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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weihongfang 2016-03-25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锁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青玉案》


苏州古城陈旧的西门外,熙来攘往、默然擦身的人潮中,暮年的贺方回望见了这个城市肩膀上沉重的哀伤。时光的脉络在憔悴的砖墙悄然地伸展,旧年的故事在幽暗的角落里忧郁地蔓延。


贺方回生于望族之家,他体面的家庭与皇室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太祖的原配贺皇后是他的祖姑。他的五世祖贺怀浦、四世祖贺令图都是当时朝中名将,掌控军中大权,后来他们在阻击契丹兵南侵的战役中阵亡。可是宋太宗即位后,对他的家人成见很深,所以他的祖父和父亲仅做了八品官员。生在这样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武将之家,少年的理想当然是成就一番义薄云天、慷慨成仁的英雄事业。但是家道衰落、愤慨不平和无处施展,这些世间的人事给少年的心房骤然涂上了一层消极的阴影。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怀抱,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梦想,只是不实的镜花水月,灼人的现实里,他只是一名低级武官,一生就这样沉沦下去。


逢迎一笑金难买,小樱唇,浅蛾黛。玉环风调依然在,想花下攀鞍态。

伫倚碧云如有待,望新月,为谁双拜。细语人不闻,微风动,罗裙带。


纵然失落的身世让青春抹上了悲戚的色彩,爱情却总是来得不偏不倚。年少的方回在新鲜的岁月里遇到了一位风姿绰约的红粉佳人,青涩的恋情是水波荡漾的月光下愉快而美好的涟漪。樱桃樊素口,远山蛾黛眉,纷纷扬扬的花树下,她年轻的脸庞泛起妩媚的笑靥,像极了古画里那个花下含羞的女子。新月朦胧,清辉倾泻在她的身上,薄纱般透明的是她轻盈的双翼。她如乘风而逝的精灵,在凝神回望的皎洁光华里,迷离的倩影若隐若现。软软的细语被微风吹散,流淌在月华下,不曾听闻便擦过耳畔。飘然的裙袂间,轻柔的夜风缓缓地诵读着无言的诗篇。人说行至中庭赏花的女子有着花容月貌,那么昂首望月而拜的女子当有着慧质兰心。“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月夜中相逢而视的佳人,此刻也如多年前李白《玉阶怨》中的那个玲珑的宫人一般,幻化在悠然不可知的思绪里。


初恋是还没有熟透便摘下的果实,虽然鲜亮却仍然稚气。而后来的婚姻给予贺方回的却是一次刻骨铭心、不可复制的深情。贺方回的妻子是济国公赵克彰之女,温婉良善,虽不是美艳不可方物,却有着所有宗室女子特有的高贵与矜持,独特而清新的气质像夏日山谷中的清泉带来悄无声息的凉意。虽然她从小过着闲适舒雅的生活,但面对婚后现实生活的清贫,却从无怨怼,以一种一如既往、相濡以沫的深情,在方回无论仕途畅达或是辛苦坎坷的时刻,给予他的总是温暖抚慰的微笑和沉默不语的关怀。他们婚后相携来到苏州,本希望在江南潮湿的天气里续写与子偕老的结局,谁料想她在伴随方回到年届五十时,竟猝然离世。


若干年后的今天,他重返苏州故地,已是暮年。回想当年少不更事的飒爽豪迈、一诺千金,回想曾经不知忧患的开怀畅饮、联辔奔驰,往事历历在目,那么清晰,就如同发生在须臾之间。而今却忽觉只是黄粱一梦,不可追溯,在黯然神伤的惆怅中溅下英雄血泪。困顿不前,羁宦千里,漂泊无所,投奔无门。仓皇而颠簸的现实让那个豪气冲天的少年英雄转眼间变成白发悲翁,满腹的热情与愤怒无处抒写,只能寄托于脆弱的琴弦,在天际鸿雁飞行的影迹中,遥想着自己失去的华年。但他始终不能解开心中的那个结,始终不能忘怀那段锥心泣血的爱恋,陈旧的情绪在旧地重游时,又那样深重地向他袭来。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经他们一起经过这里,现在却不能一同归去。原野的青草上晶莹的露珠,被初升的太阳悄悄地带走,而他的泪水谁人能够轻轻地拭去。旧屋新坟,将两个人隔开,一个人间,一个幽冥。南窗外淅沥的雨滴,敲打着梧桐苍凉的枝蔓,一叶叶,一声声。风中无声的凄惶,溅湿了悲凉的心底。两鬓斑斑的老者,独卧在寒床上辗转反侧,静寂的夜晚里默剧反复地上演,清晰的雨声里倒映着所爱的女子挑灯补衣的安静身影,顿时酸甜苦辣的滋味搅动了胸中无眠的回忆。老泪横流的面容里,盛满了在暗夜里不断温习的深情,以及曾经相知相许的点点滴滴。憔悴的梧桐错过了再次勃发的生命契机,失伴的鸳鸯丢失了轮回里游弋的另一个自己,孤独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奈而悲戚的距离,隔着生死的恋情在连绵不绝的雨帘里流转不息。当年的情景锁在眉心,那贫贱相守的依恋之情,始终盘桓在指尖,不曾远去。苏州留下的故事,不只是一场无法自拔的脉脉柔情,更是一次难以自持的悲伤沦陷,沦陷在梅雨间无措的情绪里,不可回转。


贺方回晚年独居在苏州横塘的别墅。一个春暮夏初的傍晚,阴晦的天空深处盛开着灰色的云朵,绵绵的细雨是黯淡的容颜下的泪滴,忧伤的天气里寂寞肆无忌禅地呼吸。湿淋淋的屋檐下,贺方回倚窗凝视的苍老眼神,眼角刻着岁月走过的晦涩痕迹。古老的时间在紧锁的眉宇间徘徊。沉思中,颤抖的双唇断断续续讲述的只是虚空的昨天。每一个少年都会死去,只不过他们选择了死于抛却还是死于怀念,又遗落了怎样的心愿在光阴的指尖。


远处烟波浩淼的水面上,仿佛一个女子轻盈而飘逸的身影,在涟漪的深处婉转回旋,轻轻地踏着柔波间细密的纹路。款款的步履在视线间慢慢变得清晰。那幻境像是曹子建心中的洛神:“神光离和,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朴素而干净的翅膀,拍打着周身迷离的芬芳,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如波波般流转。只是她的身影只在波心间稍稍地停驻,便又消失在烟霭迷离的暮色之中了。渐行渐远的背影,在芳尘间朦胧摇曳,直到化做天边那一点青色的忧伤。细细地忖度,那陌生女子如锦瑟般的年华曾经和谁相守,又归往何处,是月下的溪桥边那座繁花盛放的庭院深处,还是那扇有着纹花小窗的朱门之后。人已远去,一切从何知晓,只有寄望那一个雨水淅沥的春天。飞云冉冉的横塘水畔,长满杜衡香草的泽边,暮色缓缓降临的边缘,方回独徘徊,心中不解的答案在思念的迷影里纠缠。郭璞授予江淹的那支灵异的五彩之笔,写下的虽是新题,却布满了断人心肠的只言片语。万种闲愁,是江边一川迷离的烟草,是整个城市飘飞的柳絮,是江南连绵不绝的梅雨,可以不言语、不思想,却抵挡不住那哀伤深情的作茧自缚。


方回是用情专注执著的孩子,对世事始终保留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所以遭逢困顿的时候,他没有苏东坡那样超然物外,挥洒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解脱与张扬;也不像晏小山那样沉缅于风月,吟唱着“几度梦回与君同”的沉溺与忧伤。在贺方回的心中,总有他的祖先留下的那份高贵的尊严与倔强,所以在夙愿未成,欢情衰歇的时候,他仍然执著地品尝着人生的清苦,反复地解读着宿命的追逐。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那幻影中陡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女子带来的是日夜不绝的相思,还是生死之间蔓延不断的灵犀。走过了这么多百转千回的昨天,掌心里罹的年轮留下残缺不全的圆圈,那梦寐以求的身影终于在生命即将远行的瞬间,轻盈地闯进潮湿的梦境,虽然只是朦胧中的相遇,却足以慰藉。永恒的深情总是在细雨时节反复地倾诉,萦绕在苏州的旧梦里,无端地让人牵挂。那场无以言喻的爱情,并没有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注:本文出自张溪琳《山月不知心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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