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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愁绪,几年离索:当爱已成往事

 weihongfang 2016-03-25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李后主《乌夜啼》有云“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是说人生永远抱有遗憾,就如同江水永恒东流。有些遗憾挥挥衣袖,便烟消云散;有些遗憾却要用一辈子来忘记,像长在胸口的一颗朱砂痣,诉说心房无声的哭泣。

南宋的大诗人陆游,一生都充满着气吞残虏的豪气。只是爱情的悲剧从来不挑剔主人公的性情,所以陆游也不可免俗地沦陷。

幼年时,正值北方的金兵频频侵袭宋朝的时候,积贫积弱的宋朝丧失了大量国土,被迫不断向南迁移。生活在战乱和动荡之中,他常随家人四处奔波逃难,常年流离失所的生活,给一个孩子的心灵带来的是零落不安的感受,生命像一片落叶,飘去何处便在何处归尘。兵荒马乱之时,所需的不过是一个安定的居所,一个温暖的问候,连如此简单的需索也得不到满足。小小的胸怀涌起的是对这个时代的失望甚至憎恶。

逃难之时,他来到了母舅家。在那里遇见了表妹蕙仙。蕙仙安静灵秀,不善言语却善解人意。她安慰着他流离中留下的看不见的伤口,缓缓地诉说她见过的这世间美好的事物,像常年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陡然间遇上了偶然闯入的一粒尘砂,没有惊讶,只是安静地相望,轻轻地讲着些彼此不可知的世界,慢慢地安抚那颗因外界的颠沛而不安的心灵。世间的故事就是这样奇妙,桀骜不驯的少年,沉静温婉的少女,不谙世事的青涩心房,纯净安然的年少情愫,反而在心中滋生了一番萦绕心肠的爱恋。

旧日的爱情一定要写在婉转的诗词中,花前月下的相伴,便吟诗作对,相互倾诉藏匿不住的欢喜,俪影成双,宛如一双翩跹于芬芳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着相知与和谐。两家父母及亲朋好友,也从不疑惑地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陆家就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做信物,订下了唐家这门亲上加亲的姻事。成年后,蕙仙便身披红彩走进了陆家的大门。

从此,更是情爱弥深,沉醉于两个人的世界中,不知今夕何夕,世间所有人事都暂时被隔离在爱情之外。此时的他虽已经荫补登陆仕郎,但这只是进仕为官的第一阶,接下来还要赶赴临安参加“锁厅试”以及礼部会试。新婚燕尔的少年留连于温柔乡里,根本无暇顾及应试的课业。他的母亲唐氏是一位威严而专横的女性,一心所盼望的是他金榜题名,登科进官,以光耀门楣。可目睹他如此迷恋于小儿女的情愫,不免失望痛心,将所有的埋怨堆积在了蕙仙身上,责令她以丈夫的前途为重,淡薄儿女之情。

但是爱已将人迷醉,如何瞬间便能清醒。二人情意缠绵,无以复顾。当事情并没有向着母亲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时,蕙仙变成了她眼中的芒刺,怕他的前程因蕙仙而耽误殆尽。宿命的发生开始于郊外的无量庵,母亲请庵中尼姑妙因为他和蕙仙卜算命运。妙因一番掐算后的结果是:“唐婉与陆游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误导,终必性命难保。”这卜示到底是道出了凡尘不可知的秘密,还是宿命开始上演它悲剧的开场白?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惊人的讯息或者说是不可违抗的命令:“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否则老身与之同尽。”这一句,是晴天惊雷,震得他不知所以。蕙仙的种种好坏因这一纸卜示而变本加厉,彼此心中悲如刀绞,可素来孝顺的他,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除了暗自吞声饮泣,又能如何?

那行将开启的幸福,怎能被无由的孝道、世俗功利和虚玄的命运八字活活掩埋?虽无可奈何地将蕙仙送归娘家,但柔情已深重,不能就此流离。相聚无缘,于是他悄悄另筑别院安置蕙仙,不时探望,诉说相思。无奈世间没有可以藏匿的秘密,精明的母亲很快就察觉了真相,便为他另娶了王氏之女为妻,彻底斩断了悠悠情丝。

相知相伴的美梦做到了头,但爱情还是一如既往地跟随着,虽然是一场悲剧,但心底却抹不去那一丝怀旧的情绪,想忘记又不能忘记,根本没有办法从一个执著的生命里走出去,又怎么走进另一个生命?

他只是收拾起满腔的幽怨,重理课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忘怀相思。二十七岁那年他只身离开了故乡山阴,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在那里,他以优异的经学功底和才气横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陆阜的常识,被荐为魁首。可不巧,同科试获取第二名的恰好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深感脸上无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礼部会试时,硬是借故将他的试卷剔除。原本以为顺利的仕途,伊始竟遭遇了不曾料想的打击。

礼部会试失利后,他颓然地回到故乡,故乡的风景依然,却催生出心底的忧伤与孤寂。爱情不可保朝夕,功业也无端葬送,命运难道已经不可挽回地衰颓下去?那种柔软的哀伤和自我怜悯,一触即发,不可遏止地涌上来。为了排遣愁绪,他时时徜徉在青山绿水间,闲坐在野寺古境中;或出入酒肆把酒吟诗,或浪迹街市狂歌高哭。只是不管怎样,也总有一种不能参透命运的徒劳与无奈。

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晌午,他随意漫步到禹迹寺的沈园。园林深入的幽径上迎面款步走来一位素衣女子,低首信步间不经意抬头一瞥,竟是阔别数年的蕙仙。眼眸相遇的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目光贪婪地胶着在一起,深情回旋又恍惚迷茫,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只是多余。

此时的蕙仙,已嫁予了同郡士人赵士程,皇家后裔、门庭显赫,赵士程却没有贵族少年的乖戾之气,是个宽厚重情的读书人。对曾经遭受情感磨折的蕙仙,表现出的是诚挚的同情与谅解。蕙仙饱受创伤的心灵在细心的呵护下已渐渐平复,并且开始萌生新的情愫。此时此地的不期而遇,无疑将她已经封闭的心门重新打开,蓄积已久的旧日柔情、往昔怨恨一下子汹涌而来,并未痊愈的伤口怎能承受这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而他,几年来虽然借苦读书和诗酒压抑着对蕙仙强烈的思念,但这一刻,那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情思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游走。四目相对,千般心事、万般悲怀,却不知从何说起。数年所思之人,今日可得深情相对,就算是曾经万般苦楚,此时也觉得只是甜美。

好一阵恍惚后,蕙仙终于想起她是与赵士程相携而来,她如今相伴之人还在不远处等候,无奈中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走远了,只留下了他在花丛中怔怔。

扑面而来的风,吹醒了沉沉的旧梦,他匆忙地循着蕙仙的身影追寻而去,却望见蕙仙与赵士程在池中水榭上相依而立。隐隐看见她低首蹙眉,有心无心地伸出玉手红袖,与男子浅笑低吟。似曾相识的景象,看得他心神俱碎。昨日深情,今日痴怨,纠缠于心头,感慨万端,于是提笔在粉壁上题了一阙“钗头凤”。原来只有他一人还纠结在往日的情分中不可自拔,原来以为相忆之人竟早已全身而退。还以为再次相见,可以言尽当日未完成的爱恋,却不料想,时过境迁,人也面目全非。后来,朝廷重新召用他出任宁德县主簿,得到圣旨时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故乡山阴。

第二年春天,蕙仙再一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间时,忽然瞥见他当年留下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经年旧事,那些曾经的寂寞与哀愁,如今只能寄于墙上淡淡的墨迹。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这个极重情谊的女子懂得,世间只有说不出口、只能埋藏在心底的怀念,才是刻骨铭心。虽然她从赵士程那里重新得到了感情的抚慰,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那一阙哀伤之词,触及到了心底最柔软的情绪。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无法倾诉的情感与遗憾灼烧着她,使她日趋憔悴,悒郁成疾,终于在一个秋意萧瑟的时节化做一片落叶悄然随风远逝。-

而此时的他,正是意气风发。他的文才颇受新登基的宋孝宗的赏识,被赐进士出身。以后仕途通畅,一直做到宝华阁侍制。七十五岁时,他上书告老,蒙赐金紫绶还乡。他浪迹天涯数十年,企图凭借不停的奔波忘却那些不堪回首的凄婉往事,然而离家越远,旧人的影子就越紧紧地萦绕在心头。此番倦游归来,不想蕙仙已日香消玉殒,而自己也已至垂暮之年,面对着剧烈的人事变迁,那昔日的情分再也无法重续前缘,只有深重的悔恨与遗憾。他常常在沈园幽径上缓缓独行,追忆着深印在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双瞳。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此后沈园数度易主,人事风景改变了昔日的样貌,已是“粉壁醉题尘漠漠”,唯有“断云幽梦事茫茫”。只是旧日迷蒙的情绪,依然蔓延。

八十五岁那年春日的一天,他忽然感觉到身心爽适、轻快无比。原本要上山采药,却神差鬼使地折往沈园,此时沈园又经过了一番整理,景物已大致恢复旧日模样,触景生情之余,他便写下了最后一首沈园情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风烛残年的诗人急疾书毕,一掷柔毫,早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此后不久,便溘然长逝了。

长歌当哭,情何以堪!人生已经风雨,往事怎须再提。

一生遗憾,半生孤单。

注:本文出自张溪琳《三月不知心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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