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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文:談大型漢語辭典古代異讀字字音選擇(上)

 shuirongye 2016-03-29
古代不區別字義的異讀,如何選擇傳下來的異讀字,辭典學界已經積累了不少經驗,但仍然留下來不少需要探討的問題。本文擬在既往研究實踐的基礎上,總結經驗,探討大型漢語歷時詞典編寫和修訂中如何區分一字異讀和同形字,不別義的異讀和訓讀字的關係,如何區分別義和不別義的異讀,選擇不別義的異讀作為今音來源的一些具體方法。本文分(上)(下)兩部分刊發。



漢字有區別字義的異讀,也有不區別字義的異讀。區別字義的異讀,必須做到音義匹配。大型漢語歷史詞典的編寫和修訂中,大家對此原則都恪守不違,只是有的貫徹得較好,有的貫徹得不那麽好,需要改進。至於古代不區別字義的異讀,如何選擇傳下來的異讀字,辭典學界已經積累了不少經驗,但仍然留下來不少需要探討的問題。本文擬在既往研究實踐的基礎上,總結經驗,也談談我的一些想法。不當之處,敬祈指正。

一、同形字

我們使用“字義”這個術語,那是指一個字的不同意義。所謂“不區別字義的異讀”,也是在假定已經確定了字的同一性的前提下使用的術語。必須區別同一字形和同一個漢字這兩個概念。同一個漢字字形,有的是一個漢字,有的是不同的漢字。在辭典的編寫和修訂的字音選擇中,必然會面臨這樣的問題。同形字屬於同一個字形包括了兩個或兩個以上漢字的類型。

同形字,指同一字形的不同的字,是分別爲不同的詞造的、字形偶然相同的字。這種相同的字形,有時候記錄的詞義完全相同,容易誤會爲一個字不區別字義的異讀。在辭典中,應該區別開來,甚至作爲兩個字頭也是可以的。例如“娠”這個字形,《廣韻》有兩個讀音:一是失人切:“娠,孕也。”二是章刃切:“娠,妊娠。”都是“懷孕”的意思。“娠”的兩個讀音,實際上代表了同義的兩個詞。《同源字典》:“‘娠’有二音:一讀章刃切,音震,與‘震、振’同源;一讀失人切,音身,與‘身’同源。”可見“娠”記錄了來源不同、讀音有別的兩個詞,當然屬於兩個不同的字。這兩個“娠”字義相同,讀音相近,應該看作兩個字。

再如“串”。這個字形在表示“連貫,貫穿”的意思上有兩個讀音:一是guàn,跟讀古玩切的“貫”同詞。《漢語大詞典》列舉的最早例證是南朝梁簡文帝《妾薄命》詩:“玉貌歇紅臉,長顰串翠眉。”這個“串”無疑是“貫”的異寫,記錄的是“貫”這個詞。更早“串”還記錄“貫”的滋生詞“慣”,這裡不討論。

另一是讀chuàn,《洪武正韻》給這個“串”注音樞絹切:“穿,貫也。亦作串。”又列有異體字“串”。《正字通》穴部:“穿,昌專切,音川,孔也,鑿也……又去聲,與‘串’通。詳丨部‘串’注。”

樞絹切的“串”可能是唐代以後出現的。前蜀貫休《上馮使君水晶數珠》詩:“令令瀑滴清,貫串有規程。”《正字通》丨部:“串,穿絹切,音釧,物相連貫也,與‘穿’讀去聲通。穿亦作串。”這個“串”無疑是“穿(去聲)”的異寫,記錄的是“穿(去聲)”這個詞。

有人把古書中凡作“把物品串聯在一起”講的“串”都注音爲chuàn,例如上引梁簡文帝《妾薄命》詩:“玉貌歇紅臉,長顰串翠眉。”《漢語大詞典》就注成跟今天的“串”同音。這恐怕不妥:早期的“串”記錄的是“貫”的滋生詞,應該注成guàn。後來人們又爲“穿”的去聲讀法造了“串”字,跟原來的“串”同形,於是“串”作“把物品串聯在一起”講才可以讀chuàn。梁簡文帝時,還沒有爲“穿”的滋生詞造“串”字,那時的“串”還得讀作“貫”。

二、訓讀字

訓讀字,指不管字音,用一個字去記錄跟它同義的另一個詞,因此這個字就具有這另一個詞的讀音。儘管是一字多音,但是訓讀字在形成的過程中並沒有考慮兩個讀音的關係,這跟一般的一字多音很不相同,它的兩個讀音視爲兩個字也不過分。在辭典中,這個字的兩個讀音實際上記錄的是兩個詞,應該區別開來,甚至作爲兩個字頭也是可以的。

例如“窖”和“窌”本是同義詞,都指地窖。《辭源》在“窌”jiào下列《廣韻》匹皃切、《集韻》居效切。這種處理對有些古書的閱讀不利。可以這樣處理:1.pào 《廣韻》匹皃切。《荀子·榮辱》:“餘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絲帛。”楊倞注:“窌,窖也。地藏曰窌。窌,匹貌反。”楊注既然拿“窖”去解釋“窌”,又注音,說明“窌”和“窖”不是一個詞。《說文解字》穴部:“窌,窖也。从穴,卯聲。”大徐本注音:“匹皃切。”大徐本之所以注“匹皃切”,是因爲根據許慎的解釋,這個“窌”是拿“窖”作解釋的。2.jiào《集韻》居效切。同“窖”。地窖。《周禮·地官·匠人》:“囷、窌、倉、城,逆墻六分。”注:“穿地曰窌。”《釋文》:“窌,劉古孝反。依字當爲窖。作窌,假借也。”可見“窌”本來不讀居效切,古人說“窌”讀“窖”是“假借”,其實也就是後人所說的“訓讀”。

再如“暖(煖)”和“煗”本是同義詞,都指溫暖。《廣韻》況袁切收了“煖”,是“喧”字的異體,意思是“溫也”;乃管切收了“暖、煖”,是“煗”的異體,意思也是“溫也”。“煖”字的兩讀實際上記錄的是兩個詞,“煖”爲訓讀字。大約中古時代“煗”這個詞在口語中占居優勢,人們將“暖(煖)”讀成了它的音。王力《同源字典》涉及這對詞的訓讀:“王筠曰:‘俗暖作暄,以暖為煗,又別作暖。《淮南子·地形訓》:“羽風生煗介,煗介生鱗薄,鱗薄生暖介。”足知暖煗不同。’按,《說文》‘暖’讀況袁切,即今之‘暄’字;‘煗’讀乃管切,即今之‘暖’字。同義不同音……《文王世子》:‘必在視寒暖之節。’《釋文》:‘暖,乃管反,徐況袁反。’乃管反是讀為煗,況袁反是讀為暄。”伍《楚辭·天問》“何所冬暖”的“暖”,跟平聲字“寒、言”押韻,如果“暖”按照況袁切的讀音讀,則《天問》中的“暖、寒、言”是同調相押。總之,“暖(煖)”的兩讀原來是兩個詞,這是沒有問題的。

三、區別字義和不區別字義的異讀

除了同形字和訓讀字,剩下的一字多音情況屬於我們所說的不區別字義的異讀字。所謂不區別字義的異讀字,是跟區別字義的異讀字相對的概念。如何知道古代傳下來的異讀是區別字義的,還是不區別字義的,這是一個非常棘手、因而非常值得研究的問題。問題的解決與否直接關係到大型歷時辭典音義配合的成敗。

有時候,古代的字書能給我們一些直截了當的結論。通過字書,我們能知道一些字不同的讀音字義相同,另一些字不同的讀音字義不同。但是光憑字書去歸納異讀是區別字義的,還是不區別字義的,常常是非常靠不住的。

(一)有時候,兩讀在字書中本來區別字義——這從古人給古書的注音看得很清楚。但由於解釋的詞語字面相同,容易使人誤會兩讀字義相同。例如“右”作“右手”和“右邊”講《廣韻》是云久切,作“佑助”講《廣韻》是于救切。“左”作“左手”和“左邊”講《廣韻》臧可切,作“佐助”講《廣韻》是則箇切。古人本來分辨得清清楚楚。《廣韻》云久切:“右,左右也。”于救切:“右,左右。”“右”的兩讀都用“左右”去作解釋。同樣,“左”的兩讀也都用“左右”去作解釋。須知:上聲裡邊的“左右”都是名詞,意思是“左手和右手;左邊和右邊”,去聲裡邊的“左右”都是動詞,意思是“幫助”。兩處的“左右”同字形卻不同詞語。《廣韻》沒有錯,只是上去都用“左右”去解釋,容易讓人誤會爲兩讀不別義。

(二)有時候,兩讀在字書中本來區別字義,但由於字書的編者認爲兩讀的字義顯而易見,無需解釋,因此他們只注音,不釋義。這也容易使人誤會兩讀字義相同。例如“釘”作“釘子”講時讀當經切,作“釘釘子”講時讀丁定切。這從唐朝何超《晉書音義》看得很清楚。但是《廣韻》當經切和丁定切都只是注音,沒有給出解釋。《廣韻》沒有錯,只是平去都不作解釋,容易讓人誤會爲兩讀不別義。再如“鋼”作“鐵和碳的合金,但含碳量低,具有較高的物理和機械性能,比熟鐵更富有彈性”講讀古郎切,作“在刀口上加點鋼,重新打造,使更堅硬鋒利”講讀古浪切。但是《廣韻》古郎切有釋義:“鋼,鋼鐵。”古浪切只注音,沒有釋義,這也容易讓人誤會爲兩讀不別義。《廣韻》同時代的《集韻》居浪切:“堅也。”反映了“鋼”讀去聲跟平聲字義不同。

(三)古代的字書除了釋義簡單,用來解釋的詞語本身又會有歧義,還常常不舉出書證,不同的讀音到底是區別字義還是不區別字義,有時候不容易判定。例如“論”作“評論,研究”講讀盧昆切,作“對人和事所作的議論”和“一種文體,用來對人或事進行議論”講讀盧困切。但是《廣韻》盧昆切:“論,說也,議也,思也。”盧困切:“論,議也。”不結合其他的材料,“論”的平去二讀字義有無區別;如果有區別,區別在哪兒,單從《廣韻》本身恐怕很難作出準確的判斷。

(四)古代的字書並不要求對一個字所有的字義都有所反映,而當今大型的辭典要求盡量收錄古代的字義。碰到一個字多音多義,哪個音跟哪個義配合,古代字書有時沒有告訴我們。例如“數”作“一一列舉人的罪過而加以責備,譴責”講讀色句切。《廣韻》所矩切:“數,《說文》:計也。”色句切:“數,算數,《周禮》有九數。”《集韻》爽主切:“數,《說文》:計也。”雙遇切:“數,枚也。”都只告訴我們“數”讀去聲作“數目”講的字義,沒有反映出“數”作“一一列舉人的罪過而加以責備,譴責”講的音義情況。

(五)有時候,某字不同的讀音原來是區別字義的,後來由於語音變化等原因,不區別字義了。古代的字書有時反映了後來的情況。要知道一個字不同讀音原來是否區別字義,字書不能給我們答案。例如“被”作“寢衣”講讀皮彼切,作“覆蓋”講讀平義切。可是《集韻》部靡切:“被,寢衣。一曰:及也。”平義切:“被,《說文》:寢衣,長一身有半。”將“寢衣”一義兼收於平義切,造成上去二讀在“寢衣”一義上字義無別。

(六)古代的字書是人編寫的,個別情況下,不免音義配合關係有反映失當之處。例如上面所舉的“被”字,《集韻》將“及也”這個義項置於部靡切,不置於平義切,這是不對的。《玉篇》衣部:“被,皮彼切,衾也,幰也。又皮僞切,加也,及也。”《玉篇》的處理是對的,《集韻》時代,全濁上聲讀成了去聲,編者在沒有仔細考察的情況下,矯枉過正,將本讀去聲的“施及,延及”一義置於上聲。

(七)古代的字書對多音多義字的反映有時候有互相參差的情況,光憑字書的音義,難於取捨。例如“乳”作“哺乳”講讀而主切,作“生子,孵化”講《集韻》讀儒遇切。前代字書對它音義情況的反映頗有參差。《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伯二0一一。按:此從習慣叫名)、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本“乳”的上去之別同於上面所說的情況,但是賈昌朝《群經音辨·辨字音清濁》:“乳,生子也,而主切。謂飼子曰乳,而遇切。”劉鑒《經史正音切韻指南·經史動靜字音》採用了《群經音辨》的說法。這兩種說法儘管都承認“乳”的上去二讀字義不同,但音義匹配截然相反。結合古人給古書所作的注音可知,《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的意見是對的。

因此,大型辭典編寫和修訂的過程中,僅僅根據古代字書來確定古代傳下來的異讀是區別字義的,還是不區別字義的,那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全面搜集中古的材料,特別是前人給古書所作的音注,對字書的音義匹配進行補充、印證和訂正。要提高辭典具體字音義匹配的質量,這是必下的功夫,任何取巧的辦法都是不行的。

從漢代開始,一直到明清時期,我國古代注釋古書就有一個優良傳統——音義兼註,東漢後期還有專門的音義著作。這是了解字的音義配合的最直接的材料,數量巨大。今後要保證大型歷時辭典的編纂和修訂音義匹配的質量,必須全面搜集這項材料,加以排比分析,找出條例,真正求得古代具體漢字音義匹配的規律。這必將成爲今後辭典工作的努力方向。

四、全部采用和選擇一音

大型漢語歷時辭典的編寫和修訂,對於古代傳下來的區別字義的異讀字,當然不能混淆其音義匹配關係,造成讀音不分或張冠李戴。但是對於不區別字義的異讀字,是全部採用還是只取其一?《辭源》貫徹的是全部採用的主張,邵榮芬《〈辭源〉注音審讀記略》:“《辭源》原稿每個字頭在用拼音字母注上現代讀音以後,還加注《廣韻》反切。加注的條件是:只要意義相同,有幾個反切就注幾個反切,而不論其是否爲今音的來源。這個辦法雖有缺點,比如說非今音來源的反切不免與今音相齟齬,但應該說還是可行的。”《王力古漢語字典》貫徹的是只取其一的主張。《王力古漢語字典·凡例》:“今音僅一讀,《廣韻》有兩個以上反切,又不辨義,一般只取其相應的某一切語,例如‘芒’,《廣韻》有莫郎切與武方切,今讀máng,本字典取莫郎切,不用武方切。”

《辭源》取全部採用的做法,當然有自己的考慮。就閱讀古書來說,多收一些字音,對了解古書中的某些問題有幫助。例如古代詩歌的押韻或平仄,其中有的不區別字義的讀音今音沒有傳下來,但是古代在使用。“涯”字《廣韻》有五佳切和魚羈切兩個個反切,分別屬於佳韻和支韻。今天傳下來的是五佳切。這兩個韻的“涯”在古代詩歌中都有押韻的情況,五佳切大約唐代就開始變入麻韻,所以《集韻》收了牛加切。“醒”字《廣韻》有桑經切、蘇挺切、蘇佞切三個反切,今天傳下來的是蘇挺切。但是古代“醒”還押平聲韻、去聲韻。就“醒”的平仄而論,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之六:“酒醒思臥簟,衣冷得裝綿。”這裡“醒”取平聲。辭典中收錄“醒”的平聲讀法對解決這類問題有幫助。當然,“醒”的上聲讀法今天繼承了下來,這個音作爲首音是不會有問題的。

再如有些不別義的異讀,其中有一讀跟上古音銜接得較緊密,現在大型辭典一般採用三段注音,這對顯示上古和中古讀音的聯繫有好處。“不”字,《廣韻》收了甫鳩切、方久切、分勿切三個讀音,又音中還有“甫救(方又)切”,加起來有四個讀音。這個又音《集韻》歸方副切。今天的讀音是bù,來自分勿切。但是“不”字上古歸之部,跟《廣韻》的甫鳩切、方久切,《集韻》的方副切都有對應關係。辭典中收錄“不”的陰聲韻讀法對解決這類問題有幫助。

有些字別義不別義,有方言的因素。“棲”字,根據《廣韻》,作“鳥類棲息於林木,棲息,止息”講讀先稽切,作“雞窩,雞棲息的地方”講讀蘇計切。但是作“雞窩,雞棲息的地方”講仍然可以讀先稽切。也就是說,“棲”字作“雞窩,雞棲息的地方”講可讀平聲,也可讀去聲,二者不別義。選擇蘇計切是有好處的,但是如果只選擇這個反切,不收錄先稽切,對解決近體詩的平仄,仍然是有缺陷的。唐王駕《社日》:“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這裡“雞棲”就是雞窩,雞棲息的地方。這是一首七言絕句,根據平仄格式,“棲”是平聲,說明在唐代,“棲”作“雞窩,雞棲息的地方”講當時有的方言讀平聲。

但是,現代辭典的注音要做到字有定音,《王力古漢語字典》的處理,能達到這樣的要求。《辭源》1979年修訂本的處理,有時候難以達到這樣的要求。如果要保留不區別字義的異讀,又要做到字有定音,可採取這樣的辦法:在辭典中用適當的方式標示今讀來源的一讀,例如將這個讀音置於首音,跟今讀聯繫起來。唐作藩《〈辭源〉(修訂本)注音疑誤舉例》談到:“某些字《廣韻》本有兩讀,由於語音變化或詞義的消長,今音只有一讀。注古音時兩個反切及其聲、韻、調都要擺上去。這就有個先後次序問題,一般應將與今音相當或更接近的排在前面。”無論如何,只要做到字有定讀,都會面臨對不區別字義的讀音的選擇問題。


參考文獻見(下)
(原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封面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孫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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