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伦敦到昆明
我是1938年在伦院毕业的,当时欧战已迫在眉睫。我返国不久,马林诺夫斯基教授即离英去美,不久逝世,所以我是在他手上得博士学位的最后一人…… 我从伦敦回到昆明,正值抗战初期,在云南大学社会学系任教,开始几年集中力量开拓内陆农村调查。四十年代初,创办云大社会学系的吴文藻先生离开昆明去重庆,我不得不兼顾系务和开课讲学。 费孝通:《译者的话》,载[英]雷蒙德·弗思著《人文类型》,费孝通译,商务印书馆,1991
二 吴文藻与魁阁
吴[文藻]老师出国休假期满,回到燕京大学,正值抗日战争前夕。他原想返国后在燕京大学试行牛津大学的导师制,并为实现他提出的社会学调查工作继续培养人才。这个计划事实上因战争发生已经落空。他和他同辈的许多爱国的学人一样,不甘心在沦陷区苟延偷安,决心冒风险,历艰苦,跋涉千里进入西南大后方,参与抗战大业。吴老师于1938年暑期到达昆明接受云南大学的委托建立社会学系。不久,我也接踵从伦敦返国,立即投入云大新建的社会学系,并取得吴老师的同意在云大社会学系附设一个研究工作站。使我可以继续进行实地农村调查。这个研究工作站在敌机滥炸下迁居昆明附近的呈贡魁星阁,“魁阁”因而成了这个研究工作站当时的通用名称。在这里我回想起魁阁,因为它是在吴老师尽力支持下用来实行他多年的主张为社会学“开风气,育人才”的实验室。在他的思想号召下吸引了一批青年人和我在一起共同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进行内陆农村的社会学研究工作。尽管1940年底吴老师离开昆明去了重庆,这个小小的魁阁还是坚持到抗战胜利,并取得一定的科学成果。 费孝通:《开风气 育人才》,《从实求知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三 物伤其类 ──哀云逵 “云逵死了!”这几个字到了我手上。
云逵经了这次打击,有一点变了。可是我常在乡下,他在城里,相见不多。有一次约我一同到女青年会去找他太太。他太太刚在弹钢琴,我们不愿打断她,轻轻地坐在她背后听。好像暴风雨方罢,有一点严肃和惨淡,有一点不自然的平静。我心上一阵阵冷,大家没有提孩子的事。 我离开昆明前一刻,他到我房里来,一直送我上车,似乎大家有话要说,可是都没有说什么,这是我们最后相见的一面,后来从别人信上知道他又有了一个小女孩。 “云逵死了──”之毅的信上说“情形很惨”。树青信上说“刺激很深,宁为治世犬,毋为乱世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是我自己。门外过着一队兵,在唱:It is a long way— a long way 。──我不能再写了。 原文于1944年2月写于哈佛木庚院,发表于《昆明生活导报》,摘自费孝通著《山水人物》,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
四 魁阁与《云南三村》
1939年春季我在西南联大兼课,张之毅同志在我班上听课。他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后,首先报名自愿参加我主持的社会学研究室。由他牵头陆续有史国衡、田汝康、谷苞、张宗颖、胡庆均等同志参加,加上云大的教授许烺光先生和燕京大学硕士研究生李有义同志,形成了一个研究队伍。魁阁的学风是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人类学系传来的。采取理论和实际密切结合的原则。每个研究员都有自己的专题,到选定的社区里去进行实地调查,然后在‘席明纳’里进行集体讨论,个人负责编写论文。这种做研究工作的办法确能发挥个人的创造性并得到集体讨论的启发。效果是显然的。像《易村手工业》这样的论文是出于大学毕业后只有一年的青年人之手,我相信是经得起后来人的考核的。 张之毅同志参加研究室的第一课是跟我一起下乡,去禄村协同我进行调查。学术是细致的脑力劳动,有如高级的手艺,只是观摩艺术成品是不容易把手艺学会的。所以我采取“亲自带着走,亲自带着看”的方法来培养新手。从l939年8月到10月,张之毅同志和我一起在禄村生活和工作。随时随地提问题,进行讨论。所以他摸出了我从江村到禄村比较研究的线索。并共同构思出今后研究的方向。我们又在该年10月1 8日一同去寻找一个内陆手工业发达的农村来与以农田为主的禄村作比较研究。走了六天才找到易村。拟定调查计划后,11月17日,他便单独去易村进行工作。这时他已经有了调查初步经验,而且对要了解的问题已心中有数。从这基础上,他克服种种困难,在27天里取得了丰富的数据,不仅提高了认识,而且还提出了新的问题。这都为下一回玉村调查打下了基础。 玉村调查是在1940年、l941年中进行的。由于玉村离呈贡的魁阁较近,而且交通方便,所以他能和我的禄村调查一样,在整理出初步报告后,再去深入复查,步步提高。由于他所遗下的稿本里缺了叙述调查经过的一章,我已记不住他进行工作的具体日期。但是,由于这本稿子曾经反复在魁阁的“席明纳”里讨论过,又在我改写英文时细嚼过,所以我对玉村调查的主题印象相当深刻。实际上,它已为我在80年代的小城镇开辟了道路。玉村是一个靠近玉溪县镇的一个农村。玉溪县镇是云南中部的一个传统商业中心。它在土地制度上是从禄村到江村的过渡形式,在农业经营上具有靠近城镇的菜园经济的特点,在发展上正处在传统经济开始被现代经济侵入的初期阶段。无怪这样一个富具特点的研究对象能吸引住张之毅同志的研究兴趣,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从《江村经济》到《云南三村》,还可以说一直到80年代城乡关系和边区开发的研究,中间贯串着一条理论的线索。《云南三村》正是处在这条线索的重要环节上,而且在应用类型比较的方法上也表现得最为清楚。因之,要理解魁阁所进行的这些社会学研究,最好看一看《云南三村》。 《云南三村》是从《江村经济》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江村经济》是对一个农村社区的社会结构和其运作的素描,勾画出一个由各相关要素有系统地配合起来的整体。在解剖这一只“麻雀”的过程中提出了一系列有概括性的理论问题,看到了在当时农村手工业的崩溃、土地权的外流、农民生活的贫困化等等,因而提出了用传统手工业的崩溃和现代工商业势力的侵入来解释以离地地主为主的土地制度的见解。但是当时我就觉得“这种见解可否成立,单靠江村的材料是不足为凭的”。于是提出了类型比较的研究方法,就是想看一看“一个受现代工商业影响较浅的农村中,它的土地制度是什么样的?在大部分还是自给自足的农村里,它是否也会以土地权来吸收大量的市镇资金?农村土地权会不会集中到市镇而造成离地的大地主?”《禄村农田》就是带了这一系列从《江村经济》中产生的问题而人手去研究的。从江村到禄村,从禄村到易村,再从易村到玉村,都是有的放矢地去找研究对象,进行观察、分析和比较,用来解决一些已提出的问题,又发生一些新的问题。换一句话,这就是理论和实际相结合的研究方法。 当我发表《江村经济》之初确有人认为解剖这么一个小小的农村,怎样戴得上《中国农民生活》这顶大帽子。当时这样批评是可以的,因为显而易见的,中国有千千万万个农村,哪一个够得上能代表中国农村的典型资格呢?可是人对事物的认识,总是从具体、个别、局部开始的。如果说我停留在《江村经济》不再前进一步到《云南三村》,那就只能接受上述的批评了。 当然也有人为我辩护说,《江村经济》这一类的研究目的不是在提供一个“中国农村”的典型或缩型;而在表达人类社会结构内部的系统性和它本身的完整性。这本书为功能分析,或是系统结构分析作出了一个标本。 我本人并不满足于这种辩护,因为我的目的确是要了解中国社会,并不限于这个小小江村。江村只是我认识中国社会的一个起点。但是怎样才能从这个起点去全面了解中国农村,又怎样从中国农村去全面了解中国社会呢?这就是怎样从点到面、从个别到一般的问题。 我并不想从哲理上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只想从实际研究工作中探索出一个从个别逐步进入一般的具体方法。我明白中国有千千万万的农村,而且都在变革之中。我没有千手万眼去全面加以观察,要全面调查我是做不到的。同时我也看到这千千万万个农村,固然不是千篇一律,但也不是千变万化,各具一格。于是我产生了是否可以分门别类地抓出若干种“类型”或“模式”来的想法。我又看到农村的社会结构并不是个万花筒,可以随机变化出多种模样的,而是在相同的条件下会发生相同的结构,在不同的条件下会发生不同的结构。条件是可以比较的,结构因之也是可以比较的。如果我们对一个具体的社区,解剖清楚它的社会结构里各方面的内部联系,再查清楚产生这个结构的条件,可以说有如了解了一只“麻雀”的五脏六腑和生理循环运作,有了一个具体的标本,然后再去观察条件相同的和条件不同的其他社区,和已有的这个标本作比较,把相同和相近的归在一起,把它们和不同的和相远的区别开来。这样就出现了不同的类型或模式了。这也可以称之为类型比较法。 应用类型比较法,我们可以逐步地扩大实地观察的范围,按着已有类型去寻找条件不同的具体社区,进行比较分析,逐步识别出中国农村的各种类型。也就是由一点到多点,由多点到更大的面,由局部接近全体。类型本身也可以由粗到细,有纲有目,分出层次。这样积以时日,即使我们不可能一下认识清楚千千万万的中国农村,但确可以逐步增加我们对不同类型的农村知识,步步综合,接近认识中国农村的基本面貌。这种研究方法看来有点迂阔,但比较实在。做一点,多一点,深一点。我不敢说这是科学研究社会的最好的办法,只能说是我在半个世纪里通过实践找出来的一个可行的办法。 社会科学实际上还是在探索阶段。目的是清楚的,我认为,就是人要把自身的社会生活作为客观存在的事物,加以科学的观察和分析,以取得对它正确如实的认识,然后根据这种认识来推动社会的发展。作为一个中国人,首先要认识中国社会。《云南三村》是抱有这个目的的一些青年人经过几年的探索所取得的一些成果。我相信这些记录是值得留下来给后人阅读的。 《云南三村》是“魁阁”的成果。我在1946年“李闻事件”发生后仓促离滇,这个研究阵地就由张之毅同志留守。他在云大坚持了两年,l948年离滇去闽。其后我和他长期不在一起工作,但是他始终没有离开农村社会经济的研究道路,尽管他的工作岗位曾有多次变动。解放后,他在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工作期间,写出了《无锡、保定两地调查报告》和《冀西山区考察报告》,均未出版。l980年我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里重又聚在一起,但是1985年由于我不能不离开社科院而又分手了。坎坷多事的人生道路,聚散匆匆,人情难测,但是张之毅同志始终如一地和我一条心,急风暴雨冲不散,也冲不淡我们50年的友谊。却不期幼于我者竟先我而逝,他的遗稿还需要我来整理。尚有何言?如果我们共同走过的这一条研究中国社会的道路今后会后继有人,发扬光大,愿他的名字永远留在这块奠基的碑石上。 费孝通:《 <云南三村> 序》,载费孝通、张之毅著《云南三村》,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 注:本文摘抄自潘乃谷、王铭铭主编的《重归“魁阁”》一书 本期编辑:王丹、廖霜叶、曹彩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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