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春一场花雨，守在你的城文: 猎猎清欢
南方三四月的天，阴雨绵绵，我常常会想到那个漫天暮春小雨的故乡，和那个盛满杏花雨的小院落。 街边小道沿途洒满花瓣，每每走过，从经络踩碎一朵花，都好像听得见花魂溃烂在泥土里的挣扎声，像唤醒年少往事的呓语，带我重回暮春花瓣飘零似雪的那个场景。 这个季节的故乡，应该也是春雨蒙蒙吧，有人抱怨泥泞不堪的路，杏花一片一片地开，又一片一片地落。阴沉沉的天空下，寂静的小村落，只听得见雨水溅在房檐发出的嘀嗒声。 我记得很多年前的雨天，你会站在房檐下，呆呆地看雨，看院落一旁的花，目光深邃凝重，又有些空洞，像远处雾蒙蒙的天。 我叫你祖父的时候，你会回头看看我，然后又转过头去看窗外。雨声渐大，盖住了你的叹息。 屋前屋后，你打理了半辈子，种些花花草草，拿去卖，常常都被一扫而空。你爱写字，所以正厅里，摆着一张很大的书桌，上面放一个精致的砚墨台，你写一手很飘逸的毛笔字，写字的时候，面容刚毅，像凌冬的梅。你的后半生，活得像首诗。 你的前半生，自己不提及，也从不让别人多问。在那个流言如柳絮，漫天纷飞的季节里。我知道你曾经当过兵，因为性格耿直暴戾，退伍回乡，后来，拿着祖上传下的基业和别人合伙做生意，不懂商业经，不会勾心斗角的你，被骗的一无所有。人生起起伏伏，事业节节败落，你最终选择安于故乡，娶妻生子。 第一次见你，在十岁那年的四月，父母忙于事业，把我放养在你家。 院落旁有一棵很大的杏树，一树的白色花瓣，夹着三月的春风，落满了我的肩。你把我领进屋，摊开一张白纸，写下‘清欢’两个字递给我。你说，以后，你的小名就叫清欢。 我唯唯诺诺，在那个懵懂不谙世事的年纪，我根本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故乡的盛夏总是多雨，很多年前，那条泥泞小路上，总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朝家的方向跑去，沿途溅满一身的泥水。你在雨天里，会给院落一角的月季盖上一层薄膜，然后再拿出干毛巾，给我擦干身子。那个时候我觉得，你爱花，胜过我。 你教我写毛笔字，最早教我写的两个字是‘清欢’。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心生欢笑，清浅如风，清浅如云。我还是不懂。 你在院落的两旁开出了一大块空地种喜欢的花，春天的杏，初夏的合，金秋的桂，还有凌冬的梅。有人想来移栽你的几株菊，用高价，你没答应。拒绝的时候表情刚毅的像山。 我喜欢初秋，桂香溢满整个院子的季节，更喜欢的，是你做的桂花糕。你不喜欢秋天，我知道。枯叶堆满整个院落的时候，你常常看着枯黄的花瓣，面容憔悴，夕阳下的你，身影萧瑟一如金秋的残叶。 告别你的时候，你拿出一张纸，给我写了‘清欢豁达，自由繁荣’八个大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包，坐在车里，看那一片花海和你的身影，渐渐变小成一个黑点。 学业逐渐沉重，我也愈渐不再去你那里。中考结束后的夏末，我背了几株花市里买来的丁香去看你，你在院子里摆一张摇椅，坐在里面晒太阳。 你说，这花，长得太急。随手放到院子后面的杂草丛中，我不明白你的话。八月桂花香，你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看着院子里的这些花叹息，我知道，你是怕带不走它们。 高中念到一半的时候，你去世的消息传来。那天的考试上，我写了一篇作文，关于你。“庭院深深，花香徐徐，混杂着墨香，像一缕风，游荡在心间。”我哭着写完的这篇作文。 听到你去世的消息，我一个人跑去操场，又大哭了一场。清风拂着月，带走我的叹息。 你下葬的时候，去了很多人，他们都哭得伤心。唯独我没哭，我知道，你这样风骨铮铮的男子，见不得眼泪。我在你的坟前值了两棵树，一棵杏树，一棵桂树，这是你当初最放不下的东西。 高考临近，空气中弥散着众人追逐成绩的火药味，我常常一个人奋笔疾书，后略有所获，选择了南方的一所大学。 八月，从南方回乡的火车上，沿路看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桂树，想到你，不禁潸然泪下。我去你坟前的那天，天气很好，云淡风轻，故乡少有这样干净的天。当初值下的桂树，如今已枝繁叶茂，花香四溢。 再后来，我愈渐焦虑，烦躁，终于不堪忍受生活的碌碌无为，选择鼓起勇气去打拼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结果，败得一塌糊涂，一个人远在异乡，狼狈不堪。 我终于明白，你说的心生欢笑，清浅如风是什么意思。我也明白了，你说我在花市上买来的丁香，长得太急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祖父，没有和蔼的面容。却在童年的生活里，教给我你用一辈子悟出的道理。 我懂得，为什么在你并不富裕的时候，即使别人出高价，你也不卖那些花。人生，有时候为了守护内心的一些东西，愿意付出比生命更高的代价。那是你的城，是你独有的世界。 我想我会怀念那个花香、墨香入骨的男子，用一辈子的时间。 南方这个城市，每逢清明，雨都下个不停。我已经几年没回去过了，在这个季节，你的院落应该也会盛满雨水吧。 杏花呢？应该也开了一树吧。暮春一场雨，花瓣纷飞，像簌簌白雪。 它们就那样干净而又虔诚地，守在你的坟，守在你的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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