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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锦绣”之一:贾元春——皇宫里的富贵囚徒

 wunianyi 2016-03-31

   (按:从本周起,“红楼梦研究”将于每周日推出“周末锦绣”系列,首期安排天涯论坛著名思想板块“关天茶舍”前版主夜何其的大作,敬请诸位欣赏。)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黑山庄的庄头乌进孝来宁国府进献年租,贾珍埋怨他交得少,说荣宁两府如今日子都不好过,荣国府的日子尤其拮据。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之子贾蓉笑他:“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做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穷了。”


     如果我们像乌进孝一样,生活在一个偏远村庄里,只怕想法跟他一样——贾府里出了个贵妃娘娘,家里还缺钱花?皇上难道不赞助他老岳丈一把?


      我们一路读下来,却觉得贾珍父子说得一点不错,贾府出了个贵妃,经济上绝对是赔本。贾贵妃每到年节确实给家人赏赐,这些礼物合起来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元宵节猜灯谜的奖品是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这两样东西值不了几文钱,端午节赐给弟弟的礼物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除去那些华丽的形容词,简单地说,就是两柄扇子,两串香珠,两块布料,一张凉席子。贾政、王夫人、薛姨妈是长辈,多一个香玉如意,贾母又长一辈,又多一个玛瑙枕。李纨、王熙凤是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薛宝钗跟贾宝玉一样,林黛玉和迎春姐妹只有扇子和香珠儿。探春生日是赐了两件玩器,别的姐妹们的生日应该差不多。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贾母是老诰命夫人,八十大寿是隆重庆典,贾元春赐的礼物比较重——“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枝,伽南香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除去这次,其余几次真如贾蓉所说,“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


       若是平民百姓家得到这些东西,日子会过得很富足,刘姥姥到贾府打秋风,得到一百多两银子,回家买了几亩地,打了一口井,成了丰衣足食的人家。可对贾府这样花钱如流水的国公府第来说,贾贵妃赐的东西都不够他们每年打赏仆人的。


      宫里赐出来的东西不多,贾府为宫里花的钱却不少,贾府最顶尖的东西要留出来进贡,比如非常稀缺的“慧纹”,贾府只两三件,就有两件进贡给了皇上。每逢年节,贾母等人都要盛妆进宫拜贺,宫里派人赐东西,贾府要殷勤招待,还有夏公公、周太监等人时常以各种借口去贾府借钱,从文中来看,这些钱是有借无还的。


       贾府最大的花费还是为迎接省亲建造的大观园,这座东西三里半的园子是用银子堆出来,去江南聘请教习、采买戏子、置办乐器行头和花烛彩灯、帘栊帐幔这些杂项,贾府就准备了五万银子,别的花费可想而知。贾府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也禁不起这么花钱,真如贾蓉所说——“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穷了。”


      幸亏皇上只开了一回恩,贾府没能第二次迎接贵妃省亲。


      贾元春被封为贵妃,贾家赔进这么多钱,可是贾府之人听到贾元春被封为贵妃的消息,并没有放声大哭,说:“完了,要破产了。”而是“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看来,贾元春被封为贵妃,他们是很高兴的。


     皇上准许嫔妃回家省亲,并没有要求她们一定回去,只是说嫔妃家有重宇别院,可以驻跸关防的,可以回家省亲。贾府的房子虽然占去大半条街,并没有符合要求的“重宇别院”,以容纳贵妃的仪仗队和警卫队。既然没有“别院”,不请贵妃省亲就是了。


     事实却是,省亲的消息还没确定,周贵人、吴贵妃、贾贵妃这些嫔妃的娘家就迫不及待地大兴土木,建造省亲别院。


     他们当然不傻,建造别院,迎接贵妃回家省亲,经济上赔本,政治上绝对大赚。


      贾元春的祖爷爷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九死一生,为后代换来世袭爵位。这爵位并不是世代不变,而是每袭一代降一级,到贾元春的伯父袭爵时,已是一等将军,用不了几代,爵位就落到很低档了。贾元春的父亲是次子,没机会袭爵,皇帝念他是勋臣之后,赏了他个工部主事做,十几年过去,才升了个工部员外郎——一个不算大的京官儿。他是贾府子弟最刻苦、最用功的一个,其余兄弟子侄都是花花公子,没一个成器。贾府在政治上失势已成定局。经济上,由于族大人多,奢侈无度,也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政治上失势和经济上困难比起来,贾府之人最担心的是政治上的失势。


      在遥远的关外,宁国府有八九个庄子,荣国府有八个庄子,两府的土地之和至少有两三万亩,两府的房子占去大半条街,老家南京还有大片房子。除此之外,贾府还有大量浮财,府中的金银、字画、古董,花梨木、紫檀木的名贵家具,随便卖两件,就够吃几年的,太太奶奶们的衣裳首饰,若是变卖了,也够她们一辈子的花销。贾府就算额外收入没有了,只这些丰厚老本,也够他们吃上很多年。


      贾府经济上虽然困难,老本并未损耗,可在政治上,贾府已经没有老本可吃了。


      贾府“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百年的光阴荏苒,贾府之人自己都不记得老祖宗创业的艰辛了,皇帝那里还有多少旧情可念?


     贾代善临死时一本遗折上去,皇帝就给了贾政一个工部主事做。我们看看贾府——当年把贾太爷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焦大,七八十岁了还在马棚里干粗活儿,焦大对贾府的功劳比贾太爷对皇帝的功劳要大得多,贾府的少主子们一点旧情不念,皇上还念贾政是功臣之后,格外抚恤,已经很仁义了。


      皇上能念旧情,给不应该做官儿的贾政一个官儿做,他也能不念旧情,把本应属于贾府的官爵给剥夺了。——这个道理,贾府之人是明白的。


      如果皇上把贾府的官爵剥夺了,贾府的房屋、土地、金银财宝充了公,奴仆星流云散,贾府子弟就彻底沦为穷光蛋,什么也没有了。


    贾府的当务之急,不是解决经济上的困难,而是巩固与皇帝的关系。

    贾元春被封为贵妃,不就是巩固与皇帝关系的最好方式?

    有个贵妃娘娘在皇上耳边吹着枕头风,哪个谏臣敢说贾府的坏话?


     既然与皇帝有这么亲密的关系,就应该让天下人都知道,轰轰烈烈盖花园子,热热闹闹迎接贵妃省亲,就相当于向天下人宣示——看到了没?我们贾家是皇帝的亲戚,我们贾府之人可以入宫,宫里的人也可以来我们贾府。我们贾府之人办事的时候,你们要给个面子,在皇帝面前说我们贾府什么话,心里要掂量掂量。


     这么好的机会,别说贾府了,哪个后妃家里会放过?


     贾元春在皇宫里的生活很不幸福,这是毋庸置疑的,要不然她省亲时也不会拉着祖母和母亲的手痛哭,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可不是夸张,除了宫里的宫女太监,她确实谁也见不到了。寻常女孩子出嫁,与娘家的来往并未断绝,只要不是相隔太远,她每年都可以回家小住几天。她不能与外人随便见面,却有一个亲戚家女眷组成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时常因为婚丧嫁娶、生孩子、过生日而聚会,她们的日子不会太孤寂。

入宫,却是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与过去的生活决裂。


      贾元春的祖母和母亲是诰命夫人,逢年过节,进宫朝贺时可以见她一面。别的兄弟姐妹都没资格进宫。她回家省亲时,父亲只能跪在帘外跟她说话,她最疼的幼弟贾宝玉在远远的她看不见的地方跪着,她宣谕,弟弟才能进来,她把弟弟揽在怀里,抚着他的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这语句,真是越回味越让人心酸,看到弟弟长成了英俊少年,姐姐是高兴的,可又想起,入宫时弟弟还是个幼稚孩童,如今竟成了挺拔少年,这期间是溜走了多少美好时光!想来在入宫前的临别时刻,她也是这样把弟弟揽在怀里,抚着他的头颈,流着泪,一遍遍叮嘱他,好好读书,听父母的话,等等。


       贾元春姐弟当初如何作别,我们不得而知,《史记》中有个故事,有助于我们揣想此时情形。——汉景帝之窦皇后,少女时选入宫中,年幼的弟弟蓬头垢面、饿着肚子来送别,窦皇后讨来热水,为弟弟洗了头,讨来饭,看着弟弟吃饱,才在官吏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依依不舍地上路。此后弟弟被人贩卖,几经周折,在山中烧炭做苦力,亲人的姓名都忘记了,姐弟生离死别的一幕却牢牢印在他脑中,后来,就是凭借这个细节记忆,姐弟得以相认。那一刻,窦皇后抱着弟弟,哭得天昏地暗。


      旧时家庭里,长姐帮着父母照顾幼弟,姐弟之间,有着类似母子的深情。可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亲人似路人,哪怕是最疼爱的幼弟,她也见不到了。姐弟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那时也许姐姐眼角生出皱纹,弟弟嘴角长满髭须,彼此的青春都已散场,遗失在漫无边际的光阴里,无从捕捉。


       后宫女子的孤寂,曾激起多少诗人的灵感,以至于在中国诗歌的海洋里有个专门的类别——宫怨诗。汉唐是宫怨诗的盛行之时,宋代以后,宫怨诗悄然沉寂,到明清时期,宫怨诗早已成为陈年记忆。这不是明清后宫女子的生存状态改善了,而是,人们认为她们这种生存状态理所当然,不认为她们应该有怨言了。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明清宫妃敢写这样的诗,轻则打入冷宫,重则就要三尺白绫赐死了。“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明清诗人敢写这样的诗句,赶上皇帝心情不好,抄家灭门也有可能。


     近几年的宫斗剧,大都把故事背景放在清代,其实清代的宫廷斗争真算不上激烈。两汉和唐代中前期,宫廷斗争那才是惨烈,后妃、皇子、公主、宗室、外戚,各色人等参与,各种利益派别纠葛,刀光剑影,你死我活,胜利的一方控制国家的政治、经济命脉,权倾天下,富甲天下,失败的一方全家抄斩,宗族诛灭。


    到清代,皇帝总结两千年经验与教训,在皇宫里建立起空前严密的制度,后妃入宫,就与外面世界隔绝,娘家之人也不轻易见到。孩子生下来,交给保姆抚养,母子不能经常见面,以免母子串通,策划阴谋。后妃不但见不到外人,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的联系也割断,在宫中,她是一个除了与皇帝有关系、与任何人都无关联的个体。这样最大可能避免了后妃参与政治事件,也最大可能避免了后妃之间的嫉妒馋害。


      我们无法评说这样做是好还是不好。说它不好吧,整个清代,除了珍妃,几乎所有后妃都得善终,后妃之间至少表面上保持着和睦,没有公然的谄媚和嫉妒。慈禧那么厉害的女人,也不敢凌驾到咸丰之妻慈安头上,咸丰生前受宠的丽妃,咸丰死后,仍然得到慈安慈禧的关照。珍妃之死,亦是婆婆惩治不驯服的儿妇,类似小家庭的婆媳斗。


    两汉隋唐的后宫看上去乱纷纷,那是后妃们有机会展示自己的魅力,有机会参政,有机会与外界建立联系,可以像赵飞燕那样狐媚惑主,像赵合德那样撒泼打滚,像武则天那样养面首、当皇帝,像杨玉环那样恃宠而骄。


    清朝的后妃什么也不能了,直到清朝晚期才略有改变。


    这并不是说清代的后妃之间没有嫉妒怨愤,而是,她们即使嫉妒仇恨某人,也只能暗算,不敢明争。


    元春省亲时,点了四出戏。按脂砚斋的批语,其中的《乞巧》一出戏暗合“元妃之死”,乞巧是《长生殿》中的一折戏,《长生殿》说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生离死别的故事。从脂砚斋的批语看,元春之死并非寻常病亡,而是另有缘故,可惜曹公原著遗失不全,我们不知他是怎样的构思。《红楼梦》大致以清朝为背景,参照清代后妃的生活状况,贾元春即使如高鄂所续,四十三岁病亡,她的人生也是悲剧,大好青春葬送在黄金囚笼里,别人羡慕的富贵,是她生命的枷锁。


    贾元春在宫里的地位,类似于她父亲的妾周姨娘在贾府的地位。她们都青春不再,无儿无女,眼看着别人张扬,自己只能寂寂度日。姨娘在贾府的地位卑微,仍有袭人那样的女孩子费尽心机要做姨娘,这是她们在贾府地位卑微,可在贾府之外,她们的家族有贾府这座靠山,人们会另眼相待。贾元春也是,只要她在宫里,贾府就可保平安。


     贾元春以她二十年的深宫孤寂为风雨飘摇的贾府换来最后的辉煌。她死后,御史言官纷纷弹劾,贾府像被蚁虫蚀空了梁柱的大厦,轰然一声倒塌。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贾元春的二十年宫廷生涯,真如黄粱一梦。梦醒处,富贵荣华,万般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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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凤姐的大将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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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上):'精读红楼第七回'(上)——宫花为何十二朵?

http://www.lizhi.fm/1410560/2520865002506920454

第七回(下)“精读红楼”第七回(下)——风流情友就是好基友吗?

http://www.lizhi.fm/1410560/2522092544962713094

第八回(上):“精读红楼”第八回——金玉初会,作者有三项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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