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廷的生活寂寞冗长。 我搬到了冷宫里去住。那里杂草丛生，荒凉冷僻。可我喜欢那里。 我一日比一日沉默，父王对我失去了耐心，他终日埋首在朝政奏折，不再来看望我。 倒是那六宫之首的皇后，总是亲临我的冷殿。她为我送来华服美食，对我呵护倍至。可怜的孩子，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娘。 莫白偶尔也会来看我。每一次我都往他身上砸东西，我要回江南去，我对他吼。 最后一次，我拿起一个琉璃花瓶砸到他的额头上，鲜红的血从他的额上流出来，染红了他整张脸。 他抓住我的手，你这样走了，怎么甘心？他说。 墨菡，墨菡。他说，你长的那样像菡墨，我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她的女儿，然后我看见你那只玉簪子上的字，更确定这一点了。我千方百计带你回宫。你怎么可以回去。 你见过我母亲？我问。 见过，怎么会没见过，十岁那年，我跟父亲进宫，她就站在花丛里对我笑，那样美，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说，声音近乎哽咽。墨菡，你真认为那几个山贼可以造成对我的威胁吗？我几乎没有阻止他们，就丢下我的下属们，带着你逃开了。只有这样，我才有借口，将你直接送到皇上面前。 你想告诉我什么？ 有人要阻止你见到皇帝，要阻止你得到你应得到的东西。莫白没有波澜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墨菡，你是菡墨的女儿，你怎么可以埋没在平凡的民间？菡墨是那样悲惨地死去，你必须把她失去的夺回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说，忽然觉得全身发冷。 兰妃没有死！莫白用力抓紧我的手臂，让我觉得疼痛。所谓的兰妃就是现在的皇后。她逼死了你母亲，现在又来害你。若不是你吃了森林里那条毒蛇的肉，终身不怕任何毒药，你早就被她毒死了。 莫白的眼睛那样明亮，眉毛纠结成凌厉的剑，脸上的表情那样陌生而热切，我第一次看见他生动起来的脸，五官冷峻又无限温柔的样子。 可是莫白，你还记得那些紫色的莲花吗？它们就是死，也要死在江南的水里。我就是一朵紫莲，我要死了，我要回到江南去。我安静地坐下来，对莫白说。 嫁给我！成为将军夫人，你就可以离开皇宫。莫白再次抓紧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碎。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仿佛极力在压抑什么，又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的事。 我看着莫白，很认真地问他，你要娶我，只是为了帮我离开吗？ 莫白沉默地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却仍然看到了他一瞬间涨红的脸。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伟岸男子，居然在我面前，因为害羞而红了脸。 你喜欢我，是不是？我忽然就笑了，偎在他怀里，莫白，我们回到江南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好？ 彼时夕阳西下，有如血的残阳，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的影子，就纠缠在一起了。 我和莫白终究没有成亲。 鲜血如同绝美的红莲盛开在我的嫁衣上，莫白的剑穿过我的肩膀，我觉得疼，撕心裂肺地疼。我用尽全身力气在看莫白的眼睛，想看清楚他眼底那些波光粼粼的心疼，是为谁在闪耀。 可是，我还没看清楚，侍卫就围了上来，一层又一层地将我与他隔开，就像隔了一个天涯，就像此生此世，我们将不再相见。一阵突如其来的黑暗就这样将我吞没，吞没。 等我醒来的时候，将军莫白勾结外敌，阴谋刺杀皇帝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朝野。老皇帝疼惜地握住我的手，孩子，父皇亏待了你！ 我来不及梳洗，就从床上滚下来，跪在皇帝面前，父皇，请让我见莫白。 你还相信他？你已经信错苏更一次了，你还要相信他？老皇帝的声音里有我听不清的情绪。 是，我还相信他。我说，微笑起来。 好，你可以见他，但他一定要死。老皇帝转过身，向外走去。 因为他要谋反？我问。 因为他伤了你。老皇帝幽幽地叹气，瘦弱的身影融进冰冷的空气里，有天地一样空旷的寂寞。 夏暮带我去见莫白。我穿过幽暝府一样的地牢，看到莫白端坐在地上，身影依旧挺拔。 莫白，你答应要带我出去的，现在你要怎么办呢？我小声地在他耳边说。 莫白不说话。 莫白，你以为你不说话，就可以逃避责任了吗？你答应了和我成亲带我走的！我伸手推莫白的肩膀。 莫白僵直的身体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莫白，我们回到江南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好？我抱住莫白没有温度的身体，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将军已经死了。夏暮哀伤地告诉我。 天，忽然就这样黑了，如同巨大的野兽，吞吃地牢最后一光明，黑暗中，我在莫白的怀里冷得簌簌发抖。 夜已深，露水重的让人连直起身子的力气也全部消失。我让夏暮背着莫白，我只想带他出去，至少不要尸骨腐烂在那样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我想要安葬他。 才出地牢，却看见皇后娘娘与官宦浩浩荡荡而来。她急急走过来扶住我，脸上是温柔的笑，语调里头着关切：本宫听闻你已入地牢，担心你被那莫白挟持，故带人前来。 她这样说着，眼睛凌厉一扫，身后的侍卫们就挂刀上前，逼着夏暮将莫白从身下放下。 我来不及及询问，已有一侍卫探向莫白胸间，探出一封信来。我低下头去，一颗心也跟着往下沉，这信像一个缺口，被揭开了，那些隐匿在黑暗里的秘密，就要张牙舞爪向我扑来。皇后的手在我腰间颤抖，她自己不知，我抬头望去，那皎洁月光照耀下她脸侧的阴暗面，那样棱角锋利，让我感到陌生。 那侍卫不等人吩咐，就当着百官之面念出了信。他的声音漂泊在夜色中，带了寒意，字字句句刺进我的耳朵里。信中莫白自称前朝将军项柯的遗腹子，为复仇而归，成为本朝御西将军，想要伺机报复。却不想十六年前因见菡墨那一面对她心生爱慕，后因得不到而由爱生恨。于菡墨产子之日，买通太医对其下毒，母子双亡。接着他便通报皇上，菡墨因产一狸猫愧对陛下，怀抱狸猫投井。十六年后又为复仇与假冒公主的我成亲，大婚之日刺杀皇帝未遂，后服毒自尽。 这信一念毕，百官哗然，啧啧惊叹。那矛头直指向我，如信所说，那菡墨母子早已双亡，而我又是谁？ 我不是本朝公主，我是逆贼莫白带回的同党，莫白已死，死无对证，只留那一纸信笺。若我不是公主，即不应受膜拜之礼，则不应在这宫中，则不应……活着。 我立在原地，微笑起来。一直沉积在心上的迷雾逐渐消散，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于是大脑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皇后娘娘一指对我，冷言喝道：妖女敢尔，假冒皇妃之女，串通莫白谋反，本宫持掌凤印理应为陛下除害，今日将其押回冷宫，等待陛下宣判。 她嘴角那抹冷笑，我至今，才看个真切。 苏更死了，莫白死了，这世上只留下我一人，皇后的秘密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知道秘密的人，总是要死的。这信只怕是皇后事先安排好的，皇后这一石二鸟之计，出手实在又辣又狠。 马上有侍卫向前绑了我，连绳子都是准备好的。我没有反抗，这世上想要活下来，就不要跟制定规则的人斗。她是本朝皇后，家族势力庞大，连皇帝也要忌她七分。朝中外戚横行跋扈，早成大患，只叹她本家势力根深。她要除我，只不过顾忌先前有御西大将军照应，又有皇帝宠爱无边。此时莫白又死，没了那公主身份，我如何活的下去。 为什么？ 最后我问她。你先杀了小娥，又杀了莫白，还要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始终不明白，她大费周章将事做到如此地步，难道只为当年与苏更旧情？ 皇后站在冷宫门槛外，声音飘渺无边的传进来。 因为，皇上啊。 我被押回冷宫，监禁起来。其实于我，在哪里都是一样。 午时会有门被打开。一双碗筷，一盘青菜，就是一天的饭食。有时会有糕点或者零食从门缝里塞过来，是夏暮。他与我讲话，趁别的宫役不注意。我转过头去，不理睬他。 那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苏更和莫白死的时候，地牢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个人，他们死得那样蹊跷，也只有他有机会下手——小宫役夏暮。皇后能够这么短时间内带了大量人马过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深宫内院，本就不应该轻易相信任何人。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带我偷偷跑进冷宫里摘青叶，有星光的夜晚，我们爬到屋顶上，吹一夜的离歌，最后你睡着了，从屋顶上栽下去，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公主小心！你的眼睛又清又亮，干净得像皇宫外面的天空。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时日久了，夏暮也不再说话，只等午夜所有人都入睡。他便采了青叶，站在门外，一夜一夜的吹离歌。 是我教他的，没成想他竟学会了。 我想起江南的苏更，我们在河水中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我喜欢沉到水底去，然后在一朵紫莲后猛地探出头来，把花瓣撒在他身上，他就微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其实我从来就知道他思念在深宫中香消玉陨的菡墨，知道他爱着我护着我只是因为我的长相。可我只是卑微地祈愿，什么都不知道在江南那个平静的地方与他共度一生，看一年一年紫莲花开花落。 我想回江南。我趴在门缝里，对外边吹着“离歌”的夏暮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做到，你欠我的。 乐声停了下来，我听见重重的叹息声。我从来不知道，那么小的夏暮，也是会发出如此沉重的叹息的。 你会回去的。他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一定让你回去的。 我将小指从门缝中探出去，过了一会，感觉温热的皮肤碰触那里，然后环了上去。我知道他与我勾了小指，这便是承诺了我的话。我紧紧的环着他的小指，不肯松开。 答应我夏暮，我贴着门缝，对他说：小娥死了，苏更死了，莫白也死了，你一定不要死。 有脚步声响起，夏暮的小指一松，离我而去。 我叹息着抽回小指，泪流满面。站起身来，走向妆桌，对着铜镜梳头画眉。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颤颤，我对着铜镜再也看不真实。 吱吖……推门声响起，铜镜受光亮了一倍有余，我陡然看清自己的面孔。那是与曾经见过画中菡墨一模一样的面孔啊，美的让人心悸。 你出落得越发美丽了，也越发像菡墨了。皇后的声音响起。 我转身对她恭敬施了礼，然后垂手立在一边等她说出自己来的目的。 我带了一尺白绫，一壶鸠毒，你选什么？皇后掩着嘴，差人将两样物事放在我面前。 我笑着摇摇头，若你告诉我，菡墨究竟是如何死的，我便老老实实的选。 未完待续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