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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黄卷草木动|悦读

 青梅煮茶 2016-03-29

『 文学 点亮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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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读本草,读得走火入魔,和花草缠绵得几乎走不出来,书一动,满纸的草木婆娑,连沙沙沙的声音都听得见哩。都说情不动,不生婆娑。大概情也动,心也动了罢。'

三蔓草
古时的巴郡,以及下邳山谷,都是三蔓草的老窝。这两个地方生长的三蔓草,像藤条,茎细,布满纵条棱,附了一层褐色粗绒毛。老枝慢慢呈棕色或稍微有点紫蓝色。藤枝生长很随意,身边有大树,就攀援而上,在枝头叮当跳跃。身边是灌木,就缠绕成一团,死缠烂打和低矮的灌木枝子纠结在一起。倘若生在旱坡地里,只有一些杂草做邻居,三蔓草的藤枝就横卧着,肆意乱长。蛇一样从青草尖上窜过去,躺在野花丛里,跟着风打滚儿。今天朝南爬,明天朝东走,自在得很。若不是根牵绊着,连飞的心都有。
  
三蔓草藤叶两两对生,模样儿顶一般罢了——但凡好药材,都长得很朴实。好比人,有大智慧的人,都是最平淡的人。而那些太过于玄乎妖娆的草木,比如罂粟,曼陀罗,骨子里有巫气呢。三蔓草朴素,甚至有点儿笨拙,嫩叶覆有一层疏短粗毛,略带眦色。等到了老叶子的时候,苍绿苍绿,叶面平滑,绒毛俱无——肯定是被光阴拔掉了细毛。

三蔓草(又称巴戟天)
  
虽说三蔓草极为老实,可是藤叶还是忍不住变来变去。阳光浓烈的旱坡上卧着的三蔓草,叶子像倒卵形,饱满厚实,颜色也老绿一些。在灌木丛里挤着的三蔓草,叶子狭长,抱茎而生,颜色绿得不老到,有些局促。在人屋檐下,不得不收敛一些嘛。若是攀援在大树枝头的叶子,就是倒披针形,披散舒展,像花瓣一样——攀援也是一种本事,借助大树的枝头,能抬高自己的枝叶,也不必践踏别的花草们。藤往高处攀爬,水往低处溜达。这话是我胡诌的。
  
三蔓草的嫩苗,很像茗,色气薄淡一些。经冬不枯萎,宿根,所以还有个名字叫不凋草。至于药用,采的是三蔓草的根。根长得也奇怪,如珠子连成一串,老根刚采下来是青紫色,嫩根的话是白紫色。老根和嫩根药性差不多,不过宿根连珠多肉厚,药效要胜出嫩根一些。
  
一方水土养一方草,在宜都出产的三蔓草,根的样子像牡丹根,稍微细瘦一些。外皮赤,内有黑心,入药的时候要打去黑心。而建平生长的三蔓草根,宛若一串紫色小念珠,有小孔,坚硬难捣。总的来说,别处生长的三蔓草药效不如巴郡及下邳山谷的。建平啊下邳啊这些地名都是古地名,现在都不这么叫了。
  
三蔓草的药效挺好,但是稀有,所以古代假的三蔓草很多。名医陶弘景教给医家辨别真假的办法。他说,三蔓草方家用药,以紫色的为良。可是有些不是紫色的三蔓草药效也挺好。采药者或者是药贩子为了卖得好价钱,把采下来的三蔓草根,用黑豆一起煮,欲令其有紫色。这样一煮,颜色是好看了,但失了气味,药效差远了。
  
陶弘景说的方家,意思是医家。不是寻常的医家,是名医,还要懂得道术。古时候的医家,自己也有一个学术圈子。医术和道术修炼精湛的人,有着大境界的饱学之士,才可称为方家。单单是医术好还不算。所以名医一般多为道士,丹药也炼,草药也研究,名气又很大,同行们才尊称为方家。
  
我给自己也定位了一下,膜拜方家,癫狂地喜欢草药,可是只懂皮毛,就算作是资深草丝儿。草丝儿的意思就跟粉丝差不多。时珍啊,弘景啊,宗奭啊,这些神仙方家路过,我坐在路边鼓掌欢呼的那种。
  
陶弘景接着说,还有一种冒充三蔓草的野草根,叫山葎根,很像三蔓草,但颜色是白的。土人釆得山葎根,以醋水煮过,晾干后几乎莫能辨也。尤其是掺杂在真的三蔓草里,实在是真假难辨。不过,把根击破,纹理粗,中间紫而鲜洁者,是伪装的。若是根折断后虽也是紫色,但又有微微的白,掺有粉色,纹理小而色泽暗者,是真品。
  
还有两种植物,羊角藤和虎刺根,常常被人拿来充当三蔓草,因为根茎的模样儿很近似。但细细分辨还是有差别的。不过,这样的本事,怕是道行深的老中医才有,一般人辨不清楚。我家开诊所的那些年,进药时总有假劣的中药材掺杂进来。宝儿爹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药材摊开在太阳底下,拨拉过来拨拉过去反复琢磨。路人瞅见了笑话说,哎呀,是不是给药材号脉着哩?
  
单单从陶弘景记载辨别掺假的医案来看,三蔓草肯定是好药材。药材好,用量大,才有掺假的机会。若是冷僻药材,十年用不掉一戥子,也没那个必要掺假。
  
三蔓草主治大风邪气,阳痿不起,强筋骨,安五脏,补中增志益气。古人怕鬼,三蔓草可治男子夜梦鬼交精泄,也能治风癞。不过,辟邪是不用三蔓草的。

防风和莳萝
防风也叫茴芸。防者,抵御也。防风功效疗风最要,故名。
  
防风呢,汴东出产的最好。此草柔弱,一点儿也不强悍。茎叶俱青绿色,不过茎的色泽稍稍深,叶子淡一些。样子有点儿像青蒿,稍微低矮一些。初春时,苗叶嫩嫩的紫红色,江东人采来做菜,极为爽口。五月,茎叶颜色逐渐变深变绿,开细白的花。花朵攒聚在一起,似乎像莳萝花。
  
可是,莳萝花又是个什么花?古人说了,莳萝是一种柔软的香草植物,浓绿色的茎叶,素朴的小黄花和一攒琐细的小果实,别名叫洋茴香。古人将莳萝挂在门楣上,寓意平静吉祥,可以对抗消除巫术的符咒。民间认为莳萝是能带来好运的草,常常有人拿来当作护身符,据说鬼见了害怕。
  
防风

莳萝辟邪,是个心念,不是打鬼的家伙。听别人讲过一个莳萝的故事。说,某人胆子忒小,一到夜里不敢出门,畏首畏尾。他的邻居就戏弄说,你要是半夜时分去坟地里钉一个木橛子回来,我的一院子房子归你。胆小的人很生气啊,就赌气要去一趟坟地。他父亲说,莳萝辟邪,鬼见了很害怕,你带一束莳萝草去,一定无碍。胆小的人半夜到了坟地,也没听见鬼叫,却看见隐约的鬼火,拿出莳萝草晃一晃,鬼火不见了,心里感叹说莳萝果然辟邪啊。
  
于是蹲下身迅速钉下木橛子,可是钉完一起身——起不来了,被鬼扯着衣襟,连站起来都不能了。他吓得要死,拼命晃动莳萝,越晃动越站不起来,于是嘶喊着救命。他父亲不放心,尾随儿子而来。才走到坟地,就听见儿子惨叫。做父亲的急了,抱着儿子拼命拉扯,嘭一声,鬼松开手,爷俩才得以逃脱,拼命跑回家。
  
天亮后,村人都听说了这件事,跑到坟地去看个究竟,看鬼是不是拔了木橛子。其实倒也没什么鬼,不过是木橛子底下钉着半截腰带,旁边扔着莳萝草。因为夜里天凉嘛,他在腰里缠了一道布带子,钉木橛子的时候,黑咕隆咚的把自己的腰带就钉到木橛子下边去了。爷俩拼命逃脱的时候,撕断了腰带。
  
所以讲故事的人说,心里有鬼就有鬼,心里无鬼就无鬼。凭借一束莳萝草,是拔不出来木橛子底下的腰带的。
  
从鬼故事那里回到防风吧。防风开花像莳萝,不过结子就不像了,子实似胡芫荽,稍微大一些。防风根刚刚采下来是土黄色,与蜀葵根相类似。至于蜀葵根,我没有见过。读本草,常常读得人心生惭愧。世界这么大,草木这么多,自己知晓的却只有那么一点点儿,真个儿遗憾。采防风根,二月,十月采之。不过,防风的叶子,花,子实都可以入药。防风入药,主治大风,头眩痛恶风,风邪目盲无所见,风行周身,骨节疼痹,烦满之类的症状。
  
还有一种石防风,江淮所产,生于山石之间,茎叶稍微柴一些。根如蒿根而微黄,叶子色青,花色白,亦是细碎的。五月开花,六月采根暴干,亦疗头风眩痛,药效比起防风略逊一筹。
  
我老家那边也有防风,只是不很稠密。早些年还有人去山野里采药,这些年没人去了。收购的价格低,划不来。不过从大夫的方子上开出来,那可就很贵了。若是说起来,山野里的野生药材,药效是非常好的,药性和药典上记载的完全一致。倘若是人工栽培的药材,化肥啦,农药啦,有些土壤被废水污染过的啦,长出来的药材药性都改变了不少,恐怕不能治病哩。
  
每年夏天的时候,我都蠢蠢欲动,想着进一趟山采些草药回来。可是,没人和我搭伴儿,一个人又不敢去,只好作罢了。世上的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就是做不到。

缩砂密
时珍说,缩砂密出产地在西戎、波斯诸国,多从安东道来。
  
安东道是一条古道,古时在辽国那边。
  
为啥叫缩砂密呢?时珍也不知道,他说,此物实在根下,仁藏壳内,或者取这个意思吧。
  
古人真是学问好,取个草药名字都充满了神秘的意蕴。哪像我们村的人,给孩子取名随意之极,生个丫头都叫个花儿算了,兰花菊花梅花梨花莲花,要多俗气有多俗气。俗气得叫人想想都生气。你就不能好点儿找个名字嘛。倘若我都是八十岁老婆婆了,人家还喊我刘花花,多砢碜。可是,我们村那个八十岁的老婆婆却说,知足吧,我连个名字都没有,户口本上就是个张氏。真可怜。
  
缩砂密的苗很像廉姜,子长得像白豆蔻,籽实的皮紧厚而皱皱巴巴,黄色里渗出赤色。药用的话,用的是成熟果实,八月采之晾干。
 
 
后来有医家在岭南山泽间发现了缩砂密。苗茎似高良姜,高三四尺,叶子青绿青绿,稍厚,长八九寸,宽大概半寸多一点。本草的原文是这样的:三四月开花在根下,五六月成实,五七十枚攒作一穗,状似益智,稍圆,皮紧厚而皱巴,有粟纹,外有细刺,黄赤色。皮间细子一团,八隔,可四十余粒,如大黍米,外微黑色,内白而香,似白豆蔻仁。七八月采之。仁辛香可调食味,及蜜煎糖缠用。
  
读了几遍,可把人费劲的。古文底子好的人慢慢读,像我这么不学无术的人,一读本草就忏悔,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伤心得简直提不成,连眼泪都要悔下来了。
  
一纸的草木们,允许我的痴迷无知。我自癫狂乱读,君且随意生长。
  
生长的缩砂密我无缘见到,但药材里的缩砂密简直是炒面捏的熟人,一天抓几遍也有的。缩砂密长得很难看,表面疙里疙瘩,棕褐色,顶端还连着果梗。果壳薄,种子纠结成一团,三钝棱,中间有一层白色隔膜,把种子团分成几瓣,每瓣集簇着几十粒。种子不是圆的不是扁的不是方的不是三角的,就是随便挤挤巴巴挤出来的闲散样子。
  
缩砂密也是常用药材,主治虚劳冷泻,宿食不消,腹中虚痛下气。用途比较广泛,是养胃益肾的首选要药。
  
灯下读本草,读得走火入魔,和花草缠绵得几乎走不出来,书一动,满纸的草木婆娑,连沙沙沙的声音都听得见哩。都说情不动,不生婆娑。大概情也动,心也动了罢。爱着这味,恨着那味,一味一味从文字里嚼出来苦涩甘的各种味道。读着不喜欢的,有毒的,还要暗地里责骂几句,只觉得它们在山野里群魔乱舞,胡乱生长,辜负了一天一地好时光。遇见喜欢的,则恨不能从书纸上抠出来供养在清水里,很是谄媚。
  
在草木江湖里飘摇的时候,某天读到美国女诗人的诗句:一朵玫瑰不是美。不是世界之奥秘。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合书,猛然惊醒。草木就是草木,它的化骨绵掌也罢,煞气三尺也罢,它暗含的天地玄机也罢,都是方士医家留给后人的话头。而它们本身,就是草木,无爱亦无恨,只在山野幽幽生长,吸纳天地之雨露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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