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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作文论》(一)

 善读斋 2016-03-30

作文论(一)

◎叶圣陶

 

备注:《作文论》,一九二四年四月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单行本,列为百料小丛书第四十八种。后收入《万有文库》第一集,于一九二九年十月出版。署名叶绍钧。

   按上海亚细亚书局曾于一九三五年九月出版过一本《作文概说》,也署名叶绍钧。那是出版者借用了“叶绍钧”这个名字,该书作者实际是另一个人。

 

                                 

    人类是社会的动物,从天性上,从生活的实际上,有必要把自己的观察、经验、理想、情绪等等宣示给人们知道,而且希望愈广遍愈好。有的并不是为着实际的需要,而是对于人间的生活、关系、情感,或者一己的遭历、情思、想象等等,发生一种兴趣,同时仿佛感受一种压迫,非把这些表现成为一个完好的定形不可。根据这两个心理,我们就要说话、歌唱,做出种种动作,创造种种艺术;而效果最普遍、使用最利便的,要推写作。不论是愚者或文学家,不论是什么原料什么形式的攻字,总之,都是由这两个心理才动手写作,才写作成篇的。当写作的时候,自然起一种希望,就是所写的恰正宣示了所要宣示的,或者所写的确然形成了一个完好的定形。谁能够教我们实现这种希望?只有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去思索关于作文的法度、技术等等问题,有所解悟,自然每逢写作,无不如愿了。

    但是,我们不能只思索作文的法度、技术等等问题,而不去管文字的原料——思想、情感问题,因为我们作文,无非想着这原料是合理,是完好,才动手去作的。而这原料是否合理与完好,倘若不经考定,或竟是属于负面的也未可知,那就尽管在法度、技术上用工夫,也不过虚心耗力,并不能满足写作的初愿。因此,我们论到作文,就必须联带地论到原料的问题。思想构成的径路,情感凝集的训练,都是要讨究的。讨究了这些,才能够得到确是属于正面的原料。不致枉费写作的劳力。

     或许有人说:“这样讲,把事情讲颠倒了。本来思想情感是目的,而作文是手段,现在因作文而去讨究思想、情感,岂不是把它们看做作文的手段了么?”固然,思想、情感是目的,是全生活里事情,但是,要有充实的生活,就要有合理与完好的思想、情感;而作文,就拿这些合理与完好的思想、情感来做原料。思想、情感的具体化完成了的时候,一篇文字实在也就已经完成了,余下的只是写下来与写得适当不适当的问题而已。我们知道有了优美的原料可以制成美好的器物,不曾见空恃技巧却造出好的器物来。所以必须探到根本,讨究思想、情感的事,我们这工作才得圆满。顺着自然的法则,应当是这么讨究的,不能说这是目的手段相颠倒。

     所以在这本小书里,想兼论“怎样获得完美的原料”与“怎样把原料写作成文字”这两个步骤。

     这个工作不过是一种讨究而已,并不能揭示一种唯一的固定的范式,好像算学的公式那样。它只是探察怎样的道路是应当遵循的,怎样的道路是能够实现我们的希望的;道路也许有几多条,只要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地,我们一例认为有遵循的价值。

      至于讨究的方法。不外本之于我们平时的经验。自己的,他人的,一样可以用来作根据。自己或他人曾经这样地作文而得到很好的成绩,又曾经那样地作文而失败了,这里边一定有种种的所以然。如能寻出一个所以然,我们就探见一条道路了。所以我们应当寻得些根据(生活里的情况与名作家的篇章一样地需要),作我们讨究的材料。还应当排除一切固执的成见与因袭的教训,运用我们的智慧,很公平地从这些材料里做讨究的工夫,以探见我们的道路。这样,纵使所得微少,不过一点一滴,而因为得诸自己,将永远是我们的财宝,终身用之而不竭;何况我们果能努力,所得未必仅止一点一滴呢?

     凡事遇到需求,然后想法去应付,这是通常的自然的法则。准此,关于作文的讨究似应在有了写作需要之后,没有写作需要的人便不用讨究。但是我们决不肯这样迟钝,我们能够机警地应付。凡是生活里重要的事情,我们总喜欢一壁学习一壁应用,非特不嫌多事,而且务求精详。随时是学,也随时是用。各学科的成立以此;作文的所以成为一个题目,引起我们讨究的兴趣,并且鼓动我们练习的努力,也以此。何况“想要写作”真是最易萌生的欲望,差不多同想吃想喝的欲望一样。今天尚未萌生的,说不定明天就会萌生;有些人早已萌生,蓬蓬勃勃地几乎不可遏止了;又有些人因为不可遏止,已经做了许多回写作这件事了。不论是事先的准备,或是当机的应付,或是过后的衡量,只要是希望满足写作的愿望的,都得去做一番作文的讨究的工夫。可以说这也是生活的一个基本条件。

     再有一个应当预先解答的问题,就是“这里所讨究的到底指普通文言还是指文学而言?”这是一个很容易发生的疑问,又是一个不用提出的疑问。普通文与文学,骤然看来似乎是两件东西;而究实细按,则觉它们的界限很不清楚,不易判然划分。若论它们的原料,都是思想、情感。若论技术,普通文要把原料表达出来,而文学也要把原料表达出来。曾经有许多人给文学下过很细密很周详的界说,但是这些条件未尝不是普通文所期望的。若就成功的程度来分说,“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便是文学。”则是批评者的眼光中才有这程度相差的两类东西。在作者固没有不想竭其所能,写作最满意的文字的;而成功的程度究竟是怎样,则须待完篇以后的评衡,又从哪里去定出所作的是什么文而后讨究其作法?况且所谓好与妙又是含糊的,到什么程度才算得好与妙呢?所以说普通文与文学的界限是很不清楚的。

     又有一派的意见,以为普通文指实用的而言。这样说来,从反面着想,文学是非实用的了。可是实用这个词能不能做划分的标准呢?在一般的见解,写作一篇文字,发抒一种情绪,描绘一种景物,往往称之为文学。然而这类文字,在作者可以留迹象,取快慰,在读者可以兴观感,供参考,何尝不是实用?至于议论事情、发表意见的文字,往往被认为应付实际的需用的。然而自古迄今,已有不少这类的文字被认为文学了。实用这个词又怎能做划分的标准呢?

     既然普通文与文学的界限不易划分,从作者方面想,更没有划分的必要。所以这本小书,不复在标题上加什么限制,以示讨究的是凡关于作文的事情。不论想讨究普通文或文学的写作,都可以从这里得到一点益处,因为我们始终承认它们的划分是模糊的,泉源只是一个。

  诚实的自己的话

 

     我们试问自己,最爱说的是哪一类的话?这可以立刻回答,我们爱说必要说的与欢喜说的话。语言的发生本是为着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顺着这两个倾向的,自然会不容自遏地高兴地说。如果既不是表白,又无关感兴,那就不必鼓动唇舌了。

     作文与说话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在说话的经验里可以得到作文的启示。倘若没有什么想要表白,没有什么发生感兴,就不感到必要与欢喜,就不用写什么文字。一定要有所写才写。若不是为着必要与欢喜,而勉强去写,这就是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

     勉强写作的事确然是有的,这或者由于作者的不自觉或者由于别有利用的心思,并不根据所以要写作的心理的要求。有的人多读了几篇别人的文字,受别人的影响,似乎觉得颇欲有所写了;但是写下来的与别人的文字没有两样。有的人存着利用的心思,一定要写作一些文字,才得达某种目的;可是自己没有什么可写,不得不去采取人家的资料。像这样无意的与有意的强勉写作,犯了一个相同的弊病,就是模仿。这样说,无意而模仿的人固然要出来申辩,说他所写的确然出于必要与欢喜;而有意模仿的人或许也要不承认自己的模仿。但是,有一个尺度在这里,用它一衡量,模仿与否将不辩而自明,这个尺度就是“这文字里的表白与感兴是否确实是作者自己的?”拿这个尺度衡量,就可见前者与后者都只是复制了人家现成的东西,作者自己并不曾拿出什么来。不曾拿出什么来,模仿的讥评当然不能免了。至此,无意而模仿的人就会爽然自失,感到这必要并非真的必要,欢喜其实无可欢喜,又何必定要写作呢?而有意模仿的人想到写作的本意,为葆爱这种工具起见,也将遏抑利用的心思。直到确实有了自己的表白与感兴才动手去写。

     像那些著述的文字,是作者潜心研修,竭尽毕生精力.获得了一种见解,创成了一种艺术,然后写下来的,写的自然是自己的东西。但是人间的思想、情感往往不甚相悬;现在定要写出自己的东西,似乎他人既已说过,就得避去不说,而要去找人家没有说过的来说。这样,在一般人岂不是可说的话很少了么?其实写出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这个意思;按诸实际,也决不能像这个样子。我们说话、作文,无非使用那些通用的言词;至于原料,也免不了古人与今人曾经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虽然不能说决没有创新,而也不会全部是创新。但是,我们要说这席话,写这篇文,自有我们的内面的根源,并不是完全被动地受了别人的影响,也不是想利用来达到某种不好的目的。这内面的根源就与著述家所获得的见解、所创成的艺术有同等的价值。它是独立的;即使表达出来恰巧与别人的雷同,或且有意地采用了别人的东西,都不应受到模仿的讥评;因为它自有独立性,正如两人面貌相似、性情相似,无碍彼此的独立,或如生物吸收了种种东西营养自己,却无碍自己的独立。所以我们只须自问有没有话要说,不用问这话是不是人家说过。果真确有要说的话,用以作文,就是写出自己的东西了。

    更进一步说,人间的思想、情感诚然不甚相悬,但也决不会全然一致。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师友的熏染,时代的影响,都是酿成大同中的小异的原因。原因这么繁复,又是参伍错综地来的,这就形成了各人小异的思想、情感。那么,所写的东西只要是自己的,实在很难得遇到与人家雷同的情形。试看许多文家一样地吟咏风月,描绘山水,会有不相雷同而各极其妙的文字,就是很显明的例子。原来他们不去依傍别的,只把自己的心去对着风月山水;他们又绝对不肯勉强,必须有所写才写;主观的情绪与客观的景物揉和,组织的方式千变万殊,自然每有所作都成独创了。虽然他们所用的大部分也只是通用的言词,也只是古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而这些文字的生命是由作者给与的,终竟是唯一的独创的东西。

     讨究到这里,可以知道写出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意义了。

     既然要写自己的东西,就会连带地要求所写的必须是美好的:假若有所表白,这当是有关人间事情的,则必须合于事理的真际,切乎生活的实况;假若有所感兴,这当是不倾吐不舒快的,则必须本子内心的郁积,发乎情性的自然。这种要求可以称为“求诚”。试想假如只知写出自己的东西而不知求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时候,臆断的表白与浮浅的感兴,因为无由检验,也将杂出于笔下面不自觉知。如其终于不觉知,徒然多了这番写作,得不到一点效果,已是很可怜悯的。如其随后觉知了,更将引起深深的悔恨,以为背于事理的见解怎能够表白于人间,贻人以谬误,浮荡无着的偶感怎值得表现为定形,耗己之劳思呢?人不愿陷于可怜的境地,也不愿事后有什么悔恨,所以对于自己所写的文字,总希望确是美好的。

     虚伪、浮夸、玩戏,都是与诚字正相反的。在有些人的文字里,却犯着虚伪、浮夸、玩戏的弊病。这个原因同前面所说的一样,有无意的,也有有意的。譬如论事,为才力所限,自以为竭尽智能,还是得不到真际。就此写下来,便成为虚伪或浮夸了。又譬如抒情,为素养所拘,自以为很有价值,但其实近于恶趣。就此写下来,便成为玩戏了。这所谓无意的,都因有所蒙蔽,遂犯了这些弊病。至于所谓有意的,当然也如上文所说的那样怀着利用的心思,借以达某种的目的。或者故意颠倒是非,希望淆惑人家的听闻,便趋于虚伪;或者谀墓、献寿,必须彰善颂美,便涉于浮夸;或者作书牟利,迎合人们的弱点,便流于玩戏。无论无意或有意犯着这些弊病,都是学行上的缺失,生活上的污点。假如他们能想一想是谁作文,作文应当是怎样的,便将汗流被面,无地自容,不愿再担负这种缺失与污点了。

     我们从正面与反面看,便可知作文上的求诚实含着以下的意思:从原料讲,要是真实的、深厚的,不说那些不可征验、浮游无着的话;从写作讲,要是诚恳的、严肃的,不取那些油滑、轻薄、卑鄙的态度。

     我们作文,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

 

  

 

     “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空口念着是没用的,应该去寻到它的源头,有了源头才会不息地倾注出真实的水来。从上两章里,我们已经得到暗示,知道这源头很密迩,很广大,不用外求。操持由己,就是我们的充实的生活。生活充实,才会表白出、发抒出真实的深厚的情思来。生活充实的涵义,应是阅历得广,明白得多,有发现的能力,有推断的方法,情性丰厚,兴趣饶富,内外合一,即知即行,等等。到这地步,会再说虚妄不诚的话么?我们欢喜读司马迁的文,认他是大文家,而他所以致此,全由于修业、游历以及伟大的志操。我们欢喜咏杜甫的诗,称他是大诗家,而他所以致此,全由于热烈的同情与高尚的人格。假若要找反面的例,要找一个生活空虚的真的文家,我们只好说无能了。

    生活的充实是没有止境的,因为这并非如一个瓶罐,有一定的容量,而是可以无限地扩大,从不嫌其过大过充实的。若说要待充实到极度之后才得作文,则这个时期将永远不会来到。而写作的欲望却是时时会萌生的,难道悉数遏抑下去么?其实不然。我们既然有了这生活,就当它充实(这是论理上的话,这里单举断案,不复论证)。在求充实的时候,也正就是生活着的时候,并不分一个先,一个后,一个是预备,一个是实施。从这一点可以推知只要是向着求实的路的,同时也就不妨作文。作文原是生活的一部分呵。我们的生活充实到某程度,自然要说某种的话,也自然能说某种的话。譬如孩子,他熟识了人的眨眼,这回又看见星的妙美的闪耀,便高兴地喊道,“星在向我眨眼了。”他运用他的观察力、想象力,使生活向着充实的路,这时候自然要倾吐这么一句话,而倾吐出来的又恰好表达了他的想象与欢喜。大文家写出他每一篇名作,也无非是这样的情形。

    所以我们只须自问,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在向着求充实的路上?如其是的,那就可以绝无顾虑,待写作的欲望兴起时,便大胆地、自信地写作。因为欲望的兴起这么自然,原料的来源这么真切,更不用有什么顾虑了。我们最当自戒的就是生活沦没在虚空之中,内心与外界很少发生关系,或者染着不正当的习惯,却要强不知以为知,不能说、不该说而偏要说。这譬如一个干涸的源头,那里会倾注出真实的水来?假若不知避开,唯有陷入模仿、虚伪、浮夸、玩戏的弊病里罢了。

    要使生活向着求实的路,有两个致力的目标,就是训练思想与培养情感。从实际讲,这二者也是互相联涉,分割不开的。现在为论列的便利,姑且分开来。看它们的性质,本应是一本叫作《做人论》里的章节。但是,因为作文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它们也正是作文的源头,不妨在这里简略地讨究一下。

    请先论训练思想。杜威一派的见解以为“思想的起点是实际上的困难,因为要解决这种困难,所以要思想;思想的结果,疑难解决了,实际上的活动照常进行;有了这一番思想作用,经验更丰富一些,以后应付疑难境地的本领就更增长一些。思想起于应用,终于运用;思想是运用从前的经验来帮助现在的生活,更预备将来的生活。”这样的思想当然会使生活的充实性无限地扩大开来。它的进行顺序是这样:“()疑难的境地;()指定疑难之点究竟在什么地方;()假定种种解决疑难的方法;()把每种假定所涵的结果一一想出来,看那一个假定能够解决这个困难;()证实这种解决使人信用,或证明这、种解决的谬误。使人不信用。”在这个顺序里,这第三步的“假设”是最重要的,没有它就得不到什么新东西。而第四、第五步则是给它加上评判和证验,使它真能成为生活里的新东西。所以训练思想的涵义,“是要使人有真切的经验来作假设的来源;使人有批评、判断种种假设的能力;使人能造出方法来证明假设的是非真假。”

    至此,就得归根到“多所经验”上边去。所谓经验,不只是零零碎碎地承受种种见闻接触的外物,而是认清楚它们,看出它们之间的关系,使成为我们所有的东西。不论愚者和智者,一样在生活着,所以各有各的自得的经验。各人的经验有深浅广狭的不同。所谓愚者,只有很浅很狭的一部分,仅足维持他们的勉强的生活;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了。这个原因当然在少所接触;而接触的多少不在乎外物的来不来,乃在乎主观的有意与无意;无意应接外物,接触也就少了。所以我们要经验丰富,应该有意地应接外物,常常持一种观察的态度。这样将见环绕于四周的外物非常多,都足以供我们认识、思索,增加我们的财富。我们运用着观察力,明白它们外面的状况以及内面的情形,我们的经验就无限地扩大开来。譬如对于一个人,如其不加观察,摩肩相值,瞬即东西。彼此就不相关涉了。如其一加观察,至少这个人的面貌、姿态在意念中留下一个印象。若进一步与他认识,更可以认识他的性情,品格。这些决不是无益的事,而适足以使我们获得关于人的种种经验,于我们持躬论人都有用处。所以随时随地留意观察,是扩充经验的不二法门。由多所观察,方能达到多所经验。经验愈丰富,则思想进行时假设的来源愈广,批评、判断种种假设的能力愈强,造出方法以证明假设的是非真假也愈有把握。

    假如我们作文是从这样的源头而来的,便能表达事物的真际,宣示切实的意思,而且所表达、所宣示的也就是所信从、所实行的,所以内外同致,知行合一。写出诚实的话不是做到了么?

    其次,论培养情感。遇悲喜而生情,触佳景而兴感,本来是人人所同的。这差不多是莫能自解的,当情兴起的时候,浑然地只有这个情这个感,没有工夫再去剖析或说明。待这时候已过,才能回转去想。于是觉得先前的时候悲哀极了或者喜悦极了,或者欣赏了美的东西了。情感与经验有密切的关系。它能引起种种机会,使我们留意观察,设法试证,以获得经验;它又在前面诱导着,使我们勇往直进,全心倾注,去享用经验。它给我们极大的恩惠,使我们这世界各部互相关联而且固结不解地组织起来;使我们深入生活的核心,不再去计较那些为什么而生活的问题。它是粘力,也是热力。我们所以要希求充实的生活,而充实的生活的所以可贵,浅明地说,也就只为我们有情感。

    情感的强弱周偏各人不同。有些人对于某一小部分的事物则倾致他们的情感,对其它事物则不然。更有些人对于什么都淡漠,不从这方面倾致,也不从那方面倾致,只是消极地对待,觉得什么东西总辨不出滋味,一切都是无边空虚,世界是各不相关联的一堆死物,生活是无可奈何的消遣。所以致此的原因,在于与生活的核心向来不曾接近过,永久是离开得远远;而所以离开,又在于不多观察,少具经验,缺乏切实的思想能力。(因此,在前面说思想情感是“互相联涉,分割不开的”,原来是这么如环无端,迭为因果的呵。)于此可见我们如不要陷入这一路,就得从经验、思想上着手。有了真切的经验、思想,必将引起真切的情感;成功则喜悦,失败则痛惜,不特限于一己.对于他人也会兴起深厚的同情。而这喜悦之情的享受与痛惜之后的奋发,都足以使生活愈益充实。人是生来就怀着情感的核的,果能好好培养,自会抽芽舒叶,开出茂美的花,结得丰实的果。生活永远涵濡于情感之中,就觉得这生活永远是充实的。

    现在回转去论到作文。假如我们的情感是在那里培养着的,则凡有所写,都属真情实感;不是要表现于人前,便是吐其所不得不吐。写出诚实的话不是做到了么?

    我们要记着,作文这件事离不开生活,生活充实到什么程度,才会做成什么文字。所以论到根本,除了不问断地向着充实的路走去,更没有可靠的预备方法。走在这条路上,再加写作的法度、技术等等,就能完成作文这件事了。

     必须寻到源头,方有清甘的水喝。

 

    

 

    我们平时有这么一种经验:有时觉得神思忽来,情意满腔,自以为这是值得写而且欢喜写的材料了。于是匆匆落笔,希望享受成功的喜悦。孰知成篇以后,却觉这篇文字并不就是我所要写的材料,先前的材料要胜过这成篇的文字百倍呢。因此爽然自失,感到失败的苦闷。刘勰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他真能说出这种经验以及它的来由。从他的话来看,可知所以致此,一在材料不尽结实,一在表达未得其道。而前者更重于后者。表达不得当,还可以重行修改;材料空浮,那就根本上不成立了。所以虽然说,如其生活在向着求充实的路上,就可以绝无顾虑,待写作的欲望兴起时,便大胆地、自信地写作,但不得不细心地、周妥地下一番组织工夫。既经组织,假如这材料确是空浮的,便立刻会觉察出来,因而自愿把写作的欲望打消了。假如并非空浮,只是不很结实,那就可以靠着组织的功能,补充它的缺陷。拿什么来补充呢?这惟有回到源头去,仍旧从生活里寻找,仍旧从思想、情感上着手。

   有人说,文字既然源于生活。则写出的时候只须顺着思想、情感之自然就是了。又说组织,岂非多事?这已在前面解答了,材料空浮与否,结实与否,不经组织,将无从知晓,这是一层。更有一层,就是思想、情感之自然未必即与文字的组织相同。我们内蓄情思,往往于一刹那间感其全体;而文字必须一字一句连续而下,仿佛一条线索,直到终篇才会显示出全体。又,蓄于中的情思往往有累复、凌乱等等情形;而形诸文字,必须不多不少、有条有理才行。因此,当写作之初,不得不把材料具体化,使成为可以独立而且可以照样拿出来的一件完美的东西。而组织的工夫就是要达到这种企图。这样才能使写出来的正就是所要写的;不致被“翻空”的意思所引诱,徒然因“半折心始”而兴叹。

     所以组织是写作的第一步工夫。经了这一步,材料方是实在的,可以写下来,不仅是笼统地觉得可以写下来。经过组织的材料就譬如建筑的图样,依着兴筑,没有不成恰如图样所示的屋宇的。

     组织到怎样才算完成呢?我们可以设一个譬喻,要把材料组成一个圆球,才算到了完成的地步。圆球这东西最是美满,浑凝调合,周遍一致,恰是一篇独立的、有生命的文字的象征。圆球有一个中心,各部分都向中心环拱着。而各部分又必密合无间,不容更动,方得成为圆球。一篇文字的各部分也应环拱于中心(这是指所要写出的总旨,如对于一件事情的论断,蕴蓄于中而非吐不可的情感之类),为着中心而存在,而且各部分应有最适当的定位列次,以期成为一篇圆满的文字。

    至此,我们可以知道组织的着手方法了。为要使各部分环拱于中心,就得致力于剪裁。为要使各部分密合妥适,就得致力于排次。把所有的材料逐部审查。而以是否与总旨一致为标准,这时候自然知所去取,于是检定一致的、必要的,去掉不一致的、不切用的,或者还补充上遗漏的、不容少的,这就是剪裁的工夫。经过剪裁的材料方是可以确信的需用的材料。然后把材料排次起来,而以是否合于论理上的顺序为尺度,这时候自然有所觉知。于是让某部居开端,某部居末梢,某部与某部衔接;而某部与某部之间如其有复叠或罅隙,也会发现出来,并且知道应当怎样去修补。到这地步,材料的具体化已经完成了;它不特是成熟于内面的,而且是可以照样宣示于外面了。

    一篇文字的所以独立,不得与别篇合并,也不得剖分为数篇,只因它有一个总旨,它是一件圆满的东西,据此以推,则篇中的每一段虽是全篇的一部分,也必定自有它的总旨与圆满的结构,所以不能合并,不能剖分,而为独立的一段。要希望分段果真达到这样子,当然也得下一番组织的工夫,就一段内加以剪裁与排次。逐段经过组织,逐段充分健全,于是有充分健全的整篇了。

    若再缩小范围,每节的对于一段,每句的对于一节,也无非是这样的情形。唯恐不能尽量表示所要写出的总旨,所以篇、段、节、句都逐一留意组织。到每句的组织就绪,作文的事情也就完毕了。因此可以说,由既具材料到写作成篇,只是一串组织的工夫。

     要实行这种办法,最好先把材料的各部分列举出来,加以剪裁,更为之排次,制定一个全篇的纲要。然后依着写作,同时再注意于每节每句的组织。这样才是有计画有把握的作文;别的且不讲,至少可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弊病。

     或以为大作家写作,可无须组织,纯任机缘,便成妙文。其实不然。大作家技术纯熟,能在意念中组织,甚且能不自觉地组织,所谓“腹稿”,所谓“宿构”,便是;而决非不须组织。作文的必须组织,正同作事的必须筹画一样。

 

  

 

     写作文字,因所写的材料与要写作的标的不同,就有体制的问题。文字的体制,自来有许多分类的方法。现存的最古的总集要推萧统的《文选》,这部书的分类杂乱而琐碎,不足为据。近代完善的总集要数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分文字为十三类。这十三类或以文字写列的地位来立类.或以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来立类,或又以文字的特别形式来立类,标准纷杂,也不能使我们满意。

    分类有三端必须注意的:一要包举,二要对等,三要正确。包举是要所分各类能够包含该事物的全部分,没有遗漏;对等是要所分各类的性质上彼此平等,决不能以此涵彼;正确是要所分各类有互排性,决不能彼此含混。其次须知道要把文字分类,当从作者方面着想,就是看作者所写的材料与要写作的标的是什么,讨究作文,尤其应当如此。我们知道论辩文是说出作者的见解,而序跋文也无非说出作者对于某书的见解,则二者不必判分了。又知道颂赞文是倾致于作者的情感,而哀祭文也无非倾致作者对于死者的情感,则二者可以合并了。我们要找到几个本质上的因素,才可确切地定下文字的类别。

      要实现上面这企图,可分文字为叙述、议论、抒情三类。这三类所写的材料不同,要写作的标的不同,既可包举一切的文字,又复披此平等,不相含混,所以可认为本质上的因素。叙述文的材料是客观的事物(有的虽也出自虚构,如陶潜的《桃花源记》之类,但篇中人、物、事实所处的地位实与实有的客观的无异),写作的标的在于传述。议论文的材料是作者的见解,写作的标的在于表示。抒情文的材料是作者的情感,写作的标的在于发抒。

      要指定某文属某类,须从它的总旨看。若从一篇的各部分看,则又往往见得一篇而兼具数类的性质。在叙述文里,常有记录人家的言谈的,有时这部分就是议论。在议论文里,常有列举事实作例证的,这等部分就是叙述。在抒情文里,因情感不可无所附丽,常要借述说或推断以达情,这就含有叙述或议论的因素了。像这样参伍错综的情形是常例,一篇纯粹是叙述、议论或抒情的却很少。但只要看全篇的总旨,它的属类立刻可以确定。虽然所记录的人家的言谈是议论,而作者只欲传述这番借此表示他的见解,所以是叙述文。虽然列举许多事实是叙述,而作者却欲议论,所以是议论文。虽然述说事物、推断义理是叙述与议论,而作者却欲因以发抒他的情感,所以是抒情文。

     文字既分为上述的三类,从写作方面讲,当然分为叙述、议论、抒情三事。这些留在以后的几篇里去讨究,在这里先论这三事相互的关系。

      第一,叙述是议论的基本,议论是从叙述进一步的工夫。因为议论的全部的历程,就是思想的历程必须有根据,才能产生假设,并且证明假设;所根据的又必须是客观的真实,方属可靠。而叙述的任务就在说出客观的真实。所以议论某项事物,须先叙述所根据的材料的能力;换一句说,就是对于所根据的材料认识得正确清楚;即使不必把全部写入篇中,而意念中总须能够全部叙述。不然,对于所根据的材料尚且弄不明白,怎能议论呢?不能议论而勉强要议论,所得的见解不是沙滩上的建筑么?写作文字,本乎内面的欲求。有些时候,叙述了一些事物就满足了,固不必再发什么议论。但发议论必须有充分的叙述能力做基本。叙述与议论原来有这样的关系。

      第二,叙述、议论二事与抒情,性质上有所不同。叙述或议论一事,意在说出这是这样子或者这应当是这样子,看这类文字的人只要求知道这是这样子或者这应当是这样子。一方面说出,一方面知道,都站在自己的静定的立足点上。这样的性质偏于理知。至于抒情,固然也是说出这是这样子或者这应当是这样子,但里面有作者心理上的感受与变动做灵魂。看这类文字的人便不自主地心理上起一种共鸣作用,也有与作者同样的感受与变动。一方面兴感,一方面被感,都足使自己与所谓这是这样子或者这应当是这样子融合为一。这样的性质偏于情感。若问抒情何以必须借径于叙述、议论而不径直发抒呢?这从心理之自然着想,就可以解答了。我们决没有虚悬无着的情感;事物凑合,境心相应,同时就觉有深浓的情感凝集拢来。所以抒情只须把事物凑合,境心相应的情况说出来。这虽然一样是叙述、议论的事,但已渗入了作者的情感。抒情化了。若说径直发抒,这样就是径直发抒。否则只有去采用那些情感的词语,如哀愁、欢乐之类。就是写上一大串,又怎样发抒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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