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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日起，“楚说唐诗”改名为“醋溜唐诗”，取个谐音，让学诗变成饕鬄之约，色香味俱全一点。 杜甫精神错乱了，真的。 这个老实巴交的呆萌男，几十年除了自己老婆和女儿，都没有正眼看过另外的女人。小时候见公孙大娘舞了一回剑，这事都被他记了一辈子。 安史之乱之后的第五年，杜甫先是被降职，这官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他索性弃官而去，拖家带口，客居边远之地秦州，靠着背柴、采摘橡栗自给度日，这日子，和难民没有什么两样。 秦州在哪里？在陕西和甘肃交界的陇山之外。抬眼所能见到的，除了街市里的胡马羌妇、朱门瘦民，就是“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的秦州风光。 杜甫在这里，夜里接连梦见李白不说吧（下一期就要讲此梦），据他自己说白天还撞见了一个幽灵一般的女人。他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暗暗称她为“佳人”。 杜甫此时流离艰难，囊中空空；妻儿在家，饥肠辘辘。这个时候，你说你注意一个孤独的女人干什么？ 楚子知道，杜甫压根没有看见什么佳人。 李白对着月光和影子成了三人，杜甫也可以。 杜甫对着战乱和自己分离出来的人格，成了三人。那个因为清高有洁癖而从潦倒的臭皮囊中分离出来的人格，被杜甫自己称为“佳人”。杜甫和“她”对话，赏识并怜悯“她”，为“她”写下了千古绝唱《佳人》。 这是中国文人特有的“酸”，但是楚子最喜欢这个酸劲，因为中国文人的骨格清奇、孤傲独立、坚持操守，都是因为他们宁死都不会丢弃这个酸劲。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读的诗，《唐诗三百首》第一卷·五言古诗的第8首作品《佳人》。谁要是说杜甫这首诗是在描写一个邂逅的幽怨女人，我跟谁急。杜甫诗在描写他邂逅的“自己”，杜甫字子美嘛，子美子美，子为美人也。 【今日读诗】 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楚子歪评】 这首诗一向有争论，有人认为全是寄托，有人则认为是写实，但大部分折衷于二者之间。楚子则持全是寄托的观点，也就是说，楚子认为，杜甫写的这个佳人，是子虚乌有的，是编出来的。夜晚梦李白，白日梦佳人，杜甫写的其实是自己。《超纯斋诗词》：“佳人”并非写实，只是一种寄托，可能是诗人自己的身影。虽时世艰难，多遭不幸，仍不愿入染浊流。”是之谓也。 我们见识过白居易邂逅琵琶女，那是真有一个流落在浔阳江头的琵琶女；我们见过屈原满篇的香草美人，那是作者本人自指、或者喻作者的美德操守。杜甫此篇，是屈原之法。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绝代是什么意思？世界上只有其一没有其二啊，起句就是这么夸张的一句，杜甫就没打算让读的人信其为真。这样的一个空前绝后的美女，在秦州这样的汉、胡、羌混居之地，山野草居之中，被饿瘪了肚皮的杜甫碰上了？这一句太过极端，老实巴交的杜甫要是写现实，不会这么用笔。楚子因此觉得，杜甫只是在拿佳人比喻自己高尚的人格操守，孤独地孓立在空谷之中。 《唐诗快》：题只“佳人”二字耳，初未尝云“叹佳人”、“惜佳人”也，然篇中可胜叹惜乎？此诗盖为佳人而发，但不知作者果为佳人否？则观者果当作佳人观否？请试参之。只此二语，令人凄然欲泪。此说，楚子然之。 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 有了上述的观点，此句就极易理解了。杜甫可是名家之后啊，杜甫的十三世祖杜预，是西晋著名政治家；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武则天时期最重要的宫廷诗人之一，是五言律诗“之父”。这不是出身高贵的“良家女”吗？杜甫此时无官无俸，漂泊关外，这不是“零落依草木”吗？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把前面八句分作第一段，是讲身世经历的。画面从关外向关中做一个回切，从当下向曾经做一个回放，那时在长安，杜甫遭遇安史之乱，兄弟、友人、同僚惨遭杀戮。自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官位高也没有什么用，他们死后还不是连尸骨都得不到收殓？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以下八句，换一个主题，讲“美人”与“夫君”的关系。夫君，夫者，君也。所以这是讲杜甫和君主的关系。“转烛”，以风中的烛光，飘摇不定，豆光欲灭，比喻世事转变、光景流逝的无常。万事都随转烛，可见人生有多么的不如意了。可是这个不如意，不是战乱带来的，是世情！世态炎凉，你的运命越是衰歇，越是倒霉，这个世界还越是烦你，周围的人还越是落井下石。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夫者君也，君上是一个轻薄儿，从来都是喜欢佞臣的，对美德和坚持美德的我何时有过长久的惜爱。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夜合花朝开夜合，所以说“知时”；夜合花知时，唯独我这个书呆子不知时，总是出现得不是时候，总是说话不合时宜。所以，鸳鸯能雌雄成对，生活在水边；唯独我这个穷官只能被孤独地抛在一边，孑然一身，顾影自怜。作为一个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的人，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这一句太经典了，也太有古体诗的韵味了。试想，在律绝平仄必须交替、用字不能重复的规矩之下，一定出现不了这种节奏感。一“新”一“旧”、一“笑”一“哭”，强烈对照，被遗弃者声泪俱下的痛苦之状，如在目前。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最后的八句，使这首诗达到中国诗坛、中国文人最高的一种境界。既然世俗如此淡漠，我们得做出我们该有的选择，该怎么办？在叙事之中，突然冒出了这一看似写景实为议论的句子。这是在为几千年中国文人的德行背书。既然我这汪泉水，出山就注定被污浊，那么就让我幽居在深山里吧，哪怕终老此生无所作为，但是留得一身的清白，就够了。《茧斋诗谈》：“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古腰锁法，云横山腰，似断不断，此所以妙。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其实，人，最痛苦的事情，是在需要做抉择的时候拿不定主意。既然打定主意，那么一切就简单了。所以，以下六句，杜甫不再有议论，不再有感叹，不再有眼泪。杜甫只是画了几幅画，用读图的办法，用视觉的手段，告诉读者，该怎么做，他（她）怎么做。我们很穷，我们把仅有的珠宝卖了也没钱补漏雨的茅屋，但是我们用山里的青萝来遮盖抵挡一下风雨。有什么不可以？青萝还象征着脱俗的清高之气呢。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我摘来美丽的花朵，我欣赏大自然的美好，但是我不用来插在头发上以色媚人；我采摘可以聊当食物的柏子，就大把大把地采，因为我喜爱这种象征着贞洁、有节操的植物。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首五言古体诗，从开篇一路下来，都是“说”，都是动作，到了结尾两句，以一幅静止的画面忽然结束。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他没有拿一个夸夸其谈的结局去迁就读者的胃口，而是用一个悬念故意吊着读者的胃口。就那么冷的天，那么晚的时光，那么薄的衣衫，她就静静地倚立在竹子旁边。竹子，在中国文人的心目中，是何等的清高啊！ 山中清泉见其品质之清，侍婢卖珠见其生计之贫，牵萝补屋见其隐居之志，摘花不戴见其朴素无华，采柏盈掬见其情操贞洁，日暮倚竹见其清高寂寞。此诗“转折流美，又极凄怨”，越是经历过许多的人，读来越是唏嘘感叹，不忍释卷。 我们今天在感受古人诗作之美的同时，随之落泪，为之叹息，与之产生种种心灵里的共鸣，更要学习其人格修养。作为一个中国人，可以很穷，可以不合时宜，可以暂时一切都不顺利，但是无论怎样都要坚持内心的“清洁”。 读到这里，你还会觉得杜甫的《佳人》，是在描写一个山里邂逅的幽居美人吗？ 【词语解释】 绝代：冠绝当代，举世无双。佳人：貌美的女子。 幽居：静处闺室，恬淡自守。 零落：飘零沦落。依草木：住在山林中。 关中：指函谷关以西的地区，这里指长安。丧乱：死亡和祸乱，指遭逢安史之乱。 官高：指娘家官阶高。 骨肉：指遭难的兄弟。 转烛：烛火随风转动，比喻世事变化无常。 夫婿：丈夫。 新人：指丈夫新娶的妻子。 合昏：夜合花，叶子朝开夜合。 鸳鸯：水鸟，雌雄成对，日夜形影不离。 旧人：佳人自称。 卖珠：因生活穷困而卖珠宝。 牵萝：拾取树藤类枝条。也是写佳人的清贫。 采柏：采摘柏树叶。动：往往。 修竹：高高的竹子。比喻佳人高尚的节操。 “醋溜唐诗”，就是楚子来遛一遛《唐诗三百首》啦。楚子是依照着三百首的篇目一首一首往下遛的，目前已经坚持了如下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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