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简书作者：西湘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我此刻写这篇文章的季节。一个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的锦衣少年腰悬宝剑，肩栖猎鹰，身骑一匹全身雪白的骏马，从福州府西门大街一座构筑宏伟的建筑中冲出来，带着四个镖头出城打猎去也。 这是福州府福威镖局少镖头林平之一生中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日子，迎接他狩猎归来的是一个血色黄昏。先是他在城外小饭店里失手杀掉一个四川人，然后是经过三代苦心经营的镖局遭遇前所未有的强敌，镖师们逐个逐个被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像恐怖电影里那样，凶手既未出声亦未现形，家里的死人却越来越多，到后来，偌大一个镖局，死尸简直比活人还多。最后，连林平之一家三口也被活捉了，此时，阴谋才刚刚露头而已。 大少爷从此离开父母独自流落江湖，身负灭门血债以及营救父母的重任，身无分文的他从福建流浪到了湖南。这一路上他恪守江湖规矩，不欺负弱小，不抢 不盗，在长沙镖局中敌人在眼前沉睡，一剑一个如探囊取物一般，他却觉得趁人熟睡杀之报仇实非英雄好汉，定要等到将来练成了武功再来光明正大地报仇。 他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看到路边无人看守的龙眼可供充饥，马上想到自己家里三代走镖，专与绿林盗贼作对，自己即使是偷人一颗龙眼，那也是有辱家门之事。这一节总让我想起仪琳哭着偷西瓜，荒山野地四下无人，瓜果没有嘴不会喊叫，吃了也就吃了，可是偷就是偷，不管是否被人捉赃，始终是做了坏事。仪琳为了令狐冲，最后还是破了戒。少年林平之不过脑子里一转念，就再也不看龙眼树，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个初出象牙塔的孩子还不知道他已经踏入修罗场，满脑子都是他那个同样没怎么行走过江湖的父亲教给他的一些类似于“八荣八耻”的行规，什么与人为善啦，什么公平正义啦，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江湖规矩，那是四个字：弱肉强食。 衡山群玉院中，余沧海要对重伤在身的令狐冲下毒手，是林平之在窗外痛骂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制止了。那时的林平之武功脓包之极，甫遭灭门，父母还在余氏手中，这一露面几乎是板上钉钉有死无生，但是出于愤慨和正义他依旧大胆地骂了出来。而这此的令狐冲也是奄奄待毙自身难保，但是在余沧海闻声抓住林平之要施以毒手的时候，他也挣扎着到窗边骂了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使林平之从险地里暂时脱身。 彼时的令狐冲和林平之素未谋面，却以同样的傲骨敢于不计生死维护正义，那时，他们是一样的汉子，一样的侠士。林平之初上华山之时，岳灵珊曾经对令狐冲说过：“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如果不是岳不群一回华山便把令狐冲赶上了思过崖，我甚至觉得，林平之和令狐冲会成为好兄弟，他们原该惺惺相惜才对。但是，《辟邪剑谱》的存在注定让所有人都无法互相信任。 林震南夫妇死的时候只有令狐冲在身边，如果真有这样一本剑谱的话，那么极有可能是令狐冲拿了。何况他又在极巧合的时间段里练成了极高超的剑术，并且不肯说明来历，“高等武艺来源不明罪”这项大帽子就这样扣到了他头上。不单是林平之怀疑他，岳不群、岳灵珊都对他起了疑心。不过，林平之尽管心里怀疑这位大师兄，但是表面上还是以礼待之，维持着他一贯的好涵养，不负“小君子剑”之名。 虽然他投得名师，每天疯了一样练剑，但是复仇之路依旧遥不可及，唯一能给他一点安慰的也只有小师姐岳灵珊了。掌门人的漂亮女儿天天给他开小灶教他剑法，他自然也要尽力讨好，陪她去采蘑菇、捡松子、捡栗子，教她唱福建山歌，没准还陪她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他遭遇灭门惨祸到最后被关进西湖牢底，也只有这么一段安稳静好的时光。 美景不长，福州向阳巷林家老宅里，《辟邪剑谱》终于横空出世，与此同时，林平之作为寻找剑谱的活钥匙的功能也已经失效了，死期降临。直至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江湖有多可怕，对他恩同再造的师父竟然亲自向他下手，岳不群当年救他性命，收他为徒，都不过是为了剑谱而已。 应该很少人会有这种经历吧，在噩梦之中得知真相，然而醒来依旧是无止境的噩梦。他知道了岳不群的真面目以后却不能逃之夭夭，因为辟邪剑谱已为此人所得，那是他复仇的唯一希望。他要瞒过岳不群假装自己不知情保住性命，还要试图虎口拔牙从岳不群手中夺回辟邪剑谱，试想一下这样的处境，艰难危险简直不亚于走钢丝。但是，他还是熬过来了。 按照一般小说的套路，身负血仇的人在受尽折磨以后拿到武林至宝，接下来就可以号令江湖莫敢不从了，可是到了时乖命蹇的林平之这儿，情形又不一样了。练这剑法第一步就要挥剑自宫，从此失去男人雄风。到了这一步，他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伴在岳不群身边如伴恶虎，随时会丢命，即使他放弃剑谱放弃报仇，逃到天涯海角岳不群也不会放过他，唯一的反抗的机会就是练成剑法杀了岳不群。想走正道报仇，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狗洞子倒有一个，爬出来吧，给你力量，让你复仇。 也许有少读者都曾经假想过，如果是自己处于此境，是否会选择自宫练剑，如果是令狐冲，他又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如果岳不群、宁中则、岳灵珊被惨无人道地杀死，华山派被人灭门，没有风清扬，没有独孤九剑，没有任我行，没有吸星大法，也没有万能的任盈盈，没有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只有练辟邪剑法这一个办法可以报仇，那么我相信令狐冲也会这么做的。不管一个人性格多么通达洒脱，总有他迈不过去的槛，对于令狐冲来说，华山派就是他一生魂梦所系，是他血里肉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于林平之来说，父母亲人当然也是如此重要。 从这个角度来说，林平之可以说是金书中命运最悲惨的一个人物。 金庸总是把男二号写得又帅出身又好，作为男主角的陪衬，杨康比郭靖帅，宋青书比张无忌帅，慕容复比乔峰帅，万奎比狄云帅，这些帅哥在金庸笔下都没有好下场。唯一的帅绝全场的主角杨过在享尽美人福的同时也被弄成了个残疾人，主角尚且如此，长得帅又是男二号，林平之几乎注定是个无福之人。 在得到《辟邪剑谱》之前，他尚是天地之间堂堂一人，在得到《辟邪剑谱》之后，他已成修罗场中幽幽一鬼，因为他亲手毁灭了他最珍重的男人气概。 他长得像他母亲，肤白俊俏，常被人误认为女孩子或者是戏子，这是他生平最恨之事。当年福州郊外跟青城派的余人彦动起手来，导火索便是因为后者叫他“兔儿爷”。福威镖局惨遭血洗的时候，青城派在镖局外面画了条血线，写着“出门十步者死”，众镖师和趟子手都吓破了胆，连死在外面的同伴的尸体都不敢去收，是林平之一声不吭去把两位镖师的尸体背回来。 华山派在药王庙被蒙面人围攻时，林平之为了同门免遭杀害，挺身而出愿意以死证明他家没有什么害人的剑谱。蓝凤凰向华山派敬“五宝花蜜酒”的时候，激将说“华山派除令狐冲外，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别人都宁愿弃了“英雄好汉”之名也不愿去碰那浸满了不知什么毒虫的酒，只有他忍不住愤然而出。 这么一个唯恐自己不够威武雄壮的纯爷们，为了复仇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令狐冲眼中的他，锦衣华服，一身熏香，春寒料峭的天气里挥着一把泥金柄折扇，从服装、道具到言语、动作，无一不像是个戏台上的花旦。这时候再想起当初那个因为人家叫他“兔儿爷”就跟人打架拼命的少年郎，怎一个感慨唏嘘。 整个复仇的过程宛如一场大戏，那应该是林平之在心中憧憬排演过无数次的情景。他效仿当年青城派屠灭福威镖局时所布的局，如鬼魅般来去无踪，让敌人们恐惧到了极点，再好整以暇地将他们一个一个送上西天。 在杀人报仇的过程中，他一直在花样炫耀他家的辟邪剑法，在我看来，那更像是厉鬼的呼号：你们看啊，这就是你们一直想要的辟邪剑法啊！当初你们为了这个剑谱杀我全家，辱我害我，今日我就让你们都死在这剑法之下。他几近癫狂地享受着复仇的快意，同时，也发泄他心中的恨意。当然，他恨这些仇人，我认为他同时也恨辟邪剑法。如果没有这套剑法，他的爹爹妈妈不会死，福威镖局不会被灭门，他也不用变成一个废人。 金庸这支狠心的笔啊，复仇也不让林平之复个痛快，还要让他被人弄瞎双眼，再安排他与令狐冲为敌，并且被后者打趴下。 他对令狐冲的态度转变是一夕之间的事情，在杀余沧海和木高峰之前，他还称令狐冲为“令狐兄”。那时候的他，身负绝世武功，高高在上睥睨一切，仇人们如待宰的牛羊一般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因此，他尚可以彬彬有理地向令狐冲道一声“你好”。一场大战复仇成功之后，令狐冲主动提出给岳灵珊车子休息，再给他们一些伤药，林平之却闻言大怒：“不要！要他卖什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相干？”这个时候的他虽然大仇得报，但是双目失明，脸颊上被余沧海生生咬下一块肉去，一身血污，狼狈不堪，其形象俨然一厉鬼，让人既觉恐惧又禁不住同情。 到这个时候，他与令狐冲仍然是镜像关系，只不过中间那面镜子隔开的是正与反，阴与阳，人与鬼。 此时的林平之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人的同情，尤其是令狐冲的同情，尤其是令狐冲在岳灵珊的面前同情他。他与令狐冲之间无仇无怨，唯一绕不过去的就是岳灵珊。他跟岳灵珊山盟海誓过，也拜过天地，尽管他怀疑她是岳不群安插在他身边的女间谍，但是他仍然是在乎她的。在与青城派厮杀的过程中，他就不曾管过岳灵珊的死活，那是因为彼时他怀疑她与父亲同谋。马车上两人把一切都说开后，他终于承认“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这一刻，他又变成那个善良的羞涩的小林子，他对岳灵珊是有过真情的。 岳灵珊的存在是对他“男人”身份的无情拷问，不管他遭遇了什么，她依旧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这是对他男性魅力的一种肯定。然而令狐冲的存在却又无时不在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像令狐冲那样的拥有完整身体和健全人格的才是真汉子。他对岳灵珊矛盾到了极点，对令狐冲妒恨到了极点。 他口口声声对她说“令狐冲对你那么好，你去找他吧”，其实他的心中很是矛盾，他既怀疑她，又信赖她，既希望她离他远去，又害怕被她抛弃。她在他身边，既是一种安慰，又是对他的折磨。最后时刻，岳灵珊万念俱灰，说要出家，林平之冷笑“你到恒山去出家为尼，正是得其所在。”虽然是有意讽刺岳灵珊，我却觉得，他是真正在为此担心。他知道令狐冲一直未能忘情于岳灵珊，如果岳灵珊最后仍然投奔了令狐冲，他简直连做鬼也没脸面了。 若他仍是福威镖局的大少爷，仇家派一个小姑娘来想要从他这里获得辟邪剑谱，他必然会觉得这个被当作工具的姑娘可怜之极，要么是给点银两打发她走路，要么是把她保护起来，让她弃暗投明，总之会尽量善待她。可是，他眼睛已瞎，强敌环伺，岳不群肯定会全球通缉追杀他灭口，左冷禅虽然意示拉拢，但是不过也是为了拿到剑谱而已，除了这两位大佬，焉知不会再有别的觊觎剑法的人再找上门来，《辟邪剑谱》在江湖中一冒头，管教那些江湖人物人人都像鲨鱼闻着血腥一样纷至沓来。可想而知，他今后的每一天都将要过着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自问没有能力带着她在刀斧丛中偷生。就算他的武功练到跟东方不败一样，也不足以对抗全世界。既然如此，他不如亲手结果了她，也结果了他在人世间最后一点牵挂，和最后一块软肋。 写完令狐冲的时候我曾经说“再也不想看《笑傲江湖》了”，因为这个故事实在是看得叫人难受，铺天盖地的阴谋和欲望像绞肉机一样把那些纯真、痴情和热血尽皆囚禁，粉碎，埋葬，那年福州城里银鞍白马、飒沓如星的少年公子，眉目俊美，行侠仗义，最终变成一个永居西湖牢底的瞎眼怪人。人道“命乃弱者借口，运乃强者谦词”，可是，强弱难道不是天定吗？谁人不愿要强，谁又甘愿被弱食？再者，强与弱也不过相对而言，即使一时强大如东方不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结局。林平之的悲剧人生，非关强弱，命运弄人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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