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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布西耶的“小”木屋丨AC精选

 Mix杨林 2016-03-27



对于满足一个人生活的基本需求来说,多大的住宅面积才会显得“足够”呢?四十平,八十平还是一百二十平?对于奔波操劳于生活的人来说,只要能买得起,当然越大越好,要容得下至少两个人生活所产生的大量杂物堆积,箱子柜子呼啦圈,吸尘器和朋友送的大根雕,还要能容得下未来——一个或两个小孩,婴儿床,书桌,或者孩子长大之后能留间房给他们结婚。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基本需求”。我们假设一个状态:一个人只活在现在,不需要考虑未来,不用结婚生小孩,从不往家里添置无用的东西——如果从一个人的生命里把这些生活琐碎和平庸都刨掉,那他需要多大的居住面积呢?

柯布西耶的答案是:3.66mX3.66m, 13.39平方米。



1950年,柯布西耶出版了他的专著《模度1》,来详细解释他关于人体比例尺度与建筑关系的观点。在这本书里他以1.83米高的人体为模型,通过举手高、身高、肚脐高等一系列人体尺度绘制了一条关于黄金分割的红蓝尺。这是一张至今被很多建筑专业人员奉为圣经的图案——即使他们大多并不怎么关心这幅图的含义。但当时,柯布西耶那寻找数理和谐的痴迷心态的确在这幅图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人体是最和谐的,人体是衡量一切的基本尺度。于是进而他通过绘图中最大的长度——人体举手高2.26米,设想了一个“完美的居住尺寸”:2.26X2.26X2.26m,一只方盒子。

当然这个方盒子其实起源自柯布西耶曾经参加过的一次15天的游轮旅行。在这15天中他始终住在一间3X3m的客舱里。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么一个9平方米的小格子也许小得让人发疯。但这个小客舱却让柯布西耶如此着迷,以至于他在后来给朋友的信中描述道:它没有任何一平方厘米的多余,是一个刚好能容下人类生存领域所有可能性的小格子(Not a square centimeter was wasted. A little cell in the realm of human existence where every eventuality had been foreseen.)——这个发现让柯布西耶喜不自胜:如果“住宅是居住的机器”,而机器则是彻底为实用而设计,没有一丝多余的话,那这个3X3的小格子不就是一个完美的住宅原型吗?



但这个想法并没有一直停留在柯布西耶的脑子里。1952年12月30日,在一家小咖啡馆的圆桌上,柯布西耶用45分钟在速写本上勾画了一个平面图——一个由四个2.26X1.4m模块向心布置组成的小屋子。这天是他的妻子伊冯娜的生日,于是柯布西耶就把这张草图送给了她,当做生日礼物。在如今这个更加物质化的时代,如果用这样一份礼物表达自己的爱意,可能要冒一定的风险,因为对方很可能不领情。但伊冯娜当年只是一笑置之,也许她比所有人都清楚柯布西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知道柯布西耶心里那点小算盘。



上面这些草图则是后来柯布西耶为进一步深化设计而画的一些关于家具尺寸与色彩的想法。



很多了解柯布西耶的人都认识这座房子:E.1027,是1920年代柯布西耶为艺术家艾琳·格雷设计的别墅,位于法国蔚蓝海岸的马丁角,面朝着一望无际的湛蓝地中海。由于马丁角的海岸上怪石嶙峋,很难吸引那些向往海滩的观光客,所以反倒是个适合盖住宅的好地方。柯布西耶在草稿纸上画出了那座小房子之后,便去找到了老主顾,在E.1027 的旁边要了一小块地——而这块地小得不可思议,所以艾琳·格雷也没反对,他倒是很乐意与这位建筑大师分享马丁角的美丽海景。而柯布西耶——他是真的打算把那座小房子建起来。



于是在1953年,它就真的被建起来了。这是一座在松树和橄榄树掩映下,用原木堆起外墙的小屋。想想也是挺讽刺的,很多建筑大师最终都住在完全不符合他们一贯风格的住宅里,比如喜爱薄片的密斯一直住在一幢普通的别墅里,喜爱玻璃的菲利普·约翰逊的住宅则是一座砖房,而平生痴迷于混凝土与预制件、脑子里充满颠覆性思想的柯布西耶,则为自己造了一座外表平淡无奇的小木屋。他把这座小屋简单地命名为“度假小屋(Le Cabanon de Vacances)”,或者更简单的“Le Cabanon”——题外话,Le Cabanon在法语里还有那么一层“疯人院”的意思。总之,柯布西耶如此喜爱这座小得不可思议的屋子,他在1952年的一篇访谈中说:“在我的小屋里我感觉非常好,毫无疑问,我愿意死在这。


Le Cabanon的平面只有3.66X3.66m,但却集成了柯布西耶认为他生活里所需要的一切——两张硬板单人床,一张工作台,一些艺术品,一些见缝插针的收纳空间,当然还有一望无际的湛蓝地中海。一个比较耐人寻味的细节是,柯布西耶并没有把向海洋的一面弄成密斯或者约翰逊式的超大落地玻璃窗——他只是在工作台边开了一大一小两扇窗子。对于我们现代所理解的“景观”来说,这样显然是不够的。我们已经习惯了铺张,气派。但柯布西耶在窗子的选择上却表现出了可敬的节制。对于那可爱的海景,他只需要一瞥。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的一句名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另一个细节是,这个不到14平方米的小空间里没有厨房和像样的卫浴,这也是被一些后世批评家们诟病的一点。其实我曾见过一些超小型住宅和德国的学生公寓,面积更小,也能放进必要的厨卫。但柯布西耶似乎根本不打算和柴米油盐发生更多联系——反正在几步路的地方就有一家餐馆,而那里的饭菜也让他很满意。如果要洗澡,那就去地中海里洗好了。总之,在Le Cabanon里,只有一个布帘子遮住的简易厕所,和工作台边的一只不锈钢洗手池。



其实这两扇窗子的长宽比也有点说法:它不是什么标准的尺度和模数,而是和一些现代艺术界流行的画框尺寸有关系。所以柯布西耶对风景的理解差不多应该是这样:他把风景当做室内的装饰,而不是室内的全部。



屋顶的天花板则被漆成了色块,看起来与柯布西耶一直钟爱的蒙德里安的抽象画如出一辙。而且这些天花板上面其实是有储藏空间的。另外在斗室之内,柯布西耶也划分出了两个不同的层高,结果空间也一下丰富了许多。



这就是那张带抽屉的硬板床,以及用红布帘子遮住的小厕所。



材料的统一让整个室内显得整洁干净。另外工作台边的两只方凳如今也成了柯布的经典家居设计之一,在网上能卖出很高的价格。




虽说只是“度假小屋”,但1953年之后,柯布几乎每年中有半年时间会呆在这里。在这座小屋里他依旧如传说中所说的光着屁股画图,并完成了诸如朗香教堂昌加迪尔法院等传世之作,当然也有诸如《光辉城市》这样充满争议的作品。有时妻子伊冯娜也会到这里来,但也许是受不了空间的局促和不便,每次住不了太久就会匆匆离去。但柯布西耶觉得很好。在从小窗口透进来的地中海刺眼阳光下,他画着,抬头,然后继续画着,整个14平方米里都充满了理想的味道。



当然他偶尔也会光着屁股去邻居家串门。



最后,如他所愿,1965年8月27号,柯布西耶在这座小屋里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他向无垠的大海游去,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住宅终究不是居住的机器,这只是一个工业化大潮下理想主义者的误会。一座14平方米的小屋能容下一个柯布西耶,但容不下许多人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毕竟生活并不允许你活得如此自我。我们终究没法把生活里的那些平庸刨除掉,所以我们活得像社会的一颗螺丝钉。自然,我们也干不出画一幅草图送给爱人当生日礼物这样大师范儿的事情。也许曾经有,但后来你终于发现这有多傻。人总会变得现实起来的。

关于Le Cabanon,它的很多设计思路成了后世关于紧凑住宅设计的范本。这给了奋斗在大城市里、被住宅面积所压抑的年轻家庭一丝曙光——这太重要了,所以中央二台的《交换空间》才有那么高的收视率(当然是在换掉王小骞之前)。但反过来想想,当年的柯布西耶并没有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他有钱,有事业,有丰富的选择余地,而他自己选择了一座小房子,在这里度过了他的余生。那么为什么我们却比他所要求的更多呢?我们的人生比柯布西耶更精彩,或者更丰富吗?或者我们领悟了什么柯布西耶所没有领悟的事情?

也许住宅并不是居住的机器,但建筑显然是生活的容器。

我们的一生都是在做加法。我们追求各种有意义或无意义的物质,就好像努力给自己套上一件又一件光鲜亮丽的外衣。我们追求名誉,地位,金钱,亲戚朋友的羡慕,对手的臣服,我们需要好工作,好车,“好”伴侣,好生活,然后需要这样那样的日用品让这一切运转起来,以及还需要一堆收藏品来向客人展示自己的情趣和虚荣。最后,我们就需要一座大房子来装下这一切,然后还要多出越多越好的面积来显示气派。结果我们就离本来的自我越来越远。这就是我们与那个光着屁股画图的柯布西耶的差距——他是做减法的,而敢做减法的人都智勇双全,懂得怎样不让自己为生活所累。

“自我”,这听起来可能不好理解。我们中的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是为自己活着,所以也很难明白到底什么才是“自我”。其实有再多钱,地位,名声,别人的羡慕,都不如有自己想要的生活。能把自己和芸芸众生划清界限,找到自我的人,是真正富有的人。心灵的富足,什么物质都代替不了。

当然,我这段心灵鸡汤式的文字也并不是在宣扬什么没有物质基础的幸福生活,如同孟买贫民窟的尊严之类的废话。要想随心所欲地活着,当然需要足够的物质基础。这让我想到了瑞士的一幢小房子:




瑞士作家查尔斯-费迪南德·拉姆茨曾经写过一本叫《Derborence》的小说,讲了1714年一个叫安东尼奥的牧羊人被山崩的碎石埋住,并在夹缝中生存了50天,最终获救的故事。求生并不是这本小说的全部,更多的是关于绝境之中人生与命运的思考,有些类似后来的电影《127小时》。于是2014年,瑞士建筑事务所BUREAU A为这本小说造了一幢名为“安东尼奥”的小房子,以纪念拉姆茨为瑞士文学所做的贡献。拉姆茨是瑞士的国宝级作家,连瑞士法郎钞票上的头像都是他。

瑞士是全世界人均财产最高的国家。这里孕育了柯布西耶、卒姆托、马里奥·博塔、赫尔佐格与德穆隆等一系列举足轻重的建筑大师,还有其他领域如恒河沙数般的伟大人物。但在这个国家游历,却很难找到夸张造型或者宏大雄伟的大型建筑。而为了纪念他们的文学大师,他们居然造了一座只能容下两个人、外表像石头一样的小屋子。当你坐在这张木头桌子前,喝着热茶,透过一扇比盘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子看着外面的雪山、高山草甸、白云苍狗时,你会想到什么呢?

这让我想到曾经徒步旅行的经历。我背上包独自走进阿尔卑斯山的森林,兜里只有十块钱,吃冻硬发酸的面包,喝路边的泉水,在整夜的寒冷和孤独中瑟瑟发抖,以及清晨醒来,透过帐篷的风门看见对面橘色的雪山。耳边只有风声呼啸。什么过去未来车子房子事业家庭都没有了,在那一瞬间我只是我,我所想的只是脚下的石子路和眼前的雪山。我想这就是柯布西耶坐在那座小木屋的窗前所感受的状态,一种孤独且富足的状态。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什么是自我?这只有在你孤独的时候才会明白。那么什么才是富有呢?不是房子有多大,样式有多夸张,而是你知道什么是你要的,什么是多余的,你知道你是谁,你也自然知道怎么从生活里把那些琐碎都刨掉。有钱是一方面的,另一方面则是节制,还有与平庸划清界线的聪明和勇气。你需要的是在你心里建一座Le Cabanon,而不是把你的灵魂变成别人的跑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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