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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只容得下情欲的世界,美丽成了她的不幸

 汉青的马甲 2016-04-01

电视剧《东周列国·春秋篇》中夏姬形象


古时常说“红颜祸水”,在现在的我们看来,这当然是对女人的不公,但在男权中心的古代社会,一个女人的过分美丽,尤其当她很不幸地身处国家最上层的权力漩涡之中时,则真有可能客观上造成“倾国倾城”——一个国家甚至多个国家之间最有权势的男人们的情欲冲动带来的互相杀伐,可不是倾国倾城?


今天微信,和大家分享台湾作家唐诺的新书《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中的一小节,这一节讲的就是《左传》记载的一个“过分”美丽的女人——夏姬和那些窥伺在她的身边的男人们的故事和命运。


说到唐诺 ,理想国的读者朋友应该都很熟悉,此前出版的《尽头》《重读》,受到颇多好评。而这一次,唐诺还是以他那支繁复精巧的笔反复出入《左传》的世界:情欲之事、鬼神之说、弭兵之会、小国家的大灵魂、两千多年前的梦、春秋战国的繁花般思维……在唐诺古今中外信马由缰的来回穿梭中,陈旧的千年文本仿佛荡漾在此刻眼前。



《左传》的情欲之事

文 | 唐诺


《左传》书里有一堆男女情欲之事,比例高到让人不免惊讶,阅读时,我们感觉这很古老原始呢,还是竟然非常现代?


情欲,与人的身体同在所以同样古远而且恒定,后代史书里面当然也都有,但仍稍微不同——《左传》的男女情欲故事并不躲入那种窥探式的所谓后宫秘史里,成为历史记述的另一种篇章、一个下班后的夜晚世界。它们就如明晃晃的亮在台面上进行,往往直接就是一场国际战争的爆发点,一次大型政变的缘由,一个国家、一个君王、一个大政治家族以及一大堆相关不相关的人之所以破毁死亡的真正原因及其开始;也就是说,它不仅比例高,还分量十足,得正式被记录、被说出来。


其中,大致上又以齐国君主因此不当死亡的最多,这是因为齐国靠得近、因之影响鲁国较大被记述,还是因为这个顺应当地原来风俗而治的边陲大国保有着较为古老的生命样式?



《左传》里,最完整最刺激的男女情欲故事应该是夏姬,夏姬显然是个绝美的女子,美到所谓的不祥,太多人想得到她,时间长达几十年。《左传》不文学式地说她倾国倾城,而是计算得更具体更实际。详细列举这纸清单的是晋国叔向的母亲,为的是阻止叔向娶夏姬的女儿——总计是,夏姬一共折损了三个丈夫(陈御叔、尹襄老和申公巫臣,其实这部分皆是自然死亡的,和夏姬无关,其中尹襄老不那么自然地战死于之役)、一个国君(陈灵公)、一个儿子(夏征舒),还灭掉一个国家(陈国)连带流亡了两名国卿(孔宁、仪行父)等等。


叔向母亲其实还可以再扳手指头继续算下去:日后,强权楚国因此战祸年年疲于奔命,一度还弃守郢都,死去的国君被挖出来鞭尸,这是春秋两百年里惟一如此狼狈的一次;还有,申公巫臣为了要夏姬,整个留在楚国的大家族几乎灭门。


不说倾国与倾城,但实际上发生的就是倾国倾城,整个世界骨牌般一路倾过去,由陈到楚。



春秋时期地图参考


因此,只从单一而且只会很单调的情欲角度来读夏姬故事未免可惜了,势必会错过太多东西,不只夏姬本人,还有申公巫臣,他是整部《左传》最有趣最特别的人之一。情欲和人的身体紧紧相连,很容易把人的复杂、特殊行为和思维还原成只是某种生物本能,而且大家都一样,古往今来全都一样,人消失了,只剩一具毫无特色的身体,乃至于更不思不想的腺体。这种看事情看世界的方式基本上是虚无的,或者更糟,是偷懒的。


很多人熟知夏姬这个故事,尤其前半场,这无疑是《左传》最香艳刺激的一段书写,还出现女性内衣——陈灵公和孔宁、仪行父一君二卿,都和夏姬有男女关系,这三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就在朝堂之上交换传看各自获赠的夏姬内衣,还找死地一起到夏姬家饮酒作乐,指着夏姬儿子夏征舒讨论比较像谁。于是,夏征舒当天就杀了陈灵公,孔宁、仪行父逃到楚国,楚庄王以声讨君之贼的罪名出兵灭了陈国。


《左传》没记下夏征舒年龄,但有能力君并掌国,应该已达成人年纪,也就是说,当时的美人夏姬应是中年人了,事发当时以及之后,她想些什么呢?



我自己比较推荐夏姬故事的下半场,故事重心转到申公巫臣这个太有意思的人身上,而那是楚庄王灭陈国、杀夏征舒又八年以后的事了——依《左传》,八年前当时就连楚庄王本人也想要夏姬,劝阻他的人正是申公巫臣,话也说得堂皇有理,大意是楚国伐陈原是讨罪,纳了夏姬,事情就不堪地变成贪色、是为了抢夺女人云云;楚国的令尹子反也想得到夏姬,申公巫臣则细数夏姬往事(也就是叔向母亲的那纸清单),证明这是个沾之者无一幸免的不祥女子,天下美妇人多的是,何必非夏姬不可。


夏姬在异乡嫁了第二任丈夫尹襄老,但尹襄老旋即战死于,尸骨流落郑国,就在这里,申公巫臣看到机会了(楚国于情于理都该接尹襄老“回家”),并机敏地伸手紧紧抓住,展开一系列环环相扣的冷静无比行动:他先说动夏姬去郑国,并保证他能让楚国放人促成此行;又让郑国承诺,只要夏姬人来就归还她丈夫尸骨(很像我们今天的官方作业,必须当事人本人到场办理)。楚庄王询问是否可信可批准,申公巫臣又引历史掌故又分析当时国际形势证明郑国不会也不敢搞鬼。他显然每一步都算清楚了,包括这一番说辞,这像是个被情欲冲昏头的人和脑子吗?


申公巫臣

夏姬顺利抵郑,申公巫臣安排她在那儿定居并等候,至此,申公巫臣这个大型“夏姬行动”就只剩最后一步了,也就是他自己脱身出走的理由和机会,他果然耐心等到了,新即位的楚共王打算攻鲁,派遣他去齐国约定联合出兵的确切日期,申公巫臣家里能带走的悉数带走“尽室以行”,他直奔郑国接了夏姬,两人再转往晋国寻求政治庇护(只有宿敌晋国够实力真正庇护他们,是惟一选择,这申公巫臣绝不会判断错误),于是,多年之后,这一对更老了、朱天心所说“初夏荷花时期爱情”年纪的男女终成眷属,并“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楚共王倒是开明,他分出公私,并不全然否定申公巫臣,说他为国进言这部分(即阻止了庄王和子反)是忠心的也是大大有益的,就是为自己打算的这部分超过了点,一加一减,这事就这么算了;想不开的人是令尹子反,夺妻之恨,他隐忍了又五年,终于逮到机会尽灭巫臣一族。


惨案发生当时,人在晋国的巫臣写了一封信回来,基督山恩仇记似的指天立誓“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他依然说到做到,重出江湖地请准晋君让他出使吴国,帮吴国军队现代化并亲授射御之术战阵之法,还留下自己儿子主持吴国的外交和战事务,吴国从此脱胎换骨成为另一种级别的国家,叛离并开始积极西进攻楚,《左传》下了这样的阶段性结语:“吴始伐楚,伐巢伐徐,子重奔命,马陵之会,吴入州来,子重自郑奔命,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是以始大,通吴于上国。”而这不过是往后几十年不休吴楚血战的序场而已。吴楚之间的战争,从频率到内容,极可能就是春秋最惨烈的一组战争,比较接近日后战国时代形态的战争,不像春秋这种有保留的、总讲究点别的什么的战争。


申公巫臣是那种你最好别吵醒他的厉害人物,他的视野不限于一国一地,总是一出手就好几个国家为之震动,楚共王的开明处置,是否也意识到这点?


美人夏姬,后代好像没谁为她写诗,但她有一首确确实实的赞美诗,那便是申公巫臣此人,以及他的所作所为。我们其实并不难设想,如果没有夏姬,申公巫臣本来可以成为怎样一个人、过怎样一种人生——他简简单单的便高出身边所有人一头。这个人,判断事情快而狠而精准,有那种几乎学习不来的进一步想象力和创造力,只要现实裂出一丝缝隙、一点稍纵即逝的机会,他马上能发现它抓住它并知道接下来如何有效利用它展开它;更难得的是,像他这样敏锐快速的人,却同时极富耐心,他沉静得下来,愿意而且习惯用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来做成一件事,得到一个美人,或几乎凭空地创造出一个可与晋楚匹敌的强国。


这么说,今天跨国大企业重金猎取高阶人才,整部《左传》他们会挑谁?我相信第一个就是申公巫臣,只要他们书读得够仔细。此外,他居然还生在对的地方和对的时刻,不只是超级强权的楚国,还是楚庄王时候那一个最好的楚国;对的还包括他的出身,他拥有足够的大家族实力和正当性,在春秋当时这是个不必太聪明也不用特别努力都可以呼风唤雨的生命位置,轮都轮得到你,更何况子反子重之辈差他多少。也就是说,申公巫臣能有的都有,聪明如他会不知道吗?


但夏姬的现身楚国,他的人生在这里转了个大弯,用了更大气力,还赌上身家性命,处心积虑多年,只成功地成为一个流亡者和一个丈夫,事实上,要不是子反的不智,他的一生就大梦一场地至此沉睡下去不是吗?这样来试着回想初见夏姬的那一天,想想当时楚庄王和子反无可遏止的骚动和他的全然不露声色,这还真是惊心动魄。


   


夏姬

夏姬何时开始和申公巫臣共谋不知道,依《左传》,最可能是早在她离楚去郑之前。我们从人性来说,楚国终究是个灭她国家、还杀她儿子的南方蛮夷异国,她想要的究竟是申公巫臣这个人,或一个丈夫,或仅仅只是离开此地回到某个接近原来世界原来生活方式的机会,这也不得而知,可能连她自己都不容易说清楚。这里,我们只试着多指出一点,我以为蛮根本也蛮确实的,那就是夏姬也许不是也无法是个对自己命运太有主张的人。


《左传》中的男女情欲之事,很多次系由女方发动主导,基本上取决于权力而非性别(在父系社会的大背景下),夏姬的故事记述得比谁都详尽,而我们却只看到她近乎驯服近乎虚无的柔婉。我猜想,她的不幸就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了,她因此不断惹到一个一个大她太多的世界,她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所面对的每一趟命运潮水,几乎都远比她力量大。这会是一种几乎安宁不了的骚乱人生,也是一个只容得下情欲、来不及让情感生成的匆忙粗糙人生。情感是远比情欲精致缓慢的东西,它得置身于一个小一点的世界,需要一点点不被侵扰的空间,以及稍稍长一点的自由时间。这些寻常可得的东西都是夏姬难以获取的,得到了也难以持有,她的生命里随时有一堆窥视的人,这也很难不内化为她的心性人格、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她的基本生命态度。这一切,若有可能,也许只能等到她年老之后,但偏偏她好像是个比较不容易老去的人。


去到晋国,夏姬这才从《左传》里整个隐退,看来这个不怀好意的世界终于放过她了,多年之后,我们只从叔向母亲口中知道,她和申公巫臣生了女儿(高龄产妇?),申公巫臣先她而死——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有理由相信(也许带着点期盼),她和申公巫臣这最后一段的偕老夫妻生活应该过得不错,至少是平顺的。


……



唐诺读《左传》

一样的唐诺,不一样的历史散文书写

一年时光,一次重读,八篇随笔

八次绵延曲折的叩问与思索


唐诺反复出入《左传》的世界,一次次试图走入子产、赵武、申公巫臣乃至孔子、左丘明等历史人物的内心世界,探索春秋时代最杰出的头脑在其时其地究竟看到、想到了什么,他们某一言行究竟有着何种深远的积淀与思考,从而认出藏在历史缝隙里最好的人最好的事,也让春秋时代呈现出一个更为复杂深邃、立体可感的世界。情欲之事、鬼神之说、弭兵之会、小国家的大灵魂、两千多年前的梦、春秋战国的繁花般思维……由此出发,作者旁征博引,以文学的视角,围绕八个问题进行叩问和延伸,令人惊叹地将实然历史变成哲学思索的场域,陈旧的千年文本开始荡漾进此时此刻,是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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