑转身的女子，突然，生出几丝异样的情绪来。 席仲陵退出了那扇门。不由得轻轻的唏嘘一声。然后再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扇透出绿光的雕花门前。他有点犹豫了。 如果这扇门里隐藏的，是他不应该看到的，那就是对湘亦的冒犯。 而且，湘亦的记忆，那么多的门，究竟哪一道才是他要寻找的？如果挨个的看，必定要花费大把的时间，而今杜青芸吉凶难料，情势已迫在眉睫，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缓缓的伸出手去，触到门环，正在推与不推之间挣扎的时候—— 门自己开了。 门前站着一个青衣的少女，明亮的眸子，直勾勾的望着他。仿佛是在对他表示欢迎。他一怔，心里有些怕。却听少女欢喜的声音道，席先生，湘亦知道您来了，特地出来招呼您。 这少女，正是景湘亦。 席仲陵起初还担心自己这样不请自入，会惹湘亦怨怼，可这会儿心中的顾虑全消了。湘亦领着他在屋子里坐下来，轻轻一挥袖就摆了满桌的佳肴。然后为他斟酒，与他对饮，言笑宴宴好不快活。他松了一口气，道，湘亦，我来找你，是有事情需要你的协助。 唔？湘亦偏着头一脸天真的表情。 席仲陵道，你应该知道你此刻是昏迷的，大夫诊断过，虽然没有性命的危险，但却迟迟醒不过来，可青芸眼下却不知所踪，你必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青芸在哪里，我才好去救她，否则，若是迟了，只怕她的性命堪虞。 湘亦点点头，我知道，席先生，您那么关心四小姐，而四小姐亦是对先生青睐有佳，旁的人不晓得，我天天跟着四小姐，却看得明白得很。先生，我这就带您去看当天那段记忆。 推开一道泛出蓝光的雕花门。 门内，是渠棠山潋滟的春景。席仲陵看到杜青芸和湘亦站在一棵老榕树底下。那榕树是传说中一棵很有灵气的许愿树。树上已经挂满了橙黄的布条。都是善男信女们将自己虔诚的愿望写在布条上，然后跟两颗橙子绑在一起，再扔到树枝上挂着，扔得越高，就代表愿望越容易实现。 她写的什么呢？ 席仲陵忍不住向前迈了几步。但是，最终还是停下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品格低劣的偷窥者。这时候，他又看见，在幽深的树林里，款步的走出一个穿着古怪的少年。杜青芸顿时由平静变激动，再由激动变呆滞，目不转睛的望定了少年一步步向她走来，伸出手，她轰然的扑进对方的怀里，大声哭泣着，喊着少年的名字，梧桐。 梧桐。 席仲陵一惊，道，这梧桐是何人？ 湘亦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四小姐一直深爱着他，他们因为某些原因分开过，那天，就是梧桐回来带走了四小姐，我想劝四小姐留下来，或者起码回杜家给老爷和少爷们一个交代，但是，四小姐却说如果回去了，家里的人就会阻止她跟梧桐在一起，她等了两年，终于等到这一天，她愿意抛开一切跟梧桐私奔。 他们就那样走了？席仲陵看着杜青芸跟随梧桐消失在丛林深处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被一并丢弃。他一直以为，杜青芸对他是有些情意的，眉间目下的交流，充斥着暧昧，可没想到杜青芸的心中早有了正选，他狼狈至极。 湘亦接着说道，那时，我仍不死心，追着小姐，想要劝她回心转意，却怎料在山路上踏了空，滚下陡坡，便成了你后来看见的那副模样了。席先生，我真是没用。她刚说完，不知道从哪里刮起一阵大风，像是要将整座渠棠山都吹走。迷蒙间席仲陵只感到有人狠狠的拉住了他的手，将他向后一拽，他便退出了那间屋子。 雕花门砰的一声在面前合上。 【 迷离之相 】 席仲陵感到费解。为什么这里除了湘亦之外，还有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他在那双手的牵引下奔跑在无尽的走廊。 只看到对方白色的背影。 瞧不见面容。 随后，他们躲进了一扇没有任何彩光透出的大门内。席仲陵甩开对方的手，正欲开口询问，却见白衣人缓缓的转过脸来。 席仲陵愕然不已，惊道，湘亦？ 对方黯然蹙眉：我不是湘亦，我是颂云。说话间，那娇俏的五官，清澈的神态，依然跟湘亦没有两样。 席仲陵大惑不解。 颂云便主动说道：先生有所不知，景湘亦的原名，叫做景颂云，因为云字和杜四小姐的芸字谐音，所以便改名做湘亦了。可是，进了杜家以后，湘亦变了，她变得虚伪，势利，有心计，她以前的种种，朴素，谦厚，纯良，她统统摈弃了，而全心全意的周旋在那复杂的大家庭，处处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表面看来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鬟，但却是积了很深的城府。 你的意思是，你是从前的湘亦？或者再准确一点说，你是湘亦善良的一面？席仲陵觉得滑稽，他不相信，带着戏谑嘲讪的语气。 颂云点头，是的。这些年，湘亦将我逼得渐无退路，她恨不能将我彻底的赶出去。她的偏执，已经让她将自己的人格分裂开了，我是她虚伪背后真实善良的一面，当然了，她却只将我看作苟且懦弱，是她的大忌。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能看见你，就说明我也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只不过，我不及湘亦的强大，我无法看穿她的思想，而且还要防止她找到我，对我进行迫害，所以，我不能轻易露面，而这扇门所处的区域，是她记忆的遗忘角落，她找不到这里。你也可以看到，这里什么都没有。颂云这样说，席仲陵才开始注意四周的环境，果然这里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像置身云端而望不见天尽头。 颂云又开口了：我受到湘亦的限制，所以，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记忆分区，但是，从你进来，我便一直在暗暗的观察你。直觉告诉我，刚才湘亦带你看的那一幕，不是真的，而是她伪造出来想让你死心放弃寻找杜青芸。 直觉？ 嗯。我说了，这些年来我总是受到湘亦的排挤，我躲在这封闭的遗忘角落，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不知道湘亦跟杜青芸在郊外发生了何事，但是，我曾无意间走入湘亦的某段记忆，在那里，我看到杜青芸向她哭诉，说那个叫梧桐的少年，早在两年前就葬身于一口枯井底了。试问，他又怎么可能再回来带走杜青芸？ 席仲陵沉默着。时而低头思忖。时而看看面前坦然诚恳的少女。 不知道做何抉择。 颂云便淡淡的笑了笑，道，你若是不相信我，便去问问杜家的大少爷，他知道杜青芸和梧桐之间的事情。你一问，便晓得我有没有骗你了。说着，打开门，领着席仲陵往来时的方向走，走了一阵，便能够看见那扇朱漆铁门了。 席仲陵几番犹豫，最后还是跨出了那道门。 只觉得面前玄光一闪，眨了眨眼睛，然后便回到自己家中的卧房。右手的食指从湘亦的额头上轻轻的撤下来。 天还没有亮。 杜府的四周，就好像笼罩着一层疲惫的纱。好像通宵达旦的渴睡者，迫不得已还继续站立着。席仲陵走进去，管家迎了他，道，先生不知，四小姐的丫鬟湘亦，无端端失踪了，可急坏了老爷跟老太太。 是么？席仲陵不由得心生愧疚。他这项本领，老前辈说了，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又何况他自己也担心别人不理解的，会说他是神棍妖孽。他只好瞒着众人将湘亦带走。不过这会儿惭愧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要找到大少爷杜绍衡，问清楚当年梧桐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才好判别究竟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 彼时，杜绍衡虽然满腹的狐疑，不知道席仲陵为何会提出那样的问题，但他还是答了他，道，梧桐没有死。 他说，梧桐的死只是假象，他是诈死，为了逃脱仇家的追捕。 他叹气，道，我总是担心有一天梧桐会回来带走青芸，唉，也不知道这次青芸的失踪，是不是就跟梧桐有关呢。 席仲陵的心，豁然一沉。 他知道，那个自称颂云的白衣少女骗了他。也就是说，湘亦让他看到的，的的确确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杜青芸跟梧桐走了。 那女子，她在席仲陵的心里无意识的埋了一颗种子，席仲陵便将自己当成园丁，傻傻的浇灌起来。偶尔她也来松土，除虫，他们一起看着种子发芽，开花。可是原来这朵花她并无心欣赏，最后只留下席仲陵一个人，守着寂寞的庭园。 守着花谢。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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