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乡趣话
前天到饭店吃饭,邻桌点名要“奔楼头小烧”。一听到卖“小烧”立即想到鲁迅小说《孔乙已》中的描写:“黄酒从坛子里打出来”。
事情并不如我所想。老板捧出来一个包装很是精美的盒子,交给顾客。顾客打开包装,把瓶拿出来反复验看后,才交给服务员开瓶。
“小烧”也上了饭店的餐桌,且又如此庄重,有些不解。特意留心看了一眼,那纸盒上确实写着“奔楼头小烧”。
朋友告诉我,“奔楼头小烧”现在是地方名酒,卖到二十多块钱一瓶,也有造假的了。
奔楼头这个村子我去到过多次,每次最少三、五日,最长的一次一个多月。这个村烧酒我也知道。
说话四十多年了,那时候我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奔楼头所在的老黑山乡(那时候叫公社),当了一段时间临时的公社干部。到地方没多久,就安排我到这个村下乡。奔楼头是老黑山公社最远的村,离公社60里。
那时候下乡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全是步行。一条走四个轮子的马车道,蜿蜒着通向大山的深处。
走这条路要趟七、八次河,趟七、八次河并不是过七、八条河,实际上就是这一条河,道路一会在这河这边,一会到河那边。河流贴上峭壁,河边无路可走,道路就横过河去,到了河的另一面。走这条路有一个好处,不用担心迷路,中间没有岔道。“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常有,“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有,60里路,中间只过一个村子。夏日里满目青翠、山花烂漫,冬日白雪皑皑,山崖上点缀着几株常绿的苍松。
第一次听到这个奔楼头这个村名有些奇怪,一个村子怎么叫这么个怪名,有同事在纸上写下“奔楼头”三字,还是不解,据他说村名的来历是因为村对面山崖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头,远看象一个白发的老人,“奔楼头”应该是“白老头”。
我到过这个村后,觉得这个说法不对,那片山岩确有,大石头也有,但我想村名不是指的老头本身,而是特指老头突出的前额。
“奔楼”是一句东北方言,专指突出的前额,最典型的“奔楼”就是那个慈眉善目寿星老的前额,伴随着寿星的梅花鹿和仙桃,那突出的前额里该不灌注着寿酒吧。
新华字典上没这个词,普通话中也没有读音相同的字,大致应该读作berlou。因为是东北方言,不知语源是不是出自滿语。学问太浅,说不明白。
找不同合适的汉字,文明已经进步到必需用书面来表达,还是得以“奔楼头”三字来说这个村。
短文的题目定为酒乡,趣话自然要说到酒。
奔楼头村子不大,百多户人家。村民性格豪爽,以能酒著称,据说这个村妇女都能喝个半斤、八两的。与别村人在饭桌上碰面,不大有人敢和他们村的人拼酒。好像是无论单打还是团体都能全胜。有人开玩笑说这个村人撒出的尿都30度。
奔楼头人一年喝多少酒呢?没有准确的统计。但有一个数字是准确的,这个村的供销社,每年进酒1万斤。这1万斤酒肯定是被这个村的人喝了,因为奔楼头是这条路上最后一个村子,没有经过这个村到别的地方的路。不可能有外村人跑几十里路上这个村专门来打酒的。(这里指的是外进的酒)1万斤并不是这个村人喝掉酒的全部。村里供销社总有供应不上的时候,这时候如果正好村中有谁家有事,娶亲、嫁女、房子上梁,就要打发人到下边公社供销社去揹酒。
奔楼头人不但能喝酒,还能造酒。奔楼头从什么时候开始造酒不知道,大概从这个村立村不久就开始了,总有百十年了吧。
1953年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农村私立酒坊就不合法了,合作化土地集体耕种,私下造酒更没条件了,但好象这个村的造酒一直断断续续的存在着。
农业社和人民公社时虽然集体种出的粮食要上交,但是家家都有镐头地,所谓镐头地就是指用镐头私开的地,是不是全用镐头开出来的,就没人能说得明白了。镐头地种出的粮食除一部分补充了口粮不足外,其余的就可用来造酒了。
生产队的土地数量也不准确。年年开荒,上报的土地亩数并不增加。这事上边也是知道的,县委书记就公开承认产量“上纲要”、“过黄河”,(指《农业发展纲要》秦岭、黄河以北亩产400斤,黄河以南,长江以北产量500斤)是因为有大量的“帮忙地”的存在。“帮忙地”不仅帮“上纲要”的忙,也帮村中“小烧锅”的忙。黑地产的粮食不少用来烧酒了。
上边查得紧,就把小酒坊挪到远耕点去。酒坊在远耕点。把酒打到家里再喝,不大方便,但村人断不了到远耕点去,或去送东西,或往回运酒,或个人去换酒。
人到酒坊和人到瓜地、果园一样,不能不“尝尝”,往往是一尝就多,一多就醉。小酒坊的酒度数又高,出了好多起在小酒坊回来醉酒的故事。
有一个人从酒坊回来,醉了。也不能说很醉,大约就是目光迷离,走路打晃的程度。从酒坊回村是要过河的。河上有桥,但这桥就是在水中打几根桩子,然后再在桩子上放两根柞木杆子。平常过河,腿脚没毛病的,就踩着这两根杆子过。他喝了酒,但脑袋还是清醒的,踩着木杆子过没把握,走到中间一头栽到河里就狼狈了。他只好来把握的。脱了鞋袜,手扶着木杆子在河里趟。被人看见了,在村中当笑话传开了。
另一人在酒坊喝醉了酒,硬挺着往回走。正是九、十月间,小麦打了,一些麦秆堆在场园里。他走到村边场园时,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想坐在麦秆上休息一会,这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感到冷就往麦秆堆里钻,就这样在麦秆堆里睡过去了,等到他醒过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从麦秆堆里钻出来时,正好生产队饲养员早上出来找牛,看见他从麦秆堆里钻出来,问他为什么跑麦秆垛里睡觉。他说喝多了,回不去家了。
不知是村中出了叛徒,还是别村有人嫉妒,奔楼头私自酿酒的事,被告到县里。正是文化革命时候,生产队私自酿酒违反政策不说,还是“资本主义”,这样的事不能不管,事情拿到了县革委的常委会上。打电话向老黑山公社求证,表示不知道。县革委决定派一名常委到村中去调查。
县革委的吉普车开到村中,到各生产队转了一大圈,没有发现什么线索。问了两个干部,都摇头否定有私自烧酒这件事。问了几个社员,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私自酿酒是犯禁的,有人就说了小酒坊可能在远耕点。于是就开了车去远耕点去寻找。
车开出村没多远,正在为往哪个方向走,道路能不能通车犯难的时候,对面来了一辆一个牛拉的车。农村上地的道,都是荒道,路宽只够单方向行驶。对面来车只能找一个宽点的地方,让出道路,放对面车通行。吉普车与牛车相遇,自然应是牛车让道,但吉普车怎么鸣喇叭,牛车就是不让道,最后吉普车头都快碰牛头了,还是不让道。司机下车一看,赶车的老板子在车上睡着了,酣声大作,满嘴酒气。
远耕点也不用去了,没私自烧酒,怎么都喝成这样了。
结果自然是批评。大、小队干部挨训,连带公社也受到批评。责令拆除小酒坊的设备,不得再私自酿酒。
这些事归纳到一起,有人编出了顺口溜,说是:“奔楼头,怪事多,有桥不走趟大河,有炕不睡睡草垛,老牛敢顶吉普车。”
私自酿酒这样的事,就是瞒上不瞒下,官禁民不禁。风声紧了,小酒坊设备拆了,风声一过,小烧锅照样开工。村中有那么一大堆喝酒人在后面拱着,怎么容得你酒坊长时间停工。
或者是奔楼头的酒系纯粮酿造,或者是酿酒的水是完全没污染的山泉水,还是在酿造工艺上确实有什么秘方,小酒坊还在地下状态时就有些名气。老黑山的喝酒人都传言奔楼头小烧好喝。过年时,凡和奔楼头人有些认识的喝酒人都弄上一塑料桶。家里有好酒的老人,儿女们也弄上二十斤孝敬一下老人。奔楼头人和外面交往,弄一桶酒,也算不小的人情。
四十年过去了,奔楼头小酒坊自然有了发展的机会,声名日隆。小酒坊也应该是什么公司了吧。喝酒也能喝出经济增长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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