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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抱紧日出,却不可能

 汉青的马甲 2016-03-26


 

下雨了。很清凉的雨水。在这样的天气里,很适合给坝上草原画几幅素描。


今天在电视里听到了王菲的《彼岸花》,心里忽悠一下,似乎幽暗中有泉水喷涌而出。这一切全无关联,但它们拥挤在我的心里,成为木碗里斑斓的颜料,我不知道最后能画出什么。

 

小红山日出


早晨四点起床,在晦暗的光线里赶往小红山,猎人说那里是最好的观看日出的地点。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我们看到了日出。从白桦树的枝叶间,朝阳那绚丽的光芒乍然呈现,就像多年前我在上海的公共汽车上遭遇的那个微笑。那个微笑把上海刻在我心里。把一个陌生的女孩刻在我心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微笑,就像我不知道太阳为什么晶莹而多芒。这日出不像我在黄山上曾经看过的那样逼人,那样锋利,那个日出犹如内心里珍贵的疼痛,你总想抱紧它,总想不让更多的人知道。而这个日出是可以讲述的,它与羞愧无关,与灵魂里的秘密无关,它是可以和你分享的。


在日出的那个片刻环顾四周,天地倏忽纳入胸怀。小红山秀丽的影子,几棵孤单的树,缄默的白桦林,远处正在拍摄日出的人,他们渺小的三脚架,还有身体里稀薄的睡眠。

 

雾里的马


从小红山一路奔驰下来,我们看到了马群在轻扬的雾气里放牧。


草原微微有一些倾斜,好象从广角镜头里看过去一般。沼泽地里,水气用看不清晰的姿态弥漫开来,让整个空间变得迷离。年轻的光线在这里有些微弱,就像被忧伤笼罩着的爱情。那些马,那些安静的马,低着头的马,扬起尾鬃驱赶蚊蝇的马,隐忍的马,两两凑近的母马和公马,把梦丢弃在围栏里的马,儿马,蹄子上拴着绳索却惘然不知的马,把身体绷成了门把手形状的马,盲目的马,仿佛还没有学会奔跑的马,沉睡的雷声一样的马。那是一些吃草的马。


从远处看,马群在由深入浅的雾气里铺展开来,犹如脑海中不甚清晰的一个思想。它的确在那儿,但你无法捉住它,就像从鸟窝里准确无误地捉住一只鸟。走近那两匹马,你看不见它们的眼神,但能看见它们脊背上的光。你只能凭借光线确认事物的存在,如果没有光,马就不存在,你也不存在。


我凑在猎人的哈苏相机前,低头从取景器里看了一眼,我觉得他的忙碌没有白费。你低着头,那些马竟然近在眼前,而且,你看到了一个被取景框挑选过的画面,那画面比真实的风景要简约,比真实更美。这就是摄影,通过说谎来获得美,而且通过说谎来赞美世界。所有的艺术都在说谎,这里不存在任何道德判断,在艺术中没有道德。雕塑是历时性中的谎言,音乐是嘈杂中的谎言,诗歌是俚语中的谎言,电影更是彻头彻尾的人性欺骗。


通过谎言,我们学会了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而在我散漫地思索着这一切的时候,一只蚊子凶狠地朝我俯冲过来,把我扑倒在草地上——你现在知道了,文字也是在说谎。

 

山顶上有几块石头


我们在因果沟中间的山顶上停下了车,打算吃早餐。车里放着蒙古族的民歌。


我啃着一块坚硬的大磨坊面包,望着四周,突然想要哭出来。我咧开了嘴,但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出声音,只是内心有哭泣的意思。一种被唤醒但又并不明确的冲动。我摸出一个小本子,走到那几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知道一个重要的时刻来临了,我到坝上的所有意义几乎都集中在这个片刻。与风景融为一体,洗刷内心的忧伤与孤寂,把自己放逐到徐缓的山坡上去。这是我到坝上去的所有意义。我在出发前就暗自期许过的那个片刻终于出现了。


在四面风景中我感到欣喜。前方有一片死树林,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死。羊群还躺在围栏里,不散发出一点欲望。左右是静穆的白桦树,它们似乎从来感受不到风的存在。牛和马正在缓慢地走到山坡高处,我不明白为什么连吃草都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也许动物也有着人的心怀。我对着蓝天白云悠长地呼吸,想要把那逼仄的都市从内心驱赶出去,把不人道的生活驱赶出去,把地下铁、冷漠的脸、钢铁的牲畜、玻璃幕墙、形同虚设的斑马线、被事先设计过的爱情、淫荡的过街天桥、卖盗版碟的小贩驱赶出去。我想要过一种人道的生活,我想要人道的爱,我想要一个舒展的自我。


目光落在任何地方,都会遭遇黄色和紫色的野花。它们那么细小,却开放得那么恣肆。它们从不因为卑微而自惭形秽,它们因为细小的骄傲而美丽着。那些花儿让你有一种飞翔的预感,你似乎看到树和草的灵魂都在风里飞翔,你自己也在飞翔里渐渐完满。


清澈。安静。在山顶的几块石头上枯坐,而此时草叶上的露水正在变干,大地的钻石正回归大地深处。云朵正在升腾,而花香恹恹欲睡。一只晶亮的蚂蚁爬过草地,它平和得像个孕妇。


我在本子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渴望有牛的沉静、马的心脏和狗的四蹄。


我念给冬熊听,他哈哈笑了起来。我说,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那些花儿


说到那些花儿的时候,我关掉了音乐。


坝上的花和花店的花不同,它们热爱宁静。我给它们宁静。


坝上有大片的油菜花。当吉普车晃过树林,大片的油菜花像一桶金黄的油彩般泼了过来,溅了我们满头满脸。我说了几句粗话,速度也一连声说了几句粗话。对不起坝上,对不起周遭的宁静,可我只能骂出声来,才能表达内心那瞬间的惊喜。


在油菜地边,我闻到了熟悉至极的香味。就像离别多年的情人,在梦里你也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在我漫长的少年时代,我曾经一次次吹着竹笛从油菜地旁边走过,黄色的花粉沾在我的衣服上,黄色的花瓣和着露水飘到我的头发上,我深深地迷失在油菜地里,只有笛声引导着我。家乡的油菜长得很高大,坝上的油菜密集而矮小,但它们的金黄、它们浓郁的香味是共同的。

 

在吉普车里,我时不时陷入昏睡。睡在移动的风景里真是一种幸福。我的梦拉出了一道彩色的弧线。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那些野花,漫山遍野的开着,全无目的,全无理由。有一种蓝花蓝得让人心疼。黄色的花很象是我童年的野菊花,但我知道不是。长茎的罂粟花看不出丝毫的恶意。白色的花有着长长的鳞茎。深紫的花看得我半晌无语。说不清颜色的吊钟花藏在灌木的身后。它们密密丛丛,既不选择地形,也不选择姿态,只是在这个季节里怒放,并且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


我多么希望能像那些花儿一样活着。我多么希望像一只蚱蜢扑扑地飞过花地。

(文/蔡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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