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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2《收获》选读 | 茧(张悦然)⑿

 薇妮vicky 2016-03-31

 

 

  我春天到奶奶家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幼儿园开学,我奶奶也懒得再去想办法,索性让我在家里待到秋天,直接去上小学。没多久我爸爸和一个寡妇同居了,很少回南院来,生活费也拖着不给。我奶奶每次想起这件事,就会抄起扫帚追着我打,嚷着说明天就让我滚蛋。但其实我是有一些用处的,可以帮她拔草,给丝瓜和葫芦浇水。她在后院种了很多蔬菜,但是到了春天,她就开始惦记外面的野菜,野荠菜包馄饨、槐花炒鸡蛋。每天早晨她给我背上一个筐子,让我出门去挖野菜,捡槐花。还有杨树花絮,就是一串一串长得很像毛毛虫的家伙,奶奶会把它们剁碎了混进肉馅做包子。在济南的土话里,杨树花有个名字叫“无事忙”,人们是笑它空开花,不结果子,到头来白忙一场。那时我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点伤感。我站在高高的杨树底下,挥动几下竹竿,然后仰起头,看着那些白忙一场的花纷纷落下。

  我背着筐子到处游荡。那时候觉得南院真大,从这头到那头要走好久。不过我有的是时间,要是我愿意,可以在外面待一整天,奶奶也绝对不会出来找。我的游荡范围不断扩大,渐渐不局限于南院,医大的校园、附属医院,还有门前那条街上的小商店,我把周围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

  有一天,我出了南院,不知不觉拐到另一条街上。那里有一座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教堂。深褐色的石墙,刺入天空的十字,看起来非常壮观。大门是敞开的,里面传出歌声。我穿过院子,站在礼堂门口朝里面张望。所有人都站着,牧师说一句,他们跟着重复一遍,像小学生。散场之后人们陆续往外走。前排的三个老年女人经过门口的时候,注意到了我。

  “咦,这是谁家的小孩啊,从来没见过。”其中一个矮个子女人打量着我。我穿着肥大的汗衫,上面破了很多小洞,领子大得露出半个肩膀。脸上蹭得都是灰,身后还背着好大一个竹筐。

  “你自己来的?你家住哪儿啊?”高个女人问。

  她们问了我很多问题,直到问出我爸爸是谁,奶奶是谁。

  “哟,老程家的小孩……难怪呢。”矮个女人盯着我脚上绑满胶布的塑料凉鞋。

  还有一个挽着银白色发髻的女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她又走进礼堂,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糖。

  “这个给你,”她说,“拿着吧。”她看起来比我奶奶年轻一些,一双大眼睛包裹在柔软的皱纹里。

  “绘云的心肠就是好,咱们都得跟她学。”矮个女人对高个女人说。

  “可是我真不喜欢他奶奶……”高个女人小声嘟囔道。

  我没伸手去接。自从蜜饯叔叔之后,我对陌生人给的糖果充满敌意。但是那个叫绘云的女人抓起我黑乎乎的手,把糖塞在手心里。

  “下星期天再到这里来,好吗?”她对我笑了一下。

  我没道谢,攥着那把糖跑掉了。

  隔天我跟着姑姑去南院的食堂买馒头,在门口碰到了那个叫绘云的女人。她应该也住在南院。我以为她会过来跟我说话,但她看见我像不认识一样,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了。我心里有点失落。

  星期天我又去了教堂。礼拜结束后,她走出来,又对着我笑了。这次她没有给我糖,跟牧师讲了几句话就走了。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晃荡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牧师走了过来。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程恭。”我说。

  “成功?哈哈,好名字。”他眯起小眼睛打量着我,“你知道一个人最大的成功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朝门口走去。

  “就是做一个品德好的人。”他拉住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能记住我刚才在台上讲的话吗?”

  我又摇了摇头。

  “尽量多记几句,会有用的,”他拍拍我的头,“先别走,你等我一下。”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我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他走出礼堂,手里拿着一只塑料袋。他从里面掏出一双蓝色塑料凉鞋。

  “试试看合不合脚。”

  鞋子是新的,还带着标牌。我狐疑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脱下破凉鞋,把脚伸进新鞋子。

  “正合适嘛,”他说,“旧的那双别穿了,带子断了容易摔跤。”

他又拍拍我的头,“以后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好吗?”看到我点头,他也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我希望你每个星期都来,这样你就能长成一个品德好的人。”

  我穿着新凉鞋往回走,心里有点纳闷,教堂是个聚宝盆吗,怎么里面什么都有,转眼就能拿出一双我这么大小孩穿的凉鞋。也可能是牧师会变魔术。不是一直在讲那个叫上帝的神吗,也可能神传授给他一点法力。回到家,我跟姑姑讲了这件事。姑姑说一定是上一次我去的时候,牧师就看到我脚上的凉鞋破了。可是我记得那次牧师根本没看到我。但姑姑没兴趣探究这个,她关心的是为什么牧师要让我每个星期都去。哦,我知道了,她说,他是想培养你,他发现你不是个普通小孩。我问培养我干什么。做牧师啊,她说。我说我不想当牧师,我要当飞行员。她想了想,你再让他给你买两件衣服吧,都破了,穿得太费了。哦对了,再买个遥控车,你不是一直想要吗?就当你的生日礼物吧。我说我改变主意了,想要一辆自行车。她拧了一下我的耳朵,行啊你,够贪心的。

  星期天我又去了教堂。等所有人都走了,我才过去跟牧师说,下个月就是我的生日了,我想要新衣服和自行车。这一次牧师没有把东西变出来。他甚至也没答应,只是说你下星期再来吧。好不容易又到了星期天,我一大早就跑去了,牧师的话太长了,神啊罪啊说个不停,我趴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睡着了,直到结束的时候才醒。和几个围着他的人讲完话之后,他转身消失在礼堂后面。过了一会儿,他推出一辆小自行车。车身是大红色的,在礼堂幽暗的灯光下熠熠发亮。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牧师从里面拿出两件衣服。一件是白色衬衫,一件是蓝白条的圆领汗衫。他在我身上比了比,又放回袋子里,“你看这样好吗?”他笑着说,“以后每年生日都满足你一个愿望,想要什么可以提前告诉我。”

  “好。”我抚摸着银色的车把,头也没有抬。

  临走的时候,他又叮嘱我要常去,做个品德好的人。

  我骑着自行车从教堂出来,凉爽的风吹着脸颊,双脚越蹬越快,快得好像脚踏板就要从脚下飞出去了。那种快活的感觉我一直都记得。那天之后,我好像才真正在南院住下来。陌生人的善意使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我相信牧师的恩惠也不是随便给人的,就像姑姑说的,我不是个普通小孩。如果说妈妈离开令我很沮丧,从内心深深地否定了自己的话,那么现在总算找回了一些自信。

  生日的前一天,早晨我刚醒,一颗牙齿从口里掉了出来。我开始换牙了。我把那颗牙齿托在手心,观察上面褐色的蛀斑,口腔里漾起一股酸液,久违的甘草味又泛上来了。但它很快退去了。姑姑说,上排掉的牙齿要埋进土里,下排掉的应该扔到高处,这样新牙才会长得好。我站在奶奶家的院子中央,用尽全力一跳,将那颗牙齿扔到了加盖的杂物间屋顶上。可是当时姑姑没有告诉我,把牙齿扔到哪里,就是把根种在了哪里。

  我竟然在那幢楼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目录
2016年第2期《收获》
长篇小说 
茧 (张悦然)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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