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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凄怆的死亡美学

 简心渡惑 2016-03-31

一部浩浩中国文学史,从《诗经》开始,就已经出现“悼亡诗”。从西晋的潘岳、中唐的元稹到晚唐的李商隐和北宋的苏轼,他们的作品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因为曾经深爱过,爱侣逝去,才会以诗词为心,翰墨为证。或写爱侣去后,处孤室而凄怆,睹遗物而伤神;或写自己追忆往昔,慨叹世事乖舛、天命无常;或将自己深沉博大的思念和追忆之情,用恍惚迷离的文字和色彩抒发出来,令人肝肠寸断,心碎不已。

爱情,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说,始终是存在于生离死别之间的。

诗是后天生,情是先天结。诗诚不破情不亡,情海不枯诗不灭。

现从自己角度选取悼亡诗词几首,略作赏析。


《江城子》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用词悼亡,是他的首创。质朴自然,情真意切,是写词,亦是在诉说生活。明知道万有皆空,拥有即是失去的开始,可待到真的失去,还是无比怀念曾经的拥有。

以前,我看不得“十年生死两茫茫”,觉得此句一出,天人永隔的苍茫与幻灭,无人能及。

后来,我发现,真正打动自己的,其实是那句再寻常不过的“小轩窗,正梳妆”。

许多年后,当我的脸上也爬满皱纹,睡意昏沉,我也会记起这样平常的细节:我在厨房忙乎,而你突然从背后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我对镜贴花黄,一转头,恰巧看到你在对着我笑。突然间,看到你幸福的样子,于是幸福着你的幸福。

相顾无言,因为无需多言,你不说的,我都懂。

年年断肠处,是月明之夜,矮短的松冈。千里孤坟,说什么心花烂漫?认识你后,我只知道,有的人的心田只能耕种一次,一次过后,注定荒芜,后面的人,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它荒芜下去。

《沁园春》纳兰容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纳兰性德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之女卢氏为妻,那一年卢氏刚满十八岁,“生而婉娈,性本端庄”。二人兴趣相投,感情笃深,羡煞旁人。

可三年后,卢氏因难产而亡。梦好难留,诗残莫续,爱妻早逝,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

“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字里行间,是说不尽的哀惋凄楚与怅然若失。

有人说他的才华“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可这里,他只是个天涯伤心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他的卢氏,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笔端云烟过,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谁念西风独自凉,他本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才情满腹,文武双全的容若,在卢氏去世八年后的祭日当天也随她而去,情深不寿,莫过如此。

《沈园二首》陆游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此诗让我们知道,何为真正的“触景生情”。此时,离他在沈园邂逅唐氏已四十五年,离唐氏去世已经四十年,但缱绻之情丝毫未减,反而日久弥深。

其一,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城上斜阳似血,沈园,一别如斯,这是与她唯一相见之处。墙上那首《钗头凤》已旧迹斑驳,昨日无法重现,唯有缓步到此,睹景思人。

桥下春波一如往日,东风恶,欢情薄,曾是惊鸿照影来”。四十四年前,唐氏恰如曹植《洛神赋》中所描写的“翩若惊鸿”的仙子,飘然降临于春波之上。她是那么婉娈温柔,又是那么凄楚欲绝。

一怀愁绪”,绵绵不绝,但“玉骨久成泉下土”,一切早已无可挽回,那照影惊鸿已一去不复返了。只要此心不死,此“影”将永在心中。

其二,示忠贞。唐氏溘然长逝已四十年了。梦断香销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柳树已老,不再飞绵。

一个“犹”字,道尽人世沧桑。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对唐氏眷念之情永不泯灭;尽管个人生活上已无所追求,但对唐氏之爱历久弥新。

想来,一切痴念,不过想重现当年的惊鸿照影。

《离思(其四)》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那天,你问我在我眼里你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回答。你离去后,别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只说,那是“曾经沧海”。

他还有首《遣悲怀》,吞声话凄凉,“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死生如梦的深情之下,一切的言语都已苍白。

《半死桐》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重过阊门,一切物是人非。

“半死桐”的名字,出自汉赋《七发》,据说,“龙门有桐,其根半生半死,斫以为琴,其声为天下之至悲”。

“原上草,露初晞”本自汉乐府丧歌,用原草之露初晞暗指夫人的新殁,悲戚无限。

一句“挑灯夜补衣”,已经把人痛的千疮百孔。

空床听雨,遥念妻子补衣。昔日相濡以沫,才有今天一往情深,哀惋凄绝,感慨万千。


有人说悼亡词是最虚伪的忏悔,文人的悼亡也是一种虚拟的情怀。唱词的人假正经,听词的人最无情。我却认为,不管真相如何,历史如何评说,那些伤心之人下笔的刹那,都是真诚的。若不是深深在意过,又怎会写出阵阵无声处的惊雷与彻骨感伤?愿他们来世得偿所愿,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最是人间留不住。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画面,彻底失去后才铭心刻骨。其实,这是人的常态,也是人的弱点。我们明知道应该珍惜不留遗憾,可还是会无意中伤害别人。来得及的,可以当面说声抱歉,来不及的,只能“几多悲伤寄幽冥”。

悼亡,面对字里行间弥漫的空幻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所有。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最是深情却无情,最是无情却深情。且说拥有已是失,失去亦是恒有时。

悼亡,亡者何为?一悼人生在世死生乃大,二悼茫茫人海知己难觅,三悼白驹过隙往事如烟。

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不经意的瞬间,终有回忆再次翻滚涌入脑海,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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