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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客家?

 天和图书馆21tc 2016-03-26

什么是客家
——以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为中心


黄志繁(南昌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摘 要:无论从史实出发批评罗香林过分强调客家的中原汉人血统, 还是从族群理论出发批判其“ 族群中心主义” , 可能都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罗香林研究客家时的社会情境和他对客家判定的标准。罗香林注意到了客家与畲民之间的血缘融合, 从而发明和解释了“ 民系” 理论, 并从文化上来论证客家民系之优秀。罗香林对客家的界定, 依据了客家人士的访谈, 暗合了族群理论, 也揭示了他那个时代客家人自我认同的地域范围。1930 年代前后, 在广东、福建、江西三省交界地, 存在着对客家人和客家地区的自我认同, 民众对谁是客家人, 哪个地方是客家地区, 其实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和相对清晰的界限。在这个事实的基础上, 重新解读三省交界地区宋以来的历史进程, 或许对思考客家学自产生以来一直挥之不去但又无法得到正解的问题, 即“ 什么是客家” , 产生新的认识。


关键词:客家; 民系; 族群认同; 罗香林



一、引 言


1990 年代以来, 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中经典性的观点受到了理论和事实的双重质疑。许多学者指出, 罗香林关于客家源自中原汉人的论述过于依赖客家人的族谱而忽略了其他相关资料,因而与事实存在很大出入。①一些学者则运用族群理论, 批判罗氏的“族群中心主义” 。根据族群理论, 无论客家是否来源于中原的汉族, 还是具有多么独特的精神气质, 客家要实现从一个“文化群体”转化为“族群” , 必须是在与别的群体冲突与交往中自我认同形成的, ②而不是由南迁汉人在一个独特的地理环境中形成的“富有新兴气象, 特殊



① 从事实层面补充和质疑罗香林观点的主要有:陈运栋:《客家人》, 台北:台湾联亚出版社, 1978 年;房学嘉:《客家源流探奥》, 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 1994 年;谢重光:《客家源流新探》,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 1995 年;王东:《客家学导论》,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6 年;陈支平:《客家源流新论》, 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 1997 年;李辉、潘悟云等:《客家人起源的遗传学分析》,《遗传学报》2003 年第30 卷第9 期, 第873— 880 页;等等。

② 1970 年代, 随着台湾史研究的深入, 台湾的客家研究也逐渐兴起, 由于台湾社会本身族群的复杂性, 与大陆不同, 台湾的客家研究很自然地把客家作为一个族群加以研究。海外客家研究学者, 引入族群理论比较经典的应该是梁肇庭(Sow-Theng Leo ng)的研究, 他运用族群理论和施坚雅的区域经济体系理论, 成功地展现了明清华南地区作为一个“ 族群” 的客家人的形成过程, 参见氏著:Migration and Ethnicity in Chinese H istory :Hak kas, Pengmin, and TheirNeighbors , Stanfo rd :S tanfo rd Univ ersity Press, 1997 。陈春声更进一步地指出, 在“ 客家人” 最重要的聚居地韩江流域, 把“客家人” 视为一个族群的观念, 是在数百年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这一观念的形成, 明显受到该地域百姓口耳相传的关于祖先来源的“历史记忆” 的影响, 但其关键之处, 在于实现对日常生活经验所形成的人群分类观念的超越。在这一过程中, 近代族群分类意识的传入、近代教育的推广和近代城市兴起所引起的生活方式的改变, 起了重要的作用, 参见氏著:《地域认同与族群分类———1640— 1940 年韩江流域民众“ 客家观念” 的演变》, 《客家研究》(台湾)2006 年创刊号, 第1— 43 页。



精神, 极其活跃的民系” 。①然而, 从史实和理论两方面去质疑罗香林以“客家人”身份书写“客家史”所不可避免地带来的“族群中心主义”色彩的时候, 也完全可能忽略罗香林界定“什么是客家”时的具体社会情境。正如陈春声通过研究指出:


罗先生有关客家人祖先来源于中原的说法, 不仅存在于他所依据的客家人的族谱之中, 而且在更早的时候, 就已经普遍存在于该地区百姓的“历史记忆”中。所以, 或许在学术史上更有价值的问题, 不仅仅在于指出罗先生在资料运用和史实描述方面的缺憾, 而应该尽可能带有某种“知识考古” 的性质, 去探讨罗先生所表达的有关“客家” 的观念, 在号称客家人聚居核心区的韩江流域中, 是如何通过漫长的历史变迁过程, 逐渐形成的。②


也就是说, 罗香林关于客家人来自于中原的说法本身是韩江流域的一种“历史记忆” , 而不完全是他根据族谱资料推断的结果。陈春声进一步地指出:


《客家研究导论》在“客家族群”观念形成的过程中, 具有标志性的意义。罗香林先生达成了将“客家人”定义“标准化”的目标, 在前人努力的基础上, 重新建构了“客家人”有关其源流和族群身份的“历史记忆” , 使这些努力被普遍接受并相对稳定地流传了下来。③


因此, 罗香林在什么样的意义上界定“客家”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因为罗香林心目中的客家的定义反映了“客家族群”观念形成时期客家人这一群体对自我的认同标准, 而且, 也形成了罗香林以后很长时期客家人“形塑”自我的标准。


本文即拟通过解析《客家研究导论》, 结合相关材料, 探求罗香林心目中如何思考和界定客家,从而获得对其写作《客家研究导论》的时代, 客家地区对“什么是客家”的一般性认识。


二、民族、民系与客家


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中发明的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民系。关于民系, 他是这样解释的:“‘民系’ 一词, 是我个人新造出来用以解释民族里头种种支派的。” ④显然, 民系, 就是民族下面的分支,而客家就是汉民族下的一支民系。


作为受过现代学术训练的罗香林, 其实对民族问题颇有研究, 他个人对汉民族的形成也颇有创见。⑤ 对于民系的形成, 他是这样论述的:


民系的形成, 实基于外缘、天截、内演三种重要作用。所谓外缘, 是指各个比邻而居的民族相互间的接触和影响, 这种接触与影响, 有时可使那些有关系的民族, 各于内部化分为若干新起的派系… …所谓天截, 是指各种民族因受自然环境变化的影响, 使其族众分化若干不同的民系而言……所谓内演, 是指民族内部的演化。任何民族, 苟非有外力的压迫或强制, 则其族内比较活跃的分子, 往往会因感觉目前生活状况的不能满足而欲积极向外发展, 而族内可供发展的地方, 实际不限一途, 各途的环境亦每不一致, 久而久之,亦会成为若干不同的民系, 这便是民系成形的通则。客家民系的成形、及其血缘如何的问题, 自然也要拿这通则来解释。⑥


罗香林对民系形成条件的论述应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通过以上论述, 可以看出, 民族分化为民系是很自然的, 自然环境、外族关系、内部演化等因素都可导致一个民族分化出不同民系。在这一点上, 客家并无特别的例外。罗香林又接着对民系特别作了三点说明:


第一, 民族或民系的优秀与不优秀与其



①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 台北:古亭书屋, 1975 年, 第1 页。

 ②③陈春声:《地域认同与族群分类——— 1640 — 1940 年韩江流域民众“客家观念” 的演变》, 第1 — 43 页。

 ④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 第25 页。

 ⑤罗香林发表过关于民族史的论文、论著几十篇, 参见《罗香林著作目录》、《罗香林教授在各地报刊发表的论文、考证、传记、序跋等目录》,《兴宁文史——— 罗香林教授专辑》第13 辑, 第149 — 171 页。

 ⑥以上所述所引, 除非特别注明, 均来自于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 第67— 77 页。关于民系概念, 罗香林在《民族与民族的研究》一文中曾有专门的阐述, 但基本意思和《客家研究导论》一致。参见氏著:《民族与民族的研究》, 国立中山大学文史研究所月刊第1 卷第1 期, 1933 年1 月。



民族或民系成形年代的先后, 并无若何直接的关系。民族或民系的优秀或不优秀, 纯视该人们团体所表现文教的高低或历阶的多少, 及其人们活动能力的大小为断;文教高的, 历阶多的, 活动能力大的, 便谓为优秀;反之, 便不优秀… …第二, 民族或民系成形年代的先后, 非即其人们进化迟速或先后的代表,成形晚的, 不能谓其进化较迟, 或进化较早,成形较早的, 不能谓其进化较早, 或进化较缓。第三, 民族或民系血缘的纯粹与复杂, 与其民族或民系的特性至有关系, 而文明或教化的增进, 则以创立及传播为原则……故民族或民系其血缘的复杂, 依吾人客观的态度言之,其本身, 实无可疵议;与其说血缘纯粹的民族或民系为足夸耀, 毋宁说血缘复杂的民族或民系为足以激荡其族其系文明的增进……所以,血缘与民族民系的文野问题, 虽说极有关系,然亦不能遽指他为区别民族民系“孰文孰野”的标识。这是我们应该牢记的。①


这三点说明, 深受进化论影响, 承认民族与民系之间有优劣和高低之分, 而区分优劣和高低的标准,简要说起来就是在说明两点:第一, 民族或民系的优劣与成形时间早晚没有关系, 而与“文教”和“历阶”高低有关;第二, 血缘纯粹与复杂同民族或民系文明的高低并无直接关系, 不能认为血缘纯粹的民族或民系文明程度就高, 反之亦然。


做出如上说明后, 罗香林开始论述汉民族中民系的分化。根据他的见解, 中原汉族, 经过五胡乱华, 南北朝时期形成南系和北系两支, 南系汉人依其南下迁徙路线之不同, 至唐末五代, 分化为越海系、湘赣系、南汉系、闽海系、闽赣系等四支。其中南汉系即为两广本地系(广府系), 闽海系即为福老系, 闽赣系即为客家系。客家民系则成形于宋代。接着罗香林专门论述了客家的血统问题。他根据史实, 认为:“所谓‘华人, 根本就没有‘纯粹’ 的血统可言” , 北系汉人实际上“早已是一种混血的民系了” , 而南系汉人也与南方各民族混合,血统并不纯粹, 客家亦然。他说:“至于客家, 虽与外族比较少点混化, 然亦只是少点而已, 到底与‘纯粹’ 有别” 。罗香林认为, 与客家血缘混淆比较多的畲人, 但是, 由于畲人在文化上不如客家, 被客家同化, 导致“到了今日, 三省交界的山地, 住着的, 只见满是客家, 很少畲民影儿了” 。②


罗香林显然注意到了客家人必然和畲民相互通婚和同化的事实。但是, 他心目中到底是要为客家这一族群而辩护并证明其为优秀民系, 面对客家民系形成比较晚(宋代)和并非纯粹汉人血统的事实, 他特别提出民系优劣与否并不取决于成形时间的早晚和血统是否纯粹, 而是取决于文教的高低和历阶的多少。至此, 他完成了客家是汉民族中一个优秀民系的三段论式理论阐述:民族内部分化出民系是很自然的现象, 而民系与民族优秀与否, 并不取决于成形时间的早晚和血统是否纯粹, 而是取决于文教的高低和历阶的多少;客家是汉民族中的一个支派, 虽然成形较晚, 血统也不纯粹, 但是, 文教比较发达, 从而能同化畲民, 且历经磨难(所谓历阶), 演变成一支优秀的民系。在此理论表述的基础上, 罗香林在《客家研究导论》中分别从语言、文教、客家特性及其与近代中国的关系等方面论证客家文化的先进。


因此, 罗香林并没有否定客家与畲民血统相混淆的事实, 而只是着力于从文教的角度来论证客家的先进性。同样的道理, 尽管他使用了很多客家的族谱来论证客家源自中原汉族, 但是, 对于“什么是客家人”这一命题, 他并不是以单纯的血统来衡量的, 而更加重视从语言和文化的角度进行考察和衡量。


罗香林之所以有以上认识, 笔者以为, 是和他受过严格的近代学术训练和当时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的。20 世纪初中国知识界深受进化论影响,种族观念深入人心, 为了更好地证明中华民族之优秀, 关于中国民族血缘纯粹性的研究和争论甚多,如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中曾提到过的李济的研究。在李济等人的研究中, 虽然本意在于证明中华民族祖先黄帝种族血统的纯粹和高贵, 但是也不得不面对汉民族与其他民族血缘融合的事实。顾颉刚等人则宣扬, 汉民族与非汉民族通过文化混同和



①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 第68 — 69 页。

②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 第71 — 77 页。



生理融合而带来的潜在贡献。① 作为一个受过近代学术训练的学者, 罗香林对民族史颇有研究,对民俗学和语言学也比较熟悉。1932 年, 他还曾经获得哈佛燕京学社奖金, 赴华南考察民族。这样的知识背景和社会环境使他不可能不顾客观事实, 从血缘上界定客家人和论证客家民系之优秀, 而只能通过强调文化上的优劣来证明。


另一方面, 根据前引陈春声的研究, 罗香林所处的韩江流域也一直流传着关于“客家人来自中原”的传说, ②罗香林身处其中, 相信不可能不受其濡染而接受这样的观念, 但他心目中所谓的“客家人来自中原”的观点显然并不单纯地从血缘上而言, 而是从文化上来强调。


三、纯客与非纯客:客家界定标准的探讨


既然不能从血缘上来区分客家人, 那么, 什么样的人是客家人呢? 罗香林心目中显然是有标准的, 也依此标准在《客家研究导论》中, 把客家地区分为纯客县和非纯客县。但是, 他并没有明确提出客家人的界定标准, 只是说明由于各种原由他没有能够进行大规模的实地考察, 只到了广东的东北地区, 至于其他地方, 也只能够简单化处理,他说:


今兹论述客家居址问题, 只能根据各地志书及谱牒, 以及个人亲向客家人士访问所得的消息, 与夫其他零星记载, 以为排比的资料, 而且为节省篇幅起见, 这些资料, 皆仅于附注引之, 至于正文, 但述一二已经考得的事实而已;这是最粗略的说法, 将来, 如有机会,自然要设法使他能臻精密的境地。③


仔细揣摩这段话, 可看出罗香林判断客家的标准主要有两条:一是志书及谱牒资料;二是与客家人士的访谈。二者之中, 更重要的恐怕还是访谈。兹以笔者比较熟悉的赣南来说明这一问题。


1930 年代, 赣南共有17 个县, 其中被罗香林认定的赣南纯客县共有10 个:寻乌、安远、定南、龙南、虔南、信丰、南康、大庾、崇义、上犹, 其余7县被列为非纯客县。所谓纯客县, 是客家人占据了大多数的县, 反之, 则为非纯客县, 所以, 罗香林在认定纯客县的同时也在认定“谁是客家人” 。至于如何认定在赣南“谁是客家人” , 他在《客家研究导论》中以注释的方式说明了方法:


这是根据先父民国十六年在家乡修谱时的讲述, 与参考友人兴国姚名达先生亲对我说及而断定的。先父曾在闽桂, 住过不少时候,又雅好清游,岭表名区,经行殆遍, 尚称熟悉。④


仔细阅读这段话, 可看出他主要所依据的还是他父亲和姚名达的讲述, 而不是族谱资料。当然, 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参考族谱资料, 但至少族谱资料不是主要的依据。就操作层面来说, 他也不太可能掌握全县所有人口的族谱资料, 并以此为据来判断哪些人是客家, 哪些人不是客家。对于赣南的族谱资料, 他也有所参考, 他说:


赣南各县的客家, 多唐宋移民, 那是根据上章《客家的源流》一文推证出来的;但据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我在南雄调查珠矶巷故迹时, 于泥子岭瓦店, 遇一自兴国逃共来雄的书生(姓名忘记了), 他对我述赣南各邑客家状况, 谓有于明清二代始自闽粤迁去的;又同乡朱君圣果, 亦尝语我, 有清一代, 兴宁客人, 多迁居赣南各地, 即其族人, 亦迁去不少云。⑤


罗香林通过阅读赣南谱牒获得的信息只是赣南客家多唐宋移民, 至于明清移民的谱牒, 他甚至根本没有参考, 只是有所听闻。因此, 罗香林判断赣南哪些县是纯客县, 哪些县是非纯客县的依据主要还是访谈, 而不是谱牒资料。


那么, 寻乌等县之所以是纯客县, 是因为其接纳移民的数量和方式上有相似性吗 罗香林没有细说, 只是笼统地说赣南唐宋移民比较多, 明清也有兴宁等地的移民。但是, 根据现代的学术研究可分析出, 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10 个纯客县接纳移民的数量和方式上有相似性, 相反, 这些纯客县在接纳移民的数量和方式上并没有同质性。


赣南接纳的移民主要有两种:一是明以前, 尤



①冯客(Frank Dikotter):《近代中国之种族观念》, 杨立华译,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年, 第115— 124 页。

②陈春声:《地域认同与族群分类——— 1640 — 1940 年韩江流域民众“客家观念” 的演变》, 第1 — 43 页。

③④⑤ 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 第93 、115 、115 页。



其是唐宋移民, 这股移民一般被赣南人称为“本地人” ;一是明清时期移民, 主要是从广东和福建迁来的, 这股移民一般被赣南人称为“客籍人” 。①


曹树基根据地名志中的谱牒资料进行统计,发现赣南唐宋移民主要集中在宁都、石城等赣南东北部地区, ②寻乌等10 县, 除了南康、信丰等县之外, 明代以前人口密度比较小, 处于未完全开发状态。表1 根据地方志中户口资料列出了洪武二十四年(1392)赣州府人口数字和人口密度。


表1  明初及明中期赣州府户口、里甲疆域

资料来源:嘉靖《赣州府志》卷四《户口》;嘉靖《赣州府志》卷四《里甲》;天启《赣州府志》卷一《疆界》。说明:(1) 户口数为洪武二十四年数字;里甲数取自嘉靖《赣州府志》卷四《里甲》;


(2) “ 广” 和“袤” 的数字取自天启《赣州府志》卷一《疆界》, 因万历四年析安远黄乡等15 堡置长宁县(即寻乌县), 隆庆三年(1569)析安远、信丰、龙南地置定南县, 故明初以上3 县的疆域应大于天启《赣州府志》所载。


从表1 可清楚地看到, 寻乌(明嘉靖年间尚未立县, 但属于安远县范围)、安远等纯客县明初时官方掌握的人口相当少, 无论是根据谱牒资料, 还是根据地方志资料, 10 个纯客县的唐宋移民当然也不可能很多。③


赣南在明清时期得到了大规模的开发, ④也开始在明清时期大量接受闽粤移民。表2 列出了根据地名志中谱牒资料整理出来的赣南各县闽粤移民自然村的百分比。


表2  清初至乾隆赣南各县闽粤移民自然村所占百分比

资料来源:曹树基:《中国移民史》(第六卷),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 1997 年, 第174 — 196 页。


表2 中, 接受闽粤移民的比较多的县是赣县、兴国、于都、南康、上犹、大庾、崇义等7 县, 其中, 只有南康、上犹、大庾、崇义等4 县被罗香林列入纯客县。可见, 在接纳闽粤移民上, 10 个纯客县也并没有相似性。⑤ 所以, 从事实层面上, 安远等10 县也不可能因为在移民问题上有同质性而被认定为纯客县。


再看方言, 我们知道, 罗香林比较重视方言,在《客家研究导论》中也专列一章探讨方言问题,但是, 由于各种条件, 他无法前往客家地区进行全面调查, 自然也就无法根据方言判断客家人了。那么, 有没有可能罗香林根据接触到的客家人士进行方言上的调查, 而有所判定呢?这一点似乎可根据现代方言学者的研究中求证。


赣南除了赣州和信丰县城讲西南官话外, 基本上都讲客家话, 但是客家话内部差别却相当大。根据刘纶鑫的研究, 江西境内的客家方言, 可分为客籍人说的客籍话和本地人说的本地话两大派系。赣南的客籍话包括崇义县西北、上犹县西部、



①关于赣南移民, 研究者甚多。参见曹树基:《明清时期的流民和赣南山区的开发》,《中国农史》1985 年第3 期;万芳珍、刘纶鑫:《客家入赣考》,《南昌大学学报》1994 年第1 期;万芳珍、刘纶鑫:《江西客家入迁原由与分布》, 《南昌大学学报》1995 年第2 期;罗勇:《略论明末清初闽粤客家的倒迁入流》,《国际客家学会研讨会论文集》, 香港中文大学、亚太研究所、海外华人研究社, 1994 年;梁洪生:《从兴国移民姓氏看赣南客家迁徙:对赣南早期客家的一种思考》, 《客家研究辑刊》1996 年第1 期;饶伟新:《明代赣南的移民运动及其分布特征》, 《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0 年第3 期。

②参见曹树基:《明清时期的流民和赣南山区的开发》。

③南康、大庾、崇义、上犹等4 个县明初属于南安府, 且崇义未单独设县, 但唐宋移民主要集中在宁都、石城等县这一事实也可反证, 南安府唐宋移民相对较少。

④参见曹树基:《明清时期的流民和赣南山区的开发》。

⑤笔者并不认为, 地名志和谱牒的资料可以说明真实的移民迁徙情况, 但是, 目前情况下, 只能依据现有族谱和地名志资料去进行移民的大致推测。



兴国县北部、瑞金县东部、会昌县东南、信丰县西南、定南县、龙南县、全南县、寻乌县, 南康潭口一带和赣县也有比较多人讲客籍话。本地话范围包括:赣州市郊属地区、赣县、于都、大余、南康、信丰大部、安远大部、会昌大部、瑞金西南、兴国南部、上犹东部、崇义东南部。① 其客家话分布如图1 。从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 从方言的角度来看, 10个纯客县方言并不一致。


图1  江西客家话分布图

资料来源:刘纶鑫:《江西客家方言概况》, 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1 年, 第336 页。


通过以上分析, 可以看出, 罗香林如果仅依据谱谍资料, 很难把寻乌等10 县统一划为纯客县的。即使用现代的学术标准去检验, 以移民成分和语言等为标准也同样无法认定寻乌等10 县为纯客县。排除谱牒资料, 罗香林依据的只能是与客家人士的访谈了。那么, 罗香林的主要访谈对象———其先父和好友姚名达等人是依据什么标准把一些县认定为客家人占多数的所谓纯客县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 在罗香林开展访谈的那个时代, 在梅州和赣南等地, 存在着对客家人和客家地区的自我认同, 也就是说, 在赣南和梅州等地的民众生活中, 对于谁是客家人, 哪个地方是客家地区, 其实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和相对清晰的界限。这样, 熟悉客家地区的罗香林先父和好友姚名达等人才会很自然地向罗香林讲述哪个县是客家人比较多的纯客县。


除赣南外, 在罗香林的《客家研究导论》中, 对江西以外的地区和广东、福建等地, 罗香林也多根据其先父的讲述, 结合谱牒和方言等标准进行判定。例如对福建的判断, 罗香林说:“这亦根据先父的讲述。去年12 月, 遇中山大学理学院助教上杭袁文奎君, 所述与此同。” 对广东的纯客县的认定, 在罗香林看来, 似乎用不着费力, 因为:


这十七县为纯客住县, 乃是广东人满知道的事实;考之温仲和《嘉应州志》卷七《方言篇》, 杨恭恒《客话源流多本中原音韵考》, 章炳麟《新方言》附《岭外三州语》, 赖际熙《崇正同人系谱》卷一《源流篇》, 亦均有或详或简的记述;昔年先父亦如此讲述。②


罗香林虽然可依据语言和谱牒判定广东省的纯客县, 但是, 即使不借助这些学术的手段, 广东人几乎都知道哪些县客家人多, 哪些县客家人少。上述广东和福建的例子说明, 在当时广东、福建和江西存在着对客家人和客家地区的地域认同。


那么, 是什么因素使三省交界处民众产生了这样的认同呢 陈春声的研究主要揭示了韩江流域客家族群意识的产生机制和过程。③ 笔者深




①刘纶鑫:《江西客家方言概况》, 第43 — 45 页。

②罗香林:《客家研究导论》, 第115 页。

③陈春声:《地域认同与族群分类——— 1640 — 1940 年韩江流域民众“客家观念” 的演变》, 第1 — 43 页。



信, 韩江流域客家族群意识产生的机制和过程有一定的普遍性。但是, 对于跨地域和省界客家族群意识认同的产生, 恐怕经济和地理上密切联系也是产生认同的重要基础。


我们注意到, 福建和江西的15 个纯客县都是和“客家的核心区” ———粤东北地理相邻, 经济和人员联系非常密切的县。广东、福建、江西三省纯客县在地理上相邻, 因此这些纯客县之间经济联系频繁, 人员往来密切。笔者以为, 这种区域之间的密切联系是他们族群认同意识产生的重要基础。


四、结 论


综上所言, 无论从史实出发批评罗香林过分强调客家的中原汉人血统, 还是从族群理论出发批判其“族群中心主义” , 可能都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罗香林研究客家的社会情境和他对客家判定的标准。实际上, 作为受过现代学术训练的优秀学者, 罗香林从来没有否认过客家血缘上之不“纯粹” , 相反, 他注意到了客家与畲民之间的血缘融合, 从而发明并解释了“民系”理论, 并注意从文化上来论证客家民系之优秀。在界定客家人和客家地区的时候, 罗香林除了采用谱牒等文字资料、语言调查等手段之外, 一个非常重要的依据是客家人士的访谈。这一事实使罗香林先生对客家的界定, 暗合了族群理论, 也揭示了他那个时代客家人的自我认同的地域范围。①


本文的研究表明, 在罗香林那个时代, 在广东、福建、江西三省交界地, 存在着对客家人和客家地区的自我认同, 也就是说, 在梅州、赣南和汀州等地的民众生活中, 对于谁是客家人, 哪个地方是客家地区, 其实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和相对清晰的界限。笔者以为, 在这个事实的基础上, 重新解读三省交界地区唐宋以来的历史进程, 或许能思考客家学自产生以来就一直挥之不去且又无法得到正解的问题, 即“什么是客家” , 产生新的认识。



① 曹树基也注意到了罗香林界定客家中暗含的对客家认同标准, 并进而批评从移民迁入时间早晚和方言区分客家与非客家是在罗香林认识基础上的倒退。但是, 他依然试图从人口变动的角度来解释客家之形成。参见曹树基:《赣、闽、粤三省毗邻地区的社会变动和客家形成》, 《历史地理》第14 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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