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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点!我在殡仪馆的日子里(连载一)「有故事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6-03-25

我叫赵大咏。现为岳阳市民政局的一名副科长。每个人都会经常想起自己最有激情的岁月,我也不例外,只是那都是在殡仪馆度过的。


我在殡仪馆的日子里(选载一)
作者:赵大咏


1、我如何到了殡仪馆


1992年底,我招工到了殡仪馆。


那个时期,很少有人能够考上全日制的大学。我本来就成绩不好,最后参加了个成人高考,读了个电大,混了个大专文凭。


那个年代,还普遍流行由国家负责安排工作,全日制大中专生由国家统一分配,其他的各单位子弟由本单位自行安排。


我父亲是岳阳市民政局的一个小科员,我自然成了当年可以安排工作的三个机关子弟之一。当时有三个单位可供选择:福利院、军人接待站和殡仪馆。局领导在分配单位时,有些为难。我们家考虑到,父亲只是级别最小的科员,争不过人家;同时,我虽然成绩不好,但人单纯得像张白纸,一颗红心完全符合国家标准,认为年轻人要到艰苦的环境去锻炼,于是自愿选择了殡仪馆。我的决定使三家人皆大欢喜:一个女孩到了福利院,局长的公子到了军人接待站,我则成了一名火化工人。


2、参加工作的第一天



1992年12月1日,这是我第一次上班的日子。


殡仪馆位于偏僻的城市边缘。


岳阳城不大,我猛踩了半个多小时的单车,8点准时赶到了单位。


第一映像是单位很大,工作人员不多,建筑具有明显的七十年代风格。


受党的教育多年,我已成了一个彻底的唯物论者,感觉这里并没有别人所说的什么阴森恐怖,反而觉得山青水秀,环境很好。那天天气很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心情也爽爽的。


一阵客套话后,单位一把手付主任要我跟着火化组组长李生保。看着头发花白,像七十多岁的他,不知为何还在上班?一问其实还只有五十多岁。


八点多一点,有台象中巴一样的车出去接遗体去了。快九点钟时,李师傅带着我向一座面积很大的单层建筑群走去。


来到房子后面,开了扇门进去。这一间房约三百平米,空间很高,里面有两个巨大的绿色箱子一样的东西。李师傅告诉那就是两个火化炉。原来这是火化车间!


刚聊了一会,外面一阵炮响,李师傅说一声'尸接来了',就向另一个门走去。我则赶紧转过身,花了好几分钟换上家里带来的衣服等,也出去了。


一出门,看到又是一个大厅,里面闹哄哄的有好几十人。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出现给人群带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纷纷转过头来惊奇地望着我,特别是一个女孩露出惊恐的眼神,紧紧地抓住旁边的一个人。几个同事则是哑然失笑。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装束太独特了:脚穿高筒雨鞋,身着长白大褂,一双白手套,口罩遮住了整个脸,头上戴一有沿黑帽,碰巧那天眼睛还不舒服,加了一幅大墨镜,全身与外界隔离,如重度传染疫区的重装防护人员。


妈妈在医院工作,知道死尸病菌多,要我注意卫生。头天晚上特地细心为我准备了各种防护隔离用品。这当然完全正确和必要,因此我今天也就理所当然地全部换上了。


大厅里送行的人,多数与其说是与死者关系好,还不如说是冲着殡仪馆这样的单位猎奇而来的。我这身打扮着实将那种特殊的气氛渲染了一把。大家不断点评和猜测:象我这样最后出场,且着装不一样的工作人员,肯定会对遗体作出什么重要的、特殊的,甚至关键性的处理。


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上班的第一天的第一个小时!什么风都摸不着,跟他们一样,对这个单位充满了好奇心。与其说是工作人员,还不如说也是个看客。


看着许多人期待地望着我,希望看到什么更有特色的举动,并随着我的行动而转动着关注的目光,内心不禁暗暗直笑。


几个同事任何特殊的防护都没有,直接用手从接尸车尾部抽出担架,上面躺着遗体。接着又将遗体从担架上转到大厅中一台小铁架上。一个同事按下按钮,墙上一个小洞里的闸门被缓缓提起,露出黑乎乎的洞口,那就是火化炉膛。然后又按下一个按钮,小铁架缓缓地驶进黑洞里。就在这时,死者的亲人撕心裂肺地哭起来,要扑上去,似乎要把亲人拉回来。旁边的人赶紧死死地拉住,场面一阵混乱。那种深切的悲伤,极具感染性,我和许多人一样,忍不住为这个漠不相识的人流下了眼泪。


当遗体完全进入后,铁架上的铁板从中裂开,遗体落入炉膛里。小车慢慢退出,闸门重新关上。


几个同事和我朝火化车间走去,一些人跟在后面。我们把他们拦住,许多人露出好奇心没有得到充分满足的遗憾眼神。


关门进去后,炉子里的火已经在燃烧了,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同事们马上问我那样穿着干什么?是不是觉得做了火化工很丑,怕被人认出来?


我赶紧解释只是出于卫生的需要。虽然觉得他们没有防护措施很不好,但更不愿意自己太另类了,所以把衣服又换了回去。


好奇心促使我想去看炉子里的遗体被烧成了什么样。事前听人家说,被火烧的尸体特别可怕。所以当靠近炉子专门的小观察孔时,禁不住有些紧张,心跳很快。


里面火很烈,尸体身上已看不到覆盖的寿被和衣服之类的东西,只是黑团团的一块。但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心里马上平静下来。


这时,李师傅和其他三个同事都跟我说:'你去坐着,不用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个新来的,应当表现得积极点,更主要是充满了年轻人的好奇,心里蓬蓬地想做点什么。但四位同事却一再非得要我坐着。我又不便问为什么,只好充满疑惑地呆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那三位同事出去了,又只剩李师傅和我。


火化过程中,不需要管太多,只是每过一阵子,李师傅就用一根长约四米的铁钩子伸进炉子动几下,也不知干什么。


又过了一会,李师傅喊我一起出去,我正巴不得做点什么,马上问有什么事?李师傅说,没事,是他想出去拿点什么东西,担心我一个人呆在车间里害怕。我那时极想显示自己的胆大,对李师傅说:'你去你去,我不怕不怕。'坚持要一个人呆在火化车间里。李师傅也没有多说什么,却回过身不出去了。我好失望的。


约一小时后,李师傅把火关了,又用一根长耙子,先把骨灰从炉膛里扒到炉子外沿的一个小柜子里,再又把它们铲起,倒在一块非常干净的水泥地板上。这时骨灰还是通红的。他告诉我,刚出炉的骨灰可达一千多度,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它迅速冷却。骨灰盒许多是木的,如果未冷就装进去,盒子就会立马烧掉;如果是瓷的,则会把人的手严重烫伤。


骨灰冷却后,李师傅把它们装进骨灰盒,从一个小窗口递给死者亲属。亲属们又燃起一阵炮,接着盒子,坐上汽车走了。这时,整个单位又安静了下来。


那天也就火化了一个人。下午跟着把上午放的炮屑扫干净,烧掉。到了五点钟,同事告诉我可以下班了。


感觉一天也没做什么事。带着上午的疑惑,我骑着单车回家了。


3、张馆长请我吃中饭


第二天上午又只火化了一具遗体。照例陪着坐了一个小时。最大的进步是'入乡随俗',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火化之前光着手帮着搬了下遗体。不火化时,可以到处逛逛,感觉上班还挺轻松的。


临近中午,有台车派出接尸去了,估计要加班。但李师傅硬不要我加班。


单位没有食堂,张馆长喊我去他家吃饭。我也就跟着他向家属区走去。


家属区在火化车间的南面,约相距150米。中间是树林,以路为界,东面是小山,西面是平地。


家属区就是两幢七十年代修的老旧红砖红瓦房。东边是平房,西边是两层楼。张馆长住在二楼中间,一条走廊把各家连在一起。


走进张馆长家,也是七十年代的陈旧家俱。使我感觉来到这个单位后,仿佛在家是九十年代,上班是七十年代。


馆长的一家都在。他逐一给我作了介绍。老婆姓刘,在忙着搞饭菜,没有工作,看样子是个很能干,且十分豪爽的人,个子也比张馆长明显高些,与谨小慎微且佝偻着身子的张馆长形成较大的对比。一对儿女也放学在家。儿子叫鹏鹏,在读高二,一个又高又帅的男孩,看起来很有教养。妹妹叫茜茜,读初三,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个儿比我还高,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特别好看。她见到陌生的我,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但非常有礼貌地跟我打了下招呼。我也有点不意思,但也非常有礼貌地跟她打了个招呼,脸红没红自己看不见。


望着他一对儿女,心里想:张馆长两口子可真会科学配方呀,刚好把各自的优点传给了儿女。


接着,张馆长礼节性地问我来上班怕不?我回答说不怕。


聊了会天,饭菜摆上了桌。这时听到车间的机器响了起来。是遗体运回来了,开始火化。向窗外望去,火化炉的烟囱冒起了滚滚浓烟。


我洗了手,坐到了桌边,盛上饭,正准备吃。突然一阵强烈的北风刮来,本来是直着冲向空中的黑烟,这时被风压下,猛地从窗外向屋里灌进来!刘姨急忙冲过去,把窗户关上,但已经有许多烟雾被吹进了屋。


一股肉体的焦臭味扑鼻而来,更可怕的是空中还漂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碎屑,最大的约有三厘米大小。一些烟屑甚至落到饭菜里!我亲眼看到有一约半厘米大小的烟屑落到了肉汤里!我的天!那些可是死尸身上衣服和肉体的焚化物呀!


我一时无语。刘姨却笑嘻嘻地说:'习惯了,经常会是这样。高温消毒,高温消毒。没事。'然后他们一家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刘姨看我没吃,怕我不放肆,舀了一勺肉汤要给我,我假装客气地说等会自己来。张馆长以为我真讲客气,亲自舀了一勺肉汤给我。我一个新人,不敢得罪领导,只好受了。


看着这桌饭菜,我内心在激烈而又迅速地斗争。想太久了,不吃饭,会被张馆长看出的。


关键时候,我想起了革命先烈彭湃同志。他出身地主富豪家庭,却投身革命。为搞起农民运动,与贫苦农民打成一片。穿农民的衣,吃农民的饭。有次不小心,饭掉到鸡屎里了,他象其他农民一样,捡起来照样吃了。这个故事对我帮助太大了,所以多受些革命教育对现实是很有好处的!


再又看张馆长一对那么可爱的儿女,他们不从小就吃这样的饭长大的吗?


最后想到,上午不是已经'入乡随俗',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直接用手抬了尸吗?


唉,再来一次'入乡随俗'吧!我牙一咬,心一横,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3、'过关'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也基本没我什么事。车间有整容等工作不让接触,夜晚加班也不让挨边,甚至觉得好像有什么秘密不让知道一样。


同事们逐渐混熟了,自然问起这些问题。


原来,单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叫做'过关'。凡是男性到这里上班,首先要到火化车间,一直到大家认为你基本适应后才考虑今后搞什么。


出于本能,人们内心会对死尸产生厌恶感。在那种特定环境下,不存在完全或从来不怕死尸的人,只是胆大的适应能力要强些。


刚刚建立殡仪馆时,没有过多地考虑个人的承受力,出现了许多糗事。有个新人,在阴森的停尸间,猛地看到奇烂的车祸尸体,当即瘫倒在地说话不出,剩下的一个同事赶紧把他拖到外面的阳光下……至于当场呕吐,全身颤抖的现象更是普遍。有的人进单位三个月都不敢挨尸体的边,不敢向火化炉里望一眼;还有的人手续全部办好,第一天的班没上完,就再也不来。许多口里很扎实的人,到了现场,大多表现差强人意。因此,尽管我也说不怕,但同事们还是采取了循序适应的方式。


然而,火化车间工作的'关',还不是最难的。最难过的'关'是这里工资不高,社会又歧视严重,所以许多人选择了离开。


有人说殡仪馆工资很高,想进去都还很不容易,这符合当前全国多数殡仪馆的现状。但也有相当大比例的并不是这样。特别是改革开放初期,内陆经济还很不活跃。


岳阳市火化率很低,每天平均火化2-3具。虽然希望搞多种服务来提高效益,但人家愿意来火化已是非常支持政府了。百姓一般不到殡仪馆办事,加之殡葬用品不准专营,许多丧家自带骨灰盒,所以殡仪馆效益也就好不到哪里去。


我转正的第一年,工资才一百多,各种收入加起来,平均不到四百;火化车间最高,约八、九百元。但那时国营企业还普遍红火,普通工人月工资上千元很正常,让我们羡慕不已。


钱不多,又脏,还被社会相当的瞧不起,自然愿意干这一行的人很少。殡仪馆编制是24人,当时实有19人,而自1978年建馆至1992年的十几年内,以此为跳板,调走的人就达30多人。


由于留不住人,最后主要是从农民中招工,许多人拿着报纸都念不好。整个殡仪馆,除少数领导和个别女职工夫妻双方都有工作外,其他人的老婆都坐在家里没事做,又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所以职工的日子是相当清苦,张馆长家都是破破烂烂的。


我的到来,引起了同事们的惊讶:我是第一个自愿来这个单位的;虽然是个杂牌大学生,居然是学历最高的!同时也是车间工作'过关'表现最顺的!他们纷纷问我什么时候也调走,并警告找对象会很困难。但我爸只是小科员,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短短几天的工作,除了感觉遗体看着不是太舒服外,其他的我还感受不到太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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