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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須實悟,修須真修”

 昵称30232863 2016-03-30

按:昔劉嶯山斥龍溪“把良知作佛性,悬空期个悟”,黃梨洲承其說,遂使“龍溪陽儒陰釋”三百年來幾成定評。棲霞牟先生獨具隻眼,洞悉王學堂奧,乃謂龍溪最得陽明真傳,言之凿凿,确可信據。愚習理學自象山入,今讀龍溪全集,深感其學透闢周詳,茲抄錄要語若干,以見其絕無脫略工夫之病。

自先師提出本體工夫,人人皆能談本體說工夫,其實本體工夫須有辨。自聖人分上說,只此知便是本體,便是工夫,便是致;自學者分上說,須用致知的工夫以複其本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廢其一,非致也。

吾人今日講學,先要一切世情淡得下,此是吾人立定腳跟第一義。《中庸》結末開口說個淡字,正是對病藥方。淡原是心之本體,有何可厭?惟心體上淡得下,便無許多濃釅勞攘,便自明白,便能知幾,可與入德,直入至無喜無怒、無聲無息。只是淡到極處,立心為己,便是達天德根基。若起頭清脫不出,到底夾帶包藏,只在世情上揀得一件好題目做,與孔門黯然日章家法,奚翅千里!

孔門之學,惟務求仁,辨志、敬業、親師、取友,無非保合充養,以復其生生之機。言語所以立誠,威儀所以定命,稽訓所以畜德,遊藝所以博趣――無往而非學,則亦無往而非道也。

吾人未嘗廢靜坐,若必藉此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聖人之學,主於經世,原與世界不相離。古者教人,只言藏修遊息,未嘗專說閉關靜坐。若日日應感,時時收攝,精神和暢充周,不動於欲,便與靜坐一般。況欲根潛藏,非對境則不易發,如金體被銅鉛混雜,非遇烈火則不易銷。若以見在感應不得力,必待閉關靜坐養成無欲之體,始為了手,不惟磋卻見在功夫,未免喜靜厭動,與世間已無交涉,如何復經得世?

夫學一而已矣,而莫先于立志。惟其立志不真,故用功未免間斷。用功不密,故所受之病未免於牽纏。是未可以他求也。諸君果欲此志之真,亦未可以虛見襲之及以勝心求之。須從本原上徹底理會,將無始以來種種嗜好、種種貪著、種種奇特技能、種種凡心習態全體斬斷,令乾乾淨淨從混沌中立根基,自此生天生地生大業,方為本來生生真命脈耳。此志既真,然後工夫方有商量處。

今日良知之說,人孰不聞,然能實致其知者有幾?此中無玄妙可說,無奇特可尚,須將種種向外精神打並歸一,從一念獨知處樸實理會,自省自訟,時時見得有過可改,徹底掃蕩,以收廓清之效,方是入微工夫。若從氣魄上支持、知解上湊泊、格套上依傍,傲然以為道在於是,雖與世之營營役役、紛華勢利者稍有不同,其為未得本原、無補於性命,則一而已。

夫良知之學先師所自悟,而其煎銷習氣、積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密,吾黨今日未免傍人門戶,從言說知解承接過來,而其煎銷積累保任工夫又復如此其疏,徒欲以區區虛見影響緣飾,以望此學之明,譬如不務覆卵而望其時夜,不務養珠而即忘其飛躍,不務煦育胎元而即望其脫胎神化,益見其難也已。

一部《論語》,開首只說個學字。學者,覺也。時習便是常覺。覺與夢對。夢中顛倒呻吟,苦境萬變。苦與悅對。學而常覺,則苦境自忘而悅,所謂理義之悅我心也。悅者,入樂之機,人心本樂,本與萬物同體,朋來則遂其一體之心,故樂。然此樂無加損,根於所性。雖遯世而無悶,惟聖者能之,學之大全也。

聖人生知安行,卻用困勉工夫。今以困勉之資,乃合下要討生知安行受用,豈可得乎?

  論工夫,聖人亦須困勉,方是小心緝熙。論本體,眾人亦是生知安行,方是真機直達。

吾人今日之學只要減擔,減得輕方知省力處,減得盡方知無可著力處。

學莫先於辨志,夫子自謂十五而志於學,其志定矣。志定而學半,遲之十年而後能立。立者,立志也。遲之十年而後能不惑,不惑者,志無疑也。又遲之十年而後能知天命,志與天通也。又遲之十年而後能耳順,志忘順逆也。順與逆對,耳順,猶所謂無逆耳也。耳順加於知命之上,一層深於一層。天命渾然,了無分別,未知天命,世間逆順諸境猶有分別心在。夫子曰:“自吾得子路,惡聲不入於耳。”此猶未能耳順時事。至於知命,則分別不生,而順逆始忘。其聞於人之聲,虛己以應,將天下譽之而不加喜,天下非之而不加戚,又何惡聲之足云?此夫子獨覺其進、有不可躐等而窺者矣!從心者,縱心也,雖至於從心所欲不逾矩亦只是志到熟處,非能有加也。所所謂經歷之次第也。

二子用功動靜二境,受病煞不同,正好相資為益。靜中怡然順適,只是氣機偶定,非是寂然之體,須見得寂體是未發之中,方能立大本,方能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學須有主,方能順應。可平原從見上承領過來,未曾理會得寂體真機,行雲流水亦只是見上打發過去,不曾立得大本,所以不免茫蕩,應用處終是浮淺。古人溥博淵泉篤恭氣象,原是吾人本領功夫。此處得個悟入,方為有本之學。不然,只成弄精魂。

此總是致良知功夫未得下落。有諸己謂信,良知是天然之靈竅,時時從天機運轉,變化云為,自見天則。不須防檢,不須窮索,何嘗照管得,又何嘗不照管得?吾人不守道義,不畏名節,便是無忌憚之小人。若於此不得轉身法,才為名節所拘管,又豈是超脫之學?嘗謂學而有所忌憚,做不得真小人;為善而近名,做不得真君子。若真信得良知過時,自生道義,自存名節,獨往獨來,如珠之走盤,不待拘管,而自不過其則也。

吾人之學,悟須實悟,修須真修。凡見解上揣摩,知識上湊泊,皆是從門而入,非實悟也。凡氣魄上承當,格套上模擬,皆是泥象,非真修也。實悟者,識自本心,如啞子得夢,意中了了,無舉似處。真修者,體自本性,如病人求醫,念中切切,無等待處。悟而不修,玩弄精魂;修而不悟,增益虛妄。

近溪之學,已得其大,轉機亦圓,自謂無所滯矣。然尚未離見在,雖云全體放下,亦從見上承當過來,到毀譽利害,真境相逼,尚不免有動。他卻將動處亦把作真性籠罩過去,認做煩惱即是菩提,與吾儒盡精微時時緝熙功夫尚隔一塵。此須覿體相觀,非可以口舌爭也。

凡同志有未相親,皆是自己誠意未至,不能以虛而受。順逆好醜莫非吾師,方可以取善同人,若只了人事做,人亦只以了人事酬之,感應之機甚神,不可以誣也。欲愛惜精神,莫如親朋友。終日與朋友相對,宴安怠惰之氣自無所容,精神自然充實光輝,日著日察,相觀而善,只此便是致知實學,亦便是吾儒養生正脈路。若只以避人事為愛養精神,積閑成懶,積懶成衰,悠悠縱逸,暗地損傷,特不自覺耳。戶樞不朽,流水不淤,自強不息,君子所以法天也。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原是兩條判開路頭,見在知得的,要須行著習察,還他知之,當下分曉,一些不可含糊將就過去。若見在知不得的,要須滌玄去智,還他不知,當下斬截,一些不可尋討兜攬過來。只此兩言便盡了知之之道,故曰‘是知也’。或以問禮問官之類為不知,知得該問,便是知之,問過便是知了,皆屬知之條下。不知的,畢竟不可知,畢竟不能知,或畢竟不必知。如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議,六合之內聖人議而不論,此便是不可知。天地何以高深,高深何以幽顯,耳目何以能視聽,口鼻何以能嘗能吃,此便是不能知。稼圃之事大人所不學,淫鄙譎詐之習賢者所不道,甚至堯舜之知不務遍物,夔契之事不求兼能,此便是不必知。

 

一友用功恐助長,落第二義,答云:“真實用功,落第二義亦不妨。助長自是告子之病,吾人只是意見上轉換,何曾助得來?”

夫何思何慮,非不思不慮也。所思所慮一出於自然,而未嘗有別思別慮,我何容心焉?譬之日月之明,自然往來而萬物畢照,日月何容心焉?既曰何思何慮,又曰百慮而一致,此即伊川所謂卻好用功之意,非以效言也。無思者,非不思也,無思而無不通,感而寂也。此即康節所謂未起之思慮,起即憧憧也。

古人克勤小物,與世間小廉曲謹名似而實不同。克勤小物,是吾盡精微功夫,蓋一些放過,吾之心便有不盡,人己感應之間便成疏略。精微愈盡則廣大愈致,原未嘗有一毫外飾要人道好之心。此是古人致曲之學,從一根生意達之枝葉,自然平滿者也。世間小廉曲謹卻是不從一根上充去,未免在枝葉上打點周旋,有個要人道好之心,到底落在鄉願窠臼裏。此學術真假毫釐之辨,不可不察也。

良知是天然靈竅,變動周流,不為典要。覿面相呈,語默難該,聲色不到。雖曰事事上明、物物上顯,爭奈取捨些子不得。然此不是玄思極想推測得來,須辦個必為聖人之志,從一點靈竅實落致將去,隨事隨物,不要蔽昧此靈竅,久久純熟,自有覿面相呈時在,不求其悟而自悟也。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大志也;致知格物以誠其意,實學也。所期不遠則淪於卑近,所履不真則流於虛妄,皆非所語于大學也。

夫學有要機,功有頓漸。無欲為要,致良知其機也。心之靈氣即木之萌蘖、水之源泉,語其頓,默之一字已盡其義。顏之愚、周之靜、程之忘,非言思所及也。語其漸,自萌蘖之生以至於枝葉扶蘇、由源泉之混以至於江河洋溢,雖非二物,要之不可以躐等而致也。周子曰:‘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此漸法也。學至於希天而至矣,而求端自士始。孔門論士曰:行己有恥、使命不辱,其次宗族稱孝、鄉党稱弟,其次言必信、行必果,下此則鬥屑俗流無足算也。吾人見在試各自反自信:果能有恥不辱否?果能稱孝稱弟否?果能必信必果否?若于此尚有所未能,且須汲汲以希士為下學始事。苟不揣其本而循其源,徒欲以鬥屑俗流之心而妄意希天之學,是猶入幽谷而羨喬木、浥潢汙而誇渤澥,只益虛妄而已。

意之所用為物,良知是誠意之秘訣,物是意所用之實事,良知自有天則,正感正應、不過其則謂之格物。此是綿密不容紊之節次,懇切不容已之功夫,於此實用其力,不為虛見浮氣所勝,方是與物同體之實學。孔門之學,專務求仁,顏子四勿是為仁實用力處。子貢博施濟眾便不免虛見浮氣承當,孔子告以欲立達之旨,正是不容已真根子,使之近以取譬,為仁之方也。諸生最初所發願力有此件事,終始保任亦只是保任此而已,此方是深信良知,方是孔門家法,到得悟時,更當有印證處,非可躐等而求也。

夫學有本體有工夫,靜為天性,良知者,性之靈根,所謂本體也。知而曰致,翕聚緝熙以完無欲之一,所謂工夫也。良知在人,不學不慮,爽然由於固有,神感神應,盎然出於天成本來真頭面,固不待修證而後全。若徒任作用為率性,倚情識為通微,不能隨時翕聚以為之主,倏忽變化將至於蕩無所歸,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

夫根有利鈍,習有淺深,學者各安分量,或動上磨煉,或靜中攝養,或動靜交參。譬之地中生木,但得生意不息,和風旭日,故所以為煦育,嚴霜凍雪,亦所以為堅凝,以漸而進,惟求有益於得,及其成功一也。

知行有本體,有功夫,良知良能是知行本體。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皆指功夫而言也。人知未嘗復行為難,不知未嘗不知為尤難。顏子心如明鏡止水,纖塵微波,才動即覺,才覺即化,不待遠而後復,所謂庶幾也。若以未嘗不知為良知,未嘗復行為致良知,以知為本體,行為功夫,依舊是先後之見,非合一本旨矣。‘不思善不思惡’,良知知是知非而善惡自辨,是謂本來面目,有何善惡可思得?非鶻突無可下手之謂也。妄念所發認為良知,正是不會致得良知,誠致良知,所謂太陽一出,魍魎自消,此端本澄源之學,孔門之精蘊也。

夫學當以自然為宗;警惕,自然之用。戒慎恐懼,未致纖毫之力。有所恐懼,則便不得其正,此正入門下手工夫。自古體易者莫如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乃真自然,‘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乃真警惕。乾坤二用,純亦不已,是豈可以先後而論哉?

良知二字,是徹上徹下語。良知知是知非,良知無是無非,知是知非即所謂規矩,忘是非而得其巧即所謂悟也。中人上下,可語與不可語,亦在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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