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短诗九十九首

    刘  年

湘西永顺人。

喜欢落日、荒原和雪。

主张诗人站在弱者一方。著有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

 

刘年短诗九十九首

《旷野》 

 

我准备将十多首歌献给旷野

旷野，为我准备了许多雪

 

我将积攒了半年的奔跑和呐喊献给了旷野

旷野，又为我增加了许多雪

《夕阳之歌》

 

等蜻蜓选定落脚的稻叶

等花头巾的女人，取下孩子背上的书包

等牛羊全部过了木桥

夕阳才沉下去

 

 

《汪家庄的白杨》

 

起风了

水柳在摇，椿树在摇，棣棠在摇，板栗树也在摇

有鸟窝的白杨，摇动幅度最小

《北京城》

 

能在人潮人海的三里屯认出死神的人

北京，即寺庙；活着，即修行

 

能触摸到繁花卷起的刀刃的男人

进屋，即出门

台灯，即明月

翻书，即翻越千山

 

半夜醒来，能把东三环的车流听成怒江的老男人

沉默，即偷渡

写诗，即贩毒

《万年堡》

 

黄豆喝饱水后，比姐姐还肥

石磨只听母亲的话，小孩子怎么推也不动

 

端着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送给劈柴的父亲

雪，准确地洒进搪瓷碗

 

人间像豆腐一样善良

天地像清理过后的石磨一样安静

《农民》

 

不下雨，担心；下雨了，也担心

雨太大，担心冲毁田埂；雨太久，担心错过扬花

 

小卖部里，嘻嘻哈哈打桌球的年轻人，是靠做泥水匠为生的

真正的农民，是肖二哥这种

扛着钉耙，在雨里看雨时，眼神像诗人一样忧郁

 

秧苗，烟叶，包谷，都是分行的

田埂上那行豇豆，最长

《西兰草原》

 

杀掉牛犊，剥皮，制成标本，涂上牛妈妈的尿液

放在栏里

牛妈妈以为小牛还活着，会不断地产奶

 

不管雪多厚，挤牛奶

都是项温暖的工作

掉转乳头，乳汁射进嘴里，微甜，微腥

那是母亲的味道

 

在西兰草原，帐篷，白塔，寺庙，群山，都像乳房一样

有尖尖的顶

《英雄》

 

西西弗斯，推着石头，反复地推

无休无止地推

 

屎壳郎，一生都要推粪球

要到顶了，又滚了下去

同时滚下去的，还有黄土高原的落日

 

57岁的秦大娘，每天推着儿子，去朝阳医院

《万物生》

 

杨树们，挥舞小臂一样的枝条，轻轻作别

舍不得啊，大地太重，生命太轻，众生太美

舍不得啊，这辽阔的野风，风里的阳光，阳光里灌浆的稻穗

你的微笑，加重了我的悲伤

《大西北》

 

我的孤独，像阴山；我的忧虑，像祁连山

我的内疚，像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只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才放得下

这是我一次次，像落日一样，走向地平线的原因

《喜马拉雅山下的集市 》

 

比牦牛商队先到的，是阿吉；比阿吉先到的，是雪

比雪先到的，喜马拉雅

 

牛皮帐篷里

阿吉带来了半袋大麦、五颗土豆、四个蒜头

牛皮帐篷外，六十多万平公里的羌塘草原，是世界最大的集市

《玛旁雍措》

 

趴下来，牦牛一样，喝玛旁雍措的水

 

喇嘛说，喝一口玛旁雍措的水，可以看见前世

看见了，我的前世是一朵云

难怪，这一生，总也停不下来

 

喇嘛说，喝两口，可以看见来生

又看见了，来生，是座雪山

难怪啊，我那么迷恋高原的星光，那么担心尘世的烟火

《团结湖路》

 

鞋不脏，也坐下来擦一擦

给两块钱，给她满心的欢喜，给她第一单生意

 

环卫工也不催

拄着扫帚，看她擦

 

在我们乡下，清扫路上的落叶，是天老爷做的事情

《在澜沧江大峡谷》

需要唱首赞歌，向岩石致敬

能在这里沉默一生

向月亮致敬，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忘了照耀

 

唱老鹰之歌

唱不上去，就吼，反复地吼，像一只秋蝉，拼尽全力

溜索微颤，有歌声，滑到了对岸

 

第三遍还没唱完，有石头跳下来，投江自尽

《毒蛇》

 

不是你们要用的绳子，虽然我也很柔软

 

蝉越叫越起劲

我不会浪费我的毒

 

风雪将至，远离人类

相信大地，能给我最终的庇护

 

忘记的过程，就像蜕皮

 

不要给我买围巾，不要围住我的脖子

那是我的七寸

《祈祷辞》

 

愿屋檐保佑燕窝

愿青苔保佑石头

愿口罩保佑在雾霾中值勤的交警

愿锈保佑铁

愿白纸，保佑黑字

《黄叶村的雪》

 

                 

1

与白发的白，白骨的白，空白的白一样

白雪的白，也是生命的底色

雪，越下越紧，不能再往前走了

林冲，就是这样走失在风雪里的

 

2

一样的矮胖和小眼睛，一样的害怕温暖

小女孩堆的雪人，感觉是我的塑像

雪，越来越大，仿佛要掩埋人间

卧佛寺传来警钟

不能再往前走了。贾宝玉就是这样走失在风雪里的

《小夜曲》

 

夜深了，陈旧的事物会发光

 

邻家的女人走上台阶

边掏钥匙，边跺脚

——看来，雪也深了

 

愿深夜赶路的人，都能看到一扇桔黄的窗子

 

《西溪村的黄昏》

 

胭脂花准时开了

七只白鹅，从河里上来，整齐地向杨家走去

板栗树下，老人们各自回家吃饭

26岁的胡三宝还站那里，含着手指，卑怯地微笑着

他的对面，青山含着夕阳

 

每个美丽的村庄

都有一条小河、一棵老树、一个胡三宝一样的痴人

他们都是大地上的神

 

 

 

《雪》

 

清洁工阿吉把雪铲在一起，并不运走

做成了一个雪人，站在垃圾箱旁

 

落在青藏的雪是幸运的

有机会进入怒江、澜沧江、长江、黄河、雅鲁藏布江的源头

还有机会被早起的喇嘛装进木桶

 

如果我是雪，会落在李家小院

后妈刚给李露平买了一双水红的小皮鞋

 

 

《我的吉它》

 

吉它和女人一样，轻轻一拨，就会呻吟

她们都有满月一样的臀

想起在昆明的城郊，那时，吉它还没有送人

单车斜倒在土埂上

和弦一串一串地落，芫荽花一丘一丘地白

我把女人搂过来，左手轻轻地按，右手轻轻地拨

 

 

《鼓》

 

鼓，是最摄人心魂的乐器

佤山丛林，毕摩敲木鼓祭谷神的时候

摩梭龙潭，会激起波纹

 

身体也是一只鼓，心跳就是鼓点

命运是个鼓手，不紧不慢地敲，敲木鱼一样敲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住手

 

总是忘不掉那个女孩，从十九楼跳落

黄裙朝上，头颅朝下

水泥大地，像一面紧绷的牛皮鼓

 

 

《三里屯的秋天》

 

去工人体育场打球，要穿过三里屯

每个人都能在此找到快乐

我会运球，在衣冠楚楚的人群中

像英雄一样无人能挡

会假装传球，让迎面的黑人小伙，接个空

会来个华丽的变向，过掉

边走路边吃冰淇淋边打手机的女人

我的快乐比孤独还要大

只是斧头形的银杏叶掉下来，让我猝不及防

 

 

《湘西辞》

 

感谢命运，将我的童年放在了湘西

让我成为我母亲的儿子，我姐的弟弟

 

祈求命运，将我的老年放回湘西

让我做好我母亲的儿子，我姐的弟弟

 

群山之上，那些柔软的云，都是苍天的耳朵

 

 

《田野》

 

手扶拖拉机，拖着小山似的草

摇摇晃晃，送往天上

 

风，是一只宽大而柔软的手掌

不遗漏一株野麦

 

将膝盖上的蚂蚁，放回田埂

起身，暮色像件棉质的衣衫，无声地滑落

 

 

 

《北沟村的农家小院》

 

真想赖着不走，看看枫藤、丝瓜和扁豆，哪个先上瓦

真想有一阵雨，让菖蒲吐出深黄的花

真想有三个女人

一个满襟，一个旗袍，一个赤脚跑进来，全身湿透了

 

 

《悲歌》

 

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

为什么，我如此眷恋生命？

我应该如何向你描述我的远方？

佝偻在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游大昭寺》

 

一个敲鼓唱经的喇嘛和一个沉默的诗人相遇了

大殿上，酥油灯的光芒逐渐强烈，栅栏逐渐消失

 

懂了吗？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

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

 

没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

走上大巴的，是一个带着相机和微笑的苦行僧

 

 

 

《水滴》

 

水龙头坏了

北京的水滴，和白岩寺的一样

呈椭圆形

 

像一滴星光不溶于夜

像一滴水，不溶于生活的油腻

 

我终会离去

像一滴水

离开你的眼

 

 

《姐妹》

经济形势不好，站街女明显增多，年龄大幅下降　　

垃圾箱一样，每隔几棵苦楝树就有一个

　　

夜苦寒，霾浓重，年关又近了　

北京的男人啊，抽时间来嫖一嫖我的这些姐妹吧

《致》

 

经常绕道，去柏树林里的墓地

以读碑的方式，看那些晴草

 

用写处方的方式，写诗

用熬药的火，取暖

 

死亡，将治好你我所有的病

在我们的身后，世界将不再有任何事情发生

 

 

《永顺城》

 

几十年来，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看戏

一个人冷笑，一个人叹息，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排队挂号

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

 

 

《阳戏》

 

阳戏的调子和湘西的柴刀一样

末端，有一个弯而尖的钩

状元郎还在唱，锣鼓还在响，三娘还在后台补妆

台下，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状元郎挥挥水袖，示意乐师们继续

定情物终将亮出来，沉冤终将得到昭雪

 

 

 

《春风辞》

 

快递员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

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拆

 

坟地里，蕨菜纷纷松开了拳头

春风，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舐着人间

 

 

 

《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在水里》

 

风中的群山，你的乳房，我的人生

都在摹仿水的形状

对岸，一只灰鹭在摹仿我的沉默

田野里，一群奔跑的孩子，喧哗着，摹仿水的流逝

 

 

《妻子 》

不停地拖地，洗刷，采买，整理

仿佛命运派她来，是为了代替我走失多年的大姐

一宿废话，让人想起了故乡的雨和蛙鸣

第二天，槐花青白，落满京城

 

黄昏，不再加班，按时敲门

脱鞋，返身，把伞拿进屋里，把苦行僧关在门外

 

《克什克腾的风》

 

阴山，正被风，锉成一粒粒细沙

沙一样堆积的时间，当时还在脚底，去年就到了肚脐

 

“天上没有不散的云啊，地上没有不老的人”

我轻轻地唱

 

那么多的风，把天空吹得又轻又薄，把人世，吹得如此冰凉

 

《温泉》

 

面条一样软下来，绿茶一样，缓缓地打开

水用体温，解除了我的武装

 

尼姑一样良善，用看云的眼光，看石头

用看菩萨的眼光，看来往的人

用翻阅经卷的手，逐一救起这些吹落水面的黄槐花

 

此时，谁若背后捅我一刀

我怀疑，喷溅到他脸上的，会是清澈微烫的水

 

 

 

《土豆丝》

 

儿子抱着篮球进来，说饿了

妻子抱怨他没有换拖鞋

在这间小出租屋里，她制定了很多法律

阳光刚好落在砧板上

我像个手艺精湛的金匠，锻打着细细的金条

那一刻，真想宽恕这个世界

 

 

《老花铺》

 

老花铺的夏天要用珍珠李，油桃，脆皮梨

这些富含糖分的词汇来比喻

 

苞谷苗像三千嫔妃，为农民夹道起舞

黄狗，儿子，父亲从红土路上依次远去

 

我打赤脚，是为了和大地保持肉体关系

我吹陶笛，是因为有炊烟比旗帜还要庄严的升起

 

《清明祭》

 

每一天，都是清明，每一天，都在祭奠

每一个黄昏，都有悲伤的风，穿过铁栅栏

每一处，都是供桌，每个人，都是祭品

呵，这纸糊的电视，纸糊的房子，纸糊的天

 

 

 

《怀柔》

 

——啪！湖里一声脆响

可能是草鱼，也可能是落下来的青核桃

星空慢慢向树冠移动，星星钻进了核桃

 

怀柔，如果是一个女人的话

应该姓肖，三十二岁，正在哺乳期

水流在黑暗里，像个婴儿，咂着奶头

 

 

 

《小院》

 

女人晒出的床单，红得像旗帜

证明她占领了阳光

 

男人过来，给了她一场情人般的争吵

女人的脏话里，用了几个春意盎然的词

床单，更红了

 

傍晚，女人把床单收了。院子，便暗了下来

 

 

《当我老了》

 

不想一次次参加朋友的葬礼

不想被肉体囚禁在床上，而门外，海棠不停地落

不想看到你的乳房，像母亲一样，垂过肚脐

当我老了，请让我像父亲一样，把所有的痛，两小时痛完

让儿媳来不及厌烦

让在云南打工的儿子，来不及赶回

《堆雪人》

他们把雪铲起来，堆成人的样子

戴上粉红的尖顶棉帽，让她有了眼睛和微微的笑

傍晚，又把她丢弃在黑松林里

 

《稻草》

 

秧，老了，就成了稻草

稻草搓成绳子，可以系住一些本已散去的事物

 

草绳弯在门口，女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以为是蛇

 

那晚，月光极好，草绳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

蛇一样，绞住了秦寡妇的脖子

 

 

《在星星峡遇暴风雨》

 

在星星峡，穿过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一个活人

这位高僧，忍不住抱着对方，痛哭流涕

也是在星星峡，风，抱着我不放

 

沙子在咕咕地喝水

喝饱水的沙子，黄豆一样膨胀

焉支山上，那弯彩虹的出现与消失，意义重大

我认为，它是人生的真相

 

《睡前书》

 

左臂一伸，她的头便枕了过来

十六年了，已经非常默契

如同猪油罐放回了厨柜，诸神归位，万物各得其所

如同猛洞河到了王村渡口，不起一点水花

 

 

《田舍辞》

 

渐去渐远渐渐无，有时白云，有时白鹭

惊蛰小满又芒种，一些谷花，一些浮萍，一些鲫鱼动

 

一任青酒长青苔，你若不来，我便不开

对面炊烟如香火，山是庙宇，水是卧佛

 

 

《马》

 

看戏回来，有七八里田埂

旱田，种着草子花；水田，装满了的月光和蛙鸣

 

骑在父亲肩上，从不担心摔下去

仰头，翻腰

可以用手指做的枪，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

 

可以，在他肩上睡去

醒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中午

 

这一次，是中年

 

《滇西》

 

坐在风中，端详众生

梅里雪山一样，我拒绝融化，拒绝回答

拒绝开满山的花

 

有一天，我会掉头而去，金沙江一样

二十七座水电站都锁不住

 

 

 

《初冬》

 

每一天，都当成自己的末日

迟一些睡，早一些起

 

默默地辛苦，默默地珍惜，默默地收拾

每天中午，都去收发室看一看

 

每一次深夜的醒来，都想痛哭流涕

 

 

《苜蓿花》

 

青菜上有青虫

捉下来，准备喂鸡

你坚持放生

说那是要长翅膀的蝶

不跟你争论

你是个真理的化身

你系着蓝底苜蓿小印花的围裙

 

 

《向阳坡》

 

妻子拣胖的摘，递给母亲

母亲把豇豆扎成一束，扔进背笼里

两个我亏欠最多的女人站在一起，大地是倾斜的

 

 

《猛洞河的夏天》

 

满河都是快乐，流也流不尽

翻螃蟹，捉人，藏石头，每次都不愿上岸

 

小玉姐在水里，从不脱完

上岸，会先套上的确凉的连衣裙，再换裤子

 

每个夏天，猛洞河都会留下几个不愿上岸的孩子

那一年，留下的是小玉姐

 

 

 

《冷》

 

这么大的雪

你们看不见

 

艳丽的血迹

被手掌大的雪花，轻轻地抹去了

雪原上，战士还在爬

 

剥了皮的山毛榉

有三分之二埋在雪里

 

这首诗还有三行

埋在雪里

 

 

《街头看人摹仿迈克尔·杰克逊》

 

黑礼帽，黑西装，太空步，机械手

一个死去的人，在三里屯复活

 

一手护住私处，一手坚定地指向远处

一个被人谋杀的人，指认的，却是星空

 

对于世道，我和槐树上的蝉，看法差不多

但是，我不敢那样撕心裂肺地喊

 

 

 

《巴彥诺日公苏木小镇》

 

“天上没有鸟，地上没有草。三年一场雨，风吹石头跑”

等车的时候，我默默地记诵着当地的民谣

这么长的一个镇名，却只有很短的一条街

而只有一米六三的我，却有一个好几丈长的影子

 

《沉默》

 

鲇鱼像一个坚决不从的女人，扭来扭去

 

变成了两段还在扭，两段同时扭

有血的那头，在互相找

总也对不齐，总也合不拢，总也不做声

 

买盐回来，两段还在扭

有血的那头，还在互相找

总也对不齐，总也合不拢，总也不做声

 

两段深黑的沉默，偶尔碰在一起，也没有声响

《破阵子》

 

四十年来起落，三千里地漂泊

月光照耀的地方，便是你的家我的国

 

一首诗，就是一道圣旨

一首词，就是一道软一些的圣旨

 

爱妃，把鸽子喂了，把笼子打开

月光艳丽，柿子悄然转红

 

爱妃，去换换晚礼服，结婚的那套

等改完这首《破阵子》，我们出城投降

《在涌泉镇》

 

“聚皆销散，合终离别。高必堕落，命咸归死”

延恩寺里，念经的中年男声，如群狮的低吼

 

剥开涌泉蜜桔，有微红的阳光粘在手上

世间的辛与苦，需要这漫山遍野高糖份的事物，来中和

 

 

《在头门港》
 

大地浮起来了，天空浮起来了，几万吨的铁，浮起来了

只有那条两寸长的黄花鱼，沉了下去

 

码头是新的，跨海大桥是新的，三台吊车是新的

只有黄昏如此陈旧。看海人的脸上，落了一层夕阳的锈

   

 

《忽已晚》
 

父亲挖坑，二姐丢种，大姐丢灰，母亲把土盖上

我呢，绑篾圈在竿头，绞上蛛网，粘蜻蜓

这个小恶魔，还在高粱林里，撞破了小青的好事

很长一段时间，看到麻山的云朵，就想起一瓣肥白的屁股

 

大姐和小青下落不明；父亲洋芋般埋入了大地

二姐在电话说，母亲去网吧找小外甥了

她问，没考上高中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

路过广场天就黑了，这个肥胖的中年人，买了朵棉花糖，慢慢地吃

  

《乔峰》

到过辽国，我知道，生命有时敌不过一场大雪

至刚易折，情深不寿，段誉劝我归隐苍山

明知不可为，亦为之，明知千万人，亦往矣

围攻我的，正是我一生努力拯救的

欠我一顿好酒的老白，还了我一枝冷箭

洁白的马蹄莲又开了，这片土地，真是块好刑场

 

《月亮湾》
 

我的归宿，是条小船，水竹的篷子，水杉的橹

舱里，有个火炉，有些茶和书

船会泊在月亮湾

那里有间木屋，那里芦花无数，那里山重水复，那里无人呼渡

 

 

《洪家营的月亮》

 

看不到门牌，不知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有两丈高的围墙和拇指粗的钢筋

 

不知是病历，还是罪名，白纸写着黑字

举石砸天，挑沙填海。养狐成妖，磨砖成镜

 

穿过钢筋后，月光变得锈迹斑斑

月亮若是上天掷来的一枚硬币，我永远选择背面

  

 

《会酿酒的女人》

 

橡木桶，能贮四季。两个月，水即生香

会酿酒的女人，能背《古诗十九首》

 

石榴酒，枫木碳，一小杯，女人就软了

风推开门，吱嘎，有蛛丝断裂。雪三尺多深，天地呈石榴红

 

 

《削土豆》

 

以前怕的鬼、天坑、蛇、哑巴老三，现在都不怕了

现在怕医院、官司、警察、怕尖锐的刹车

怕工作时，家里来的电话

怕出租屋外，突然响起的敲门声

命，捏在命运的手里，有时是把刀，有时是颗虫咬的土豆

  

《塔克拉玛干沙漠》

 

第三天，遇到一棵小草，你热泪盈眶

沙上日头出，沙上日头落，沙上的你没有带骆驼

 

第七天，看到那具人骨，你无动于衷

沙上日头出，沙上日头落，沙上的你没有带骆驼

 

 

《乌龟》

 

和我一样胆小，一碰，就缩

本想带回出租屋，我正需要一个伴

最终，还是放了

我无法在玻璃缸里，给它买睡莲、芦苇、浮萍还有风浪

 

《烟花》

 

烟花有多响，我怀疑，放烟花的人，就有多少话没有说

 

总是这么悲观。他们看玉兰的清晨

我在看环卫工人把血红的纸屑，铲进斗车，慢慢拖走

 

我会燃烧，如果谁关掉了子夜的星空，如果谁给我一束隔水的目光

 

 

《去王村》

 

十万大山，十面埋伏。草木皆兵，左冲右突

摩托是识途老马，我是盖世英雄

 

左后视镜里，儿子昏昏欲睡

右后视镜里，妻子在看牛落河的水

 

转弯，老马长嘶一声，牛落岩让出一条沥青路

 

 

《天堂》

 

不管死后能不能去天堂，每个人都是从天堂里出来的

世界上最温软、最安全的宫殿，像只倒放的梨

 

滇缅边境，警察逮住了一个女人

她把子宫，当成了物资运输仓库，贮藏海洛因

 

准确地说，是一个妈妈。妈妈和女人是有区别的

妈妈被铐走的时候，警车后面，会有一串很远的追赶和呼喊

 

 

《驼背》

 

朋友说，你能不能挺起来

像没做过亏心事一样

我试过，可做不到

就像弓，无法拒绝弯曲

就像稻子到了秋天

无法阻止自己一点一点接近大地

 

《追杀》

 

黄督尉很慎重

本来，五个人足以解决老董的，他派了十三个

嘱咐部下不要紧张

——“两个人就可以摆平了，他还带着半岁大的婴儿呢！”

 

黄都尉靠在栾树下等

在那群白云抵达祁连山之前，兵器的碰撞声便结束了

慢慢走出来的，竟然是老董

 

“其实，我们是两个人，你低估了她的力量”

老董身上，至少有八处刀伤，胸口的襁褓，却分毫未损

 

女婴吐舌头的样子

很像她母亲

《一缕阳光》

 

我把高峰坡的晨曦

粘进了信封里

如果你读信的时候，感觉到温暖

证明你收到了

 

 

 

《致张二棍》

 

 

都喜欢远离人群，都喜欢低头的稻穗

我乐水，你乐山

 

在南溪，我水獭一样翻滚的时候

你白眼青天，蹲在石头上

像八大山人画的一只苦斑鸡

 

北京又下雪了

覆盖了皇宫，想必也覆盖了你深山的帐篷

  

 

《在吉首大学别余秀华》

 

母亲重病的消息，如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

将她揪下车，像拔一棵稗子

 

稗子是一种野生谷物，很容易分辨

比杂交水稻高出一截

 

雨从湖北来，她向湖北去

天边传来的雷声，像后脑磕在砖墙上的轻响

  

 

《大风歌》

 

找袜子的时候，看到了口琴

铜，黄土高原一样，锈迹斑斑

 

琴声起，青海青；琴声落，黄河黄

流浪的少年，总带着铜质的口琴

 

含着铜，如吻别冰冷的唇

深夜的风，少年一样，翻过围墙，开始狂奔

 

大地，是一支重音口琴

春风吹，青苗青；秋风吹，黄豆黄

《盐井镇》

 

“神啊，什么时候，不再让我背这沉重的水”

晒盐的女人，一天下江五十回

 

木槽里，猎人将刀刃抹上盐，等麝鹿，把舌头舔没

又用盐，把鹿肉腌好，等大雪封山

 

月亮洒下薄薄的盐，在横断山脉的伤口上

《河西走廊》（八首）

 

 
  

1，河西走廊

 

小麦熟了，大地陷了下去

小麦全部收完之后，陇上的天空，高了三尺

 

 
  

2，行者

 

石头湿漉漉的，昨晚也曾在梦里痛哭过

给羊群让路，给背柴的人让路

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草木，都报以微笑

上车之前，回头望一望尽头的苍天，是行者对路的感恩

 

 
  

3，祁连山

 

宰了公羊后，阿吉坐在草坡上等

无论老少，路过的，都须上来吃酒

不吃，就来硬的

身后，除了晴雪千里的祁连山，还有支双管的猎枪

 

 
  

4，张掖的光芒

 

摆水果摊的中年男子

用毛巾擦拭着每一只苹果，心无旁骛地擦着

仿佛要把它们擦出光芒来

 
  

 

5，柳条河

 

掐一些鲜草喂牛，它舔我的手

舌头轻柔灵动，像柳条河的水

它不知道，昨晚

我一个人吃了一盘炒牛肉和一碗牛骨汤

 

 
  

6，莫高窟

 

用画菩提树的笔，画你的眉毛

画飞天的时候，你抱着琵琶，轻轻地跳

用你的胭脂，画袈裟；用你的笑容，画菩萨

洞外，菩萨用白雪，涂改着世界

 

 
  

7，路

 

路，在等一个背包上挂着菩提子的行者

稍稍向上的弧度，是路在微微地笑

转过怪石山，藏青的水，是路给行者的惊喜

路一直送行者走过荒漠

没有行者的日子，路，和那座无碑的坟相依为命

 

 
  

8，西行

 

我将一个人继续走

顺着日落的方向

和月亮和星星一样，我能感受到太阳的引力

 

《哦，湘西》(七首)

 

 
  

1，芭蕉

 

每个黄昏，穿满襟衣的母亲会站成第四棵芭蕉

反复地呼唤我。她的声音，是翠绿的

 

往往开骂了，我才应

有时在麻山，有时在巴那河，有时在椿树田，有时在幺妹家

 

像剥开芭蕉叶的粑粑，像反复揉过的泥巴

那时，每一个黄昏，都是糯的

 

   

2，吃酒

 

总盼着去吃酒，走多远都不怕，死人的酒也不怕

有好吃的，有戏看，还可以捡到炮竹

唢呐贴着秧浪过来，恨不得把田埂拉直

一只秧鸡蹿出来，吓了我一跳，也吓了它一跳

那时，人情不值钱，经常只送两升米，三升黄豆，五升包谷

 

  

3，山茶树

 

手指般的树杈，可以做弹弓

粗的，可以削螺陀

茶泡，是上天赐给穷孩子的水果

茶籽不能吃，最没有用，只能留给大人榨油

 

山茶叶太硬，不能泡茶，但也有用

可以当钱，向小幺妹买她用花花草草做的饭菜

有时候，她还会找我钱

那钱，是小一点的山茶叶

 
  

 

4，和辣子

 

受了气，父亲会忍，母亲会站在芭蕉树边骂

隐隐的回声，仿佛群山在和她对骂

下田也骂，背万年时的蜢子，天收的卷叶虫，砍脑壳的雨，偷野老公的牛

脏话和肥料一样。她骂过的秧，长势比别家的都好

   

 

5，寂静

 

和雪地不同，月光里，不会踩出鞋印

秧，悄然分蘖；凉水，暗生青苔

 

每一个村庄，都有人偷情

每一个村庄都有孩子在算计，三月泡儿红了没有

 

   

6，躲猫儿

 

大姐总是赢

有一次，找哭了我都找不到，她却躲在草树里睡着了

这回，她又赢了

找了十多年，找到滇缅边境，也没找到

 

 
  

7，姐

 

我用火钳敲屋檐上的冰棱

她在煮雪和洋芋

我将一捧雪，放进了她的后衣领

 

一生中，有些事，是我没有办法做到的

比如说，找到或者忘记她

比如说，把铁环开过草籽田的田埂

 

 《海阔天空》（四首）

1，海平线

 

海上有水母，天上，有水母一样的云

星星落进海里，就成了海星

海边有洁净而缓慢的贝壳，天边有同样洁净而缓慢的月亮

只有海边的我，在天上找不到对应的事物

 
  

 

2，在银色的沙滩上

 

又想你了。想你赤着脚，提着裙子，向我跑来

我会举起你，让你高于月亮

我会把你扔进海里。岛，像鲸鱼一样，慌不择路

太平洋沿岸，将发生一场海啸

 
  

 

3，在雨里独坐

 

闪电蛇行，雷声狮吼，大海，惶恐不安

注视和祈祷一样，是有力量的

在我的注视下，那只瘦骨嶙峋的海鸬鹚，放慢了速度

在我的注视下，大海，渐渐平息

  

 

4，鱼

 

我是属鱼的，我的骨头里一直有刺

我和石头玩，和水玩

我用自己和自己打赌，我相信

那条渔船会来接我，就像相信秋天会来接走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