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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我种了一棵树「有故事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6-03-31


一棵酸丁子树就那么神奇地长在了姥姥的园子里。


姥姥的树

作者:王东旭

母亲的娘家在陕北安边,那里地势平坦,有河有井,于是大多数人家就都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果园子,种着黄元帅、红富士、桃儿等果树。如果园子的主人是个细致的人,那也会在树与树的间距里套种上韭菜和水萝卜。


我姥姥家也有一个被我视为珍宝的果园子,那里种着一棵酸丁子树。我至今都很惊讶我是怎么在那处处都是宝的园子里发现的那棵刚刚破土的树苗?又是怎么敢让在我心里是顶凶恶的姥姥拿着一个没有底的筐子给它做一个小家的?我不知道。


我稀罕地隔着筐子看那只有几片叶子的树苗,叶子不怎么绿,有些发黄,看上去挺让当时的我可怜。蹲在地上的我又发现了一只孤独的蚂蚁,于是用一个棍子把它挑起来放在那瘦弱的叶子上,小家伙倒也在叶子上呆不长久,没过几秒就顺着短杆爬了下来,我再一次把它挑起来,乐此不疲。


我问姥爷这是什么树。姥爷让我问姥姥。姥姥正在地上割韭菜,准备中午包合子给我吃,我打扰了她,或许让那原本可以很整齐的韭菜茬变得不整齐了,她看上去很不愿意的告诉我那是酸丁子树。


而我已经兴奋的跳了起来。


那个时候,难养并且不怎么好吃的酸丁子已经不流行了,姥姥家之前也没有种过。人们都说酸丁子酸涩倒牙,卖相也不好,但我确实喜欢得不得了,常常一去姥姥家就跑到雷大大的园子“偷些”来吃。而后心烧的整夜哭闹,姥姥一边给我揉肚子,一边骂我:没吃过东西的饿狼投胎。


而如今,一棵酸丁子树就那么神奇地长在了姥姥的园子里。


自那以后,每到姥姥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跑到园子里看酸丁子树。隔几月不见它都长大了许多。已经有一株土豆秧高低,但叶子却没有土豆秧子繁茂,不多的几片叶子倒是变得葱绿了,像是用湿毛巾檫过一样。那个最初的筐子也不见了,换成了一圈向日葵杆子,在它们腰部穿绕着一道细铁丝,应该是用来固定,顶头儿也是修得很平整,高过树苗少许,又不挡着阳光。


我跑回姥姥家问她是谁弄的那个细致的向日葵杆圈儿。姥姥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她又说,酸丁子和桃儿一样,长个三四年就能坐果了。


说那话时,她正坐在灶火台子前面,给灶膛添柴。玉米杆子被她用膝盖折断,和着软柴一并喂了进去,火势加大,淡红色的火光照着她的脸、麻黑的围裙。那围裙是姥姥不知用什么布料裁缝而成的,已经有了日月。在腔前的那个小口袋里总是装着一盒洋火,一拿一放之间,竟也让那小口袋失了颜色,细看都能看见惨白色的线和它的纹络。我看着她,她却被一股喷出来的黑烟呛出了眼泪花,咳嗽几声后呵斥着让我往出走。我顽皮的扭着屁股不动弹,姥姥拾起脚旁的玉米衣向我丢来,嘴里骂着:“老王家的败仔儿哟!”,我则一边笑一边跳着出了厨房的门,她又喊:“把猪食桶子给我拿来!”,声音年轻的一跃一跃。


和姥姥说的一样,三年后,那酸丁子果然坐果了,零零星星的几个而已。树已经长得比我高了,树干也比我的胳膊粗,叶子更是明显的多了起来,那可以数完的几个果子就在那葱郁的叶子之间。小果子是青色的,和橄榄的颜色像极了,形状又像樱桃,但比樱桃大几圈呢。我偷偷地摘下来一颗,用衣服蹭了蹭就喂进了嘴里。那味道我至今记着:酸倒是不会倒牙,但涩却是刻骨铭心的,还苦,苦涩的让我伸出了舌头,甩一甩头,把已经嚼碎的酸丁子吐在了地上。姥姥和我母亲站在苹果树下摘多余的小果子,放在筐子里,可以喂猪。姥姥漫不经心地让我八月十五来,那时候就肯定可以吃成熟的酸丁子了。我没理会她,看着苹果树下的一群刚破壳不久的小鸡,颜色各异,都在唧唧咋咋没命地叫,也在地上没有目的的啄食。啄到了姥姥的脚背,姥姥似乎没能感觉到,没有理睬。她当时穿的是一双塑料凉鞋,没穿袜子,凉鞋的很多个地方都缝着深色的布条条,应该是怕被塑料割伤了脚吧。我就这么合情合理的想着。这时候,一个不留意,老母鸡狠狠的在姥姥脚背上啄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一只大蚂蚁,姥姥忽的说了句:“哟,他大的愣汉,快丢去喂狗去!”,也不说疼或者不疼。


令我不舒服的是那个八月十五我并没有到姥姥家去吃酸丁子,因为父亲已经离家,而母亲要和姐姐抢收满山梁的荞麦,听说秋雨就快来了。那个时节的忙碌是对于大人来说的,而在孩子眼里,更多的定义是瓜果全部熟透的“过年”。我们家是在距离姥姥家有60里的山里,没河没井,靠天吃饭,每家只有一口水窖而已,根本不能够养活瓜果蔬菜。那一年,我的瓜果梦都是过在了幻想里。


不过第二年,我是吃到了果子和酸丁子的。酸丁子树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分裂了一番,整棵树比原来大了一倍。保护它的向日葵杆子圈儿也已经被拆了,地上连一丁点的痕迹也找不到。虽然已经是秋天,但酸丁子的树叶还正是油厚,大部分果子被摘了,也在叶子之间能寻到一两颗长得不好看的。我摘下来喂进嘴里,完全不是上一次那般的涩苦,脆的都能咬出声音,而且多汁,但是酸却比上一次强烈许多,味觉神经在一瞬间就将那酸传递到我身体的角角落落,一个颤栗。


我回到姥姥那盘已经有了30年的小院儿,窗子上的窗花虽然贴在玻璃上,但也已经被太阳晒伤了,失了艳丽的颜色,窗台上摆着几个新摘的大南瓜,红橙色显得很是好看。我就喜欢在冬天把这南瓜切成块状蒸着吃。我最喜欢吃姥姥蒸的,她往往会在南瓜上涂上一层糖萝卜漿。


我进了屋子,姥姥坐在炕上,倚靠着被子垛,像是哭过了似的,满是皱纹的脸不能够让泪水顺溜,于是漫的满脸都是。母亲坐在炕沿儿上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这一情一景倒是让我不知所措了。这时候我的脚旁走来了一只猫咪,蹭着我的脚,还温柔地叫,我或许是由于紧张,大脑空白的给了它一脚,猫咪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竖起了尾巴,随着一声尖叫消失了。


我想姥姥已经知道了父母的离婚,也知道了母亲即将带着我和姐姐去城里打工了,不然我不会看见她那唯一一次的眼泪。临走的时候,她给我塞了一张10元的钞票,母亲拦着不让我拿,而我却哇的一声哭了,绝不是因为母亲的阻拦,却也似乎没有缘由。


在搬到几百里外的省城后,我就不能按着节令去姥姥家吃瓜果了。我给母亲算着这个时节该是西瓜熟了,那个时节该是果子和酸丁子熟了。母亲则让姥爷有时间时送些到城里给我们,从来都不见姥姥,因为家里有鸡、猪、羊需要伺候。


已经忘记了是在哪一个春节回去看望姥姥和姥爷。还没有进院儿我就惊地立住了,原先的果园子还在,不过园子里的树已经被砍了,只留下一棵树孤零零的站在白雪里。姥姥也孤零零的站在院子中央,拄着拐杖,肥厚的棉裤没能遮蔽她变形严重的双腿,已经成了“O”形,大黄狗好像也不认识我了,看见我就没命地狂吠,我佯装要踢他,它却吠的更加嚣张。


姥爷说几个儿女孙辈都不在跟前,每年要扔掉老多的果子,再加上近年病虫害严重,所以他们就把那些果树砍了,挖了根,种上了玉米。我说咋还剩着一棵呢?


姥爷说:“那就是你姥姥以前特意给你种的那棵酸丁子树呐,说是你爱吃,她也爱吃,牙都掉没了,吃个屁哩。”


说罢,他拿下嘴里叼着的旱烟锅,把一团黑烟渣儿磕在了炕沿儿上,又装上一锅子,很用力地咂着,两个脸蛋子也被吸得陷了下去。姥姥则在炕角沉沉的睡着。


原来,那树不是野生的。


去年夏天,姥姥在赶羊的时候摔伤了腿,卧床数日。放了暑假我便回去看望她,买了许多南方的水果。她坐在炕上埋怨我花了闲钱买水果,还是没有见过的。她问我爱吃哪个?我说我都不爱吃,在城里吃够了。她又斜着眼睛骂我,像极了数年前的严厉,要我非吃不可,于是我随意拿起了一个山竹。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看不到姥姥了。走出门,院子里的几只大公鸡也早就打过了鸣,开始追着母鸡奔跑,半张着翅膀。远远地我看见,姥姥在果园子里蹒跚着,几乎是被玉米秧子遮盖住了,不过一团白到极致的头发倒是显眼。


昨晚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干透,玉米叶子和杂草上都有,酸丁子树周围的一圈土地也被打湿了,颜色比树下的土壤颜色深些。而姥姥就是跪在距离酸丁子树不远的地方。我在她的背后,她的耳朵已经背了,可能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


姥姥的手杖平放在她的身旁,那手杖是用树杈子做的,艺术感十足,原本粗糙的表皮已经被她的手磨得光滑发亮,透着一股红。生了锈的锄头在她的手里上下挥着,刨了一会,刨出了一个小坑,于是她把山竹的两瓣儿果肉放进那小坑里,又白又嫩的山竹果肉。应该是感觉压得太瓷实,姥姥又小心翼翼的把刚才才盖上去的土壤,用手指一点一点的抠出来,再虚虚的撒在“蒜瓣儿”上。


她又在给我种不会发芽的山竹了。


投稿时间:2016年03月2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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