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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零:风雪那拉提 | 凤凰诗刊

 真友书屋 2016-04-03



朱零,诗人、散文家,《人民文学》杂志诗歌栏目主持人。



风雪那拉提

■ 朱   零



雪后饮酒图



白雪之上是天空

天空也是白的

两者之间并没有

明显的过渡

雪天一色

万物苍茫

越野车停了下来

我们分别下车

从三个不同的方向

向远处眺望

我相信,在此刻

所有的眺望都是徒劳

关于这个缤纷的世界

目前只有一个颜色


相互无语

有人从后备箱里

拿出一瓶伊犁老窖

倒满三个杯子:为了什么干杯?

大地无语

我把杯中之物

恭请大地喝掉一半

然后一饮而尽

天苍苍,野茫茫

我这副肮脏的躯体

不经过酒精的擦拭

如何配得上这洁白的尘世




上帝的赞美诗



羊群从半山腰

漫无边际地涌来

仿佛赞美诗

从上帝的嘴里

脱口而出


这是哈萨克牧民的冬牧场

羊毛粘上了一层脏兮兮的泥土

变得灰暗,比天上的云层

更加无光

在羊群中手拿鞭子的人

仿佛波浪中的溺水者

有时高高举起手臂

有时沉入谷底

让找不见他的路人

暗暗担心


在去那拉提草原的路上

我们停下车子,目送着

这一行行上帝的赞美诗

奔向不远处的羊圈,薄雪

因为这群动词太过喧闹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的瓶子

致使地面泥浆飞溅

羊群因此变得更加灰,更加黑

更加无序


'最肥的那一只

明天早上将会消失'

司机艾克拜尔说道

这个地道的哈萨克兄弟

此刻,开始想念

另一片牧场里

他的父母以及妻子




风雪中晚归



羊群踩在积雪上

显得有些慌张

牧羊犬顾得了头

又顾不上尾

瞧它忙前忙后的样子

早晨出发前

艾克拜尔的母亲

一定又给了它额外的粮饷


风雪中晚归

星星像高高挑起的灯盏

却并不那么明亮

薄冰发出咔吱咔吱的脆响

羊群庞大

归途中,像一大片雪原在移动

前面踩出的蹄印,迅速地

被后来者抹平


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羊群

都已归队

牧羊人有些疲惫,只有牧羊犬

仍在忠实地履责

这样的行程,日复一日

上帝对人间的日子

仿佛视而不见


是否白雪覆盖了我们的歌喉

为什么我们内心的波澜

在雪地上被冻成了

坚硬的骨刺


星星的灯光愈发暗淡

仿若宿命

羊群的明天

是否契合我们幽长的旅途




问  答



翻过一道山梁

不远处的山岗上

突然出现了马群

白茫茫的雪原上

有几行黑点

像排列有序的字母

出现在大地这张白纸上


坐在前排的蹩脚摄影师

连忙对司机说:停车,赶快停车

这就是我曾经梦见过的

雪原景象


看不到牧马人

也不知道马群中

是否混杂着牛羊

另一个人一直沉默不语

猛然间回过头来,既像在问我

又像在自言自语:

如果让你我出现在对面山岗

你是做一位牧马人

还是愿意

做混杂在马群中的牛羊?




牧羊人的歌唱



马群、羊群和牛群

它们按照不同的调门

各自在雪原上歌唱


牧羊人不仅仅牧羊

他还有马群和牛群

牧羊人有牧羊人的调门


牛、马和羊

都是成群的

唯有牧羊人是孤单的

牛、马和羊的歌唱

都有回声、和声与合唱

唯有牧羊人的哼唱

像单调的呜咽

惆怅,大部分时候

还不着调


雪原上时而嘈杂

时而孤寂

一匹马猛然间的一个响鼻

惊飞一堆雪花


起风了

那些牛羊、马匹

以及牧羊人

被缥缈的雪花淹没

似乎刚才的一幕

未曾发生




暴雪从地上向天空飞奔



转过一道山岗

漫天的暴雪从地上

往天空飞奔

仿佛大地深处的火焰

灼疼了它们的肌肤


它们借助一阵阵凛冽的寒风

四处逃窜,互相碰撞、撕扯

有几片雪花

又在互相谦让


这几片谦让的雪花

钻进我的脖子时

才意识到坏了

大叫一声:不好

原来火焰不仅仅深埋地下

某些人身体里的温度

甚至超过了岩浆




山  坡



半山腰有一座房子

木头的,典型的

哈萨克民居

我们往上走,牧羊犬

朝我们吠叫

屋子后面的马驹

打了两个响鼻后

侧眼瞅了瞅我们

继续埋头吃草


冬日午后,踏着细雪

我们往高处攀爬

生活需要不停地寻找

需要上升以及陌生感

旧的景物我们熟视无睹

寻找陌生人与陌路人

在我们的生命中

显得愈发重要


狗吠声引出了一位哈萨克老妇人

她依门而望

对鱼贯上山之人

显示了自己的羞涩与好客

一个终年只与自己的家人为伍的妇人

面对突兀之客

无处可退


奶茶与馕,与女主人的态度

与我们陌生的哈萨克语

愈发坦然

我们说汉语,她摇头

反之,我们亦不懂

她只顾往我们碗里添加奶茶

给我们不停地递馕

还有野生蜂蜜

我们自言自语,自己回答

自己的疑问

下山之前,有人从口袋里

掏出一百块钱

被拒绝,别反复推让

我们只好怀着羞愧之心

双手合十,说谢谢,说再见

女主人也说着不流利的'再见'

并喝住她的狗

目送我们离开


上山,下山

肚子里多了奶茶与几块馕

天空洁净,路上的积雪

被几双鞋子踩出污水与污泥

没有人能出污泥而不染

下山的路上

有人摔了一跤

一只衣袖与半条裤子

看上去比大地还脏




洗白与辩白



雪原就是天堂

白雪就是你的裹尸布

天空上盘旋的秃鹰

是渡你的引路人

雪豹和雪兔

可以伴你到天堂门口

剩下的事情

可以交给乌云、狂风

和偶尔的丽日


在雪地上翻滚

也不能让你脱胎换骨

内心的卑劣与肮脏

并不会因为外衣上裹了一层白雪

而变得纯洁


在那拉提雪原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并不因为你在天堂门口张望了一回

就可以把自己洗白


但裹尸布不一样

不管你生前是黑是白

一旦裹上它

你连辩白的机会

都将丧失




雪原葬仪



一匹黑色老马立在雪地上

一动不动

像一场丧事中

白孝服上的黑色袖套


为谁服丧?

在这么阔大的雪原上举行葬仪

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太过衰老?

还是行动和语言

比起这无声的画面

都显得苍白?


站得久了

它会不会因为心事重重

而染上与白雪一样的病症


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为天地尽孝

又像在为自己的明天

默哀




雪原风中,致作荣



那拉提雪原,狂风大作

既不能前进

更不能后退,

大雪在怒号的风中

从四面将我们包围

兄长

此刻,我们还能去哪儿躲藏?


别动,你说,唯有站着不动

任他埋葬,来世

我们才有可能不腐


呵,是的,不腐

你在我心里




冷  酷



夜晚的那拉提草原

除了寂静,就是刺骨的冷

车灯照着白雪,如果远处

有狼群

它们会不会把车灯

当做星星来仰望


应该没有狼群

耳边除了积雪偶尔发出的

沙沙声,并无杂音

狼群应该在

冬牧场周围游荡

艾克拜尔家的羊群

隔几天就会少个一两只


世界太过安静

这样的夜晚,格外冷酷

像站在铺满白床单的停尸房

我只在车外站了几分钟

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




老鹰和兔子



厚厚的白雪覆盖了那拉提草原

白雪为草原夏日的起伏

鸣不平

阿依浦江家的骏马再也奔跑不起来

一只鹰在远处低飞

它找不到落脚的草地


对于一只鹰来说

白雪是它诅咒的坟场

它所有的食物

都被这阔大的坟场隐藏起来

有两只雪兔支起后腿

公然对着它扮鬼脸

可怜的鹰饿得老眼昏花

要是在夏天

它在几十公里以外逡巡

这些胆小的兔子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一切都是平坦的

冬日的那拉提草原

白茫茫望不到头

冷,但并不刺骨

草原的尽头

是哈萨克人的冬牧场

阿依浦江家刚宰杀了一匹枣红马

这几天,他忙着熏制马肉和马肠子




光  芒



积雪中,我们漫步前行

拔脚往往比踩下去

更为费劲

呵气成雾,眼镜因雾气充盈

而模糊不清

在那拉提草原,不

在那拉提雪原

我们反而显得瘦而黑

被白雪映衬

内心因虚弱而格外谨慎


没有阳光,积雪依旧刺眼

它有自己的光芒

它并不因为白而有所收敛

相反

它大咧咧地铺张开

将万物收纳、归类


雪后的那拉提

是冬天最洁净的道场

眼镜戴与不戴

有什么区别呢

即使望到天边

也是虚无和空旷

在积雪眼里

我们这几个黑点

随时可以被抹掉




纯洁之人



在雪地上站得久了

我并不觉得这世界

有多么纯洁

我不知道白雪以什么为原型

来装扮这个草原

如果人间还有死神的话

大地上至少还应该

出现黑暗、秃鹰以及泪水


除了麻木

我甚至觉察不到心跳

雪地白得晃眼

一生都在追求纯洁的人

当他置身所谓的纯洁之中

竟然无动于衷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心如死灰


雪原上,纯洁只是表象

白雪融化之后

万物都将露出真容




冬虫夏草



像一种葬仪

白雪覆盖了万物

旷野里寂静无声

仿佛悲哀

已深埋大地深处

抽泣与恸哭

还在酝酿之中


仿佛这就是冬天的回应

去年我来那拉提草原时

骏马在飞奔,人声鼎沸中

门票与食宿

应声而涨

大人们怨声载道

孩子们在草地上尽情翻滚


我更喜欢冬天的那拉提

置身于这宗教般的沉静中

我愿大地把我也染白

在这场葬仪中,我希望自己

就是一匹马,或者一只羊

被奉献

最终,被那拉提的雪原

接收,让我在来年

冬天转世为虫,夏天

转世为草




俯  瞰



在雪原上

我一直对着这群牛羊

发感慨,抒情,深思

替它们的命运担忧

为它们终日觅食

最终却逃不出宿命

而哀叹


当我转过身来

身后空无一人,大地空茫

此刻

如果有人在另一座山岗上

向我这儿眺望

他是不是也会

把我与羊群混为一谈

在心里赞美我

为我抒情,替我的命运

担忧


当上帝俯瞰人类

一切都不值一谈

当我们俯瞰万物

嘴里却喋喋不休




黎  明



这雪后的那拉提草原

不再有夜幕降临

即使在这里挺立整个夜晚

也迎不来黎明


即使月亮不再照耀

即使月亮与白雪

互不照耀

我们已不需要黎明


这里没有黑夜

也没有黎明




歌手与酒徒



在雪原内部

有一座哈萨克村寨

当最肥壮的那匹马被宰杀之时

我正坐在牧民艾尼奴儿的帐篷里

喝马奶子茶


晚餐从下午开始

先是艾尼奴儿父子作陪

儿子六岁,弹冬不拉

父亲唱了一曲《天马之歌》

嗓音清亮,略带忧伤


傍晚时分,醉意已经在我的脸上

荡漾,人群越聚越多

整个村寨都在传说

一个汉人,在下午

自己就干掉了三瓶伊犁老窖

年轻的哈萨克小伙子一脸的不服气

他们手拿冬不拉

从村子的各个角落

纷纷向艾尼奴儿家汇聚


白雪映照着村寨

冬不拉声从艾尼奴儿家的帐篷里

不断往外溢涨

我艰难地起身,要出门方便

盘坐得太久了,双腿发麻

一个小伙子伸手

扶起了晃晃悠悠的我

走向门外,天哪

几十位哈萨克歌手

在帐房外排队

等着跟我比拼酒量和歌喉


白雪把夜晚

照耀得如同白昼,寒风吹来

我打了一个激灵,猛然惊醒

一个外地人

不应该在哈萨克人的地盘里

喝酒逞强

但是今晚,事已至此

我唯有给自己打气

在哈萨克人的帐篷里醉倒

并不丢脸


星月高悬,奶茶满上

白酒满上

我尽量让自己坐得端正

并在心中暗暗祈祷:

上帝啊,请看在一个纯粹的酒徒的份上

让黎明尽快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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