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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渠“行走脚注”:从人民水利到4A景区

 许愿真 2016-03-22

红旗渠“行走脚注”:从人民水利到4A景区

SACP中国摄影文献

来源:破土首发  2016-03-22 10:16   点击:351次 

【破土编者按】1959年,河南省林县县委发出了“重新安排林县河山”的号召,专门研究穿越太行山区的“引漳入林”工程,以解决林县用水困难的问题。1960年2月,工程开工,当时的林县人民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自力更生,耗时逾十年,最终建成我们今天看到的“红旗渠”。红旗渠竣工后,解决了56.7万人和37万头家畜的吃水问题,有效灌溉面积为54万亩。1990年代,红旗渠转型为“旅游胜地”,并于2002年被评为国家4A风景区。2015年11月,中国美术学院部分师生对红旗渠进行了田野考察,本文是他们最新鲜的田野手记。这篇札记只是两年研究计划的一个起点,而面对更漫长的求索,我们期待的,是从并未远去的历史能量中,引来对现实的鲜活滋养——正如,当年的河南林县人,从家园走向水源,再把水引向干涸的土地。


红旗渠的前世今生

“红旗渠”原名“引漳入林”工程,是20世纪60年代,林县(今河南林州市)人民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历时十年,凿穿太行山腰修建的引漳河水入林州的工程。其总干渠全长70.6公里,从山西石城镇起,到河南任村镇止。根据官方数据,在此过程中,林县人民总共削平了1250座山头,架设了151座渡槽,开凿了211个隧洞,修建各种建筑物12408座,挖砌土石达2225万立方米。

除了这七十公里的物理存在,红旗渠还有一系列耀眼的称号:“人工天河”、“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世界第八大奇迹”。它也是当地人眼中的“生命之渠”和“幸福渠”。同时,红旗渠还是一部同名的电影,它拍摄于60年代修建红旗渠的过程中,神话般的修辞方式也成为了一代人的精神记忆。


红旗渠渠首通水典礼

如今,红旗渠最具“现代”意义的是,它的一部分——中段从分水苑至青年洞——已改造升级为有声光电设施的国家4A级景区,门票通票100元一张。在广告里,现在的红旗渠,是“一处展现现代水利建筑工程并具有山岳型自然风景的特色旅游区”。


红旗渠源头今容(位于风景区外)


红旗渠渠首的介绍

行走在红旗渠

2015年11月,来自杭州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的一行十多人来到河南林州,行走在红旗渠之上,重访红旗渠的源头。去往红旗渠之前,每人准备了关于红旗渠的五个问题,在每晚的讨论中反复出现,企图打开理解历史的另一个维度;但亲历现场,才发现那个“历史现场”已经被打乱:红旗渠纪念馆中官方的时间轴叙事方式、青年洞景区景观旅游的叙事方式和当事人的叙述版本都交织混杂在了一起。每个人的五个问题也在行走与探讨中一点点被消解,或是被提炼出新的东西,或是变得不是问题。

我们从渠首开始徒步,走访了红旗渠沿岸的南丰村(旧称南荒村)等村庄,参观红旗渠纪念馆,采访了在红旗渠建设中被作为突出典型的劳模任羊成等人,并邀请了红旗渠影像最重要的建构者、原《河南日报》的摄影记者魏德忠等人进行座谈和采访。



未经过景区开发的红旗渠


行走在红旗渠上,每日步行距离十几公里


红旗渠纪念馆中的500年旱灾史,红线划出了灾荒致发生“人相食”的年份

田野日记摘录

同学A:

10/29 初到红旗渠

留意进入红旗渠的过程,红旗渠先出现在路牌上,一路上景观是普通乡镇的样子,大多商铺饭馆都关门,可能是淡季,可能倒闭,直到“红旗渠欢迎你”几个字立在山头。沿途有修路,修隧道,仍在开发中。牛岭山庄的老板也是村主任,也是村书记,旅馆坐落在山阴面,正对太行山,山脚下有废弃加油站,问得有一条新路,这边车就走得少了。

走渠开始,两侧是太行山景,先经过一段显然闲置的渠道,渠里已经长草。渠里水量不大,可看出水多时候的水线,渠上标记着数字,后来发现记的是长度。并没有走在历史现场的感受,高初之前提过渠上刻有修渠人的名字,沿途找寻,不多,看到几个刻下的日期,40年前的痕迹。

有几次面对山景,想象修渠时人们看到的是同样的景象,新中国之前居住此地的人看到的也同样的景象,人造天河置于千百年不变的山岭中。

10/30 红旗渠青年洞景区

下午去青年洞景区,票价100元,通过张主任协调变20元。也是走渠,但渠上装了护栏,入口处拦住另一侧,指示牌写“尚未开发,请勿前行”,所有的景点介绍叙述又是一套,简化、抽象、淡化意识形态。几个红旗渠影片中的典型被做成雕塑,如测量工路银号手;几个经典修建工作被做成游客体验的景观,如铁姑娘的“凤凰展翅”执钎,飞岩除险。青年洞做成了彩灯装饰的漂流洞,洞壁两侧安装了十几幅修渠照片,快艇驶过图像不及看清。

景区的逻辑和革命叙事混搭在一起,这两天的感受处处冲撞,头天还在渠上找名字,第二天名字被用铁相框罩在地上,标明“当年修建红旗渠时,为保证质量,刻下的责任碑界”玻璃上湿气一起,名字盖住了,人名仅仅是责任人的意思?

同学B:

11/1 走渠

久在城市,突然落入天地的广博,其实心生恐惧。

开始行走不久,身体便无所知觉地被山河包围,意识被隐秘地节奏编织进自然的纹路里——没了尺度。

日光婆娑,很多杂念兀自升起,直接蔓延到空中,隐入山石难分难解,我费力凝神,试图划清自己和周围世界的界线,把握中心的感觉,又迷恋这种空茫无所依的轻灵。我想起约拿,那个被鲸鱼吞入肚里被神驱逐的人,是否在绝望的刹那,也有一种忘怀的释然?又想起但丁,他在人生中途迷了路,径直去了地狱,那也是一种决绝。所幸此刻,脚下的渠如此坚定地牵引着去路。要我回神关切自己,被窄小的石沿括约着,就像神的佑护,让我记起心怀的终点,那个世界。

同学C:

走在渠上,从不会遇到人,右边渠水悠悠,左边漳河时缓时急,有时左边的山谷很深,参天大树就长在我们脚下,我们就站在枝头,虽然左临深渊,右边渠水依然悠悠,控制着整个行走节奏。

河流、渠水、太行、人家的配比,使之前想过的问题并没有浮现,即便在渠上偶尔看到刻在上面的名字,“人民的名字”这个夹杂历史与情感的思考也没有出现。红旗渠修建时是一种“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气概,成了以后“渠水悠悠门前过”,柔和地不得了。“重新安排河山”,在太行山腰别上一条渠,渠河两望,青山长在,也不尴尬。有时候遇到一座被劈开的山头,看起来确实滑稽,然而一瞧脚下的岩石,海的记忆就刻在岩石上,石头上的水纹与贝壳那叫沧海桑田。

在渠上行走,就是这样稀薄的思绪越升越高,最后看不见了。

这番短暂的行走,更像一个非学术性的田野,一个身体性的田野。一方面,它关于如何从个人的感受里去进入一个知识的、学术的脉络;另一方面,又关于如何在学术脉络之外的那些新鲜问题中提炼出一个艺术讨论。这是试图重新进入历史现场的最初尝试,也是未来长达两年的项目的起始,我们把它命名为数行零散的“脚注”。而将要到来的漫长“问渠”求索,令人期待的是:或许可从并未远去的历史能量中,引来对现实的鲜活滋养。正如,当年的河南林县人,从家园走向水源,再把水引向干涸的土地。

展览:《红旗渠“行走脚注”》

回到杭州后,我们在学校举办了一个作为小结的展览。此次展览可以说是围绕一张图片展开:1960年,时任《河南日报》摄影记者的魏德忠拍摄了照片《凌空除险》。这份反映红旗渠修建情形的材料,成了我们进入红旗渠的一个切入口,最终也成为我们展览的集结方式。


魏建忠摄《凌空除险》,近处的身影便是任羊成。红旗渠官网导览介绍:“凌空除险是当年修渠民工为了在悬崖峭壁上开山放炮,去除险石而独创的一种高空作业法。现在,青年洞景区由当年的‘除险英雄’,现已年过七旬的任羊成亲自指导训练的小伙子,会给你带来原汁原味、惊险而又精彩的表演。”


《“红旗渠”行走脚注》展览海报

红旗渠的历史现场是存在距离的,对大部分90后的参与同学而言,并不容易进入。所以,我们试图通过一些影像、一些词语,去和它建立某种连结,把自己思考过、经历过的东西都尽量呈现出来。在每晚的讨论中,一些“陌生”的、已经不在我们生活中的词反复出现,比如说像“人民”、“群众”、“英雄”、“战斗”、“生产”、“学习”,当这些词从采访对象口里冒出的时候,会觉得非常遥远;而一些我们用到的词对他来说也是同样陌生。这些词、这些陌生和距离,都需要注解。


“重新安排河山”的宣传画

红旗渠建成后的宣传画

而影像本身自带开放性,那或许是一种更情感,或者更深层次的打通。所以我们把魏德忠的摄影置于最前面,并希望能用它把整个展览串联起来:一张图中,已经包括山(河)、英雄、劳动者、生产、土法工具……众多可以继续深挖的要素。


斑驳的墙上还留着毛主席语录:“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红旗渠行走脚注”展览现场

“红旗渠行走脚注”展览现场

后记:行走琐思

每次从日常中走出,走向田野,总会经历一段无法落实到具体情状的模糊间刻,也总是来不及逗留细想,便被田野中的种种课题,研究的对象,牵引到一种探索前行的状态。外部环境越是无规则、陌生,我们越是急切求助于严谨、一丝不苟,不带情感温度的理论假设。试图让空间中弥散的无序事件尽快进入意义的网络,那些本来没有预设、相互碰撞着的自由想象也目标明确地寻找有序的经验世界勾连重叠,为着渐长的自信以消化掉起初的疏离不安。日常生活的稳定经验帮着我们确定不确定,没有延误地过渡到以知识和概念征服未知的现象习俗的模式,这即是“现代主义”的经验。而最初面对陌生的模糊感知,无法归档的经验,最后总是消失在可见的言语之外。

现在回去看红旗渠的这段行走、田野,以及布展的整个过程,如果说一开始我们以批判当时的一段革命影像的封闭叙事(电影)为缘起,要求走出故事,走进无边框的现实,去寻找真实。亲身进入林县,我们最先碰到的是水的问题,纠结着复杂的民生和邻县之间的资源争夺,每天都有不同的情节上演。对于水的供应从来没有困扰的我们,从听故事的安全距离到直面残酷生存问题的现场,我们几乎是失语的。这种无力感径直进入身体,变成没有语言的记忆。我们走进英雄的生活,面对的不再是聚焦在影像空间里程式性的人物角色,而是不平于待遇落差,在新旧价值体系中经历冲击的情感个体。真实日常的复杂绵密趋向于对各种意义单位的消解,短时间的田野,基本上只能让我们停留在预设事件浅表阐释的层面。我们回来,需要再重新处理这些意识的倾向,用身体获得的感知对事件的排列重新洗牌,来洗出自己的故事。但其中真实与否,是不是另一段单一封闭的讲述开始,已经不可置否。


红旗渠上的纪念雕塑

卡夫卡让K永远徘徊在城堡之外,如此抗拒惯性和命定的意义之到来,哪怕是永远不再进入协调的,秩序井然的已知世界,也要缓慢、细致、艰难地挑战属于无限与模糊的深度。很多时候,真实或者真相无从把握,是因为它从不被已知、显而易见的现实照亮,它需要思想,感受的力度,和愿意去到孤独与风险中直面无知无限的勇气。可能因此我们需要“剑走偏锋”,否则生产出来的,终是落入窠臼,至多是一些无声息的意义,和一堆不再有派生力的词语句子。

田野项目参与者:高初、刘畑、魏潇洋、齐萌、陆怡舟、伍舒扬、陈晓琼、Afonenkov Ivan、李颖、卢睿洋、孙梁奥越、魏珊、吴穹、吴鼎

学术主持:高士明

项目顾问:牟森、白建国、郭鹏、姜建

特别感谢:张学增、牛岭山庄

主办单位: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研究院、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中国摄影文献研究所(SACP)

(本文由破土首发,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破土立场,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感谢作者提供图片。责任编辑:胡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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