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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秦淮

 昵称535749 2016-04-05

2016-04-05 00:03 | 豆瓣:

1。

金陵是明建国之地,后为南都,一应六部官位皆与北京同。公侯公子、宗室王孙、富商巨贾往来不绝,繁华鼎盛之景更甚于京城。每开筵席,传呼乐籍艳女,行酒作乐,吟诗作赋,歌舞弦管之音,沿秦淮河畔不绝于耳,通宵达旦,酒酣棋罢,拥脂而眠。旧人曾云:“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金陵城中两处妓房连绵之地。南曲旧院为官妓云集,乐户统于教坊司,前门正对武定桥,后门在沉香街,项子京曾在此焚烧沉香床,香气五六日不绝,故而得名。此处妓家鳞次栉比,比邻而居,屋宇清洁雅致,草木繁茂,一年四季花事熙攘,不似俗境。进出丫鬟婢子尚不乏明眸皓齿、樊素小蛮之辈,更无论争妍献媚之一室香艳,纨绔公子,才子少年,无不魂神尽失,辗转不去,甘败雌风矣。珠市则在内桥旁,曲巷逶迤,此处多为私妓,多做皮肉生意,无论景致、才貌都无与南曲相争。

南曲之女仪容装束清丽淡雅为主,不主贵丽绮华之事。名妓多出于南曲旧院,不胜以色侍人,多长于才艺,或善箫笛,或善工画,或善诗词歌赋,色艺双绝。旧院与贡院一河相隔,常有才子佳人于板桥、河边携手闲行,风清月朗,水烟潋滟,或玉珠颦笑,或箫笛婉转,若逢四方应试者云集之时,更是笙歌频频,水色一香,或邀月下之欢,或订百年之约。常言道,痴情女子薄幸郎,青楼中尤甚。虽也偶有得一良人落籍归家,相夫教子之辈,但大多依旧孤寡一生,至年长色衰时,或教养歌女为业,或出家为尼为道,或寡居山中,孤独终老,有如小宛、如是等嫁人为妾者,即使享此恩爱,也最终凄凉收场。让人嗟叹!

2。

姜文姬,名红月,字青莲,南曲之女,居秦淮河边月楼,善鼓琴,通文墨,犹擅画莲。其所画之莲花姝静美好,在文人雅士之间传赞不绝。因其文采卓卓,琴声袅袅动人,人送雅号文姬,盖堪比东汉蔡文姬是也。

文姬父为乐籍,教坊司琴师。尚在母腹时,闻琴声而欣欣欲动。年渐长大,肌肤胜雪,容貌娟妍,柳腰杏口,举手投足无有庸脂障袖之气。文姬自小随父学昆,擅青衣正旦,演《牡丹亭》,扮杜丽娘,一曲《惊梦》,情深至极处,真假难辨,在座之人无不感之怆然。后落风尘,不再出戏。

文姬性嗜恬静,喜与才子吟诗听琴,虽落风尘,已然心高气傲,不屑与伧夫巨贾为伍。若是言谈合意之人,不拘银钱多少,亦可日日相陪,不出月楼;若是不称意之腌臜龌龊之辈,万金亦不能窥得其一面矣。其居处为月楼偏隅一临水之阁,名锦竹轩。轩外一侧种老梅树一株,立春之时,花开菲菲如香雪落于阶榻;另一侧有竹数十竿,巨大翠绿,竹下常置一桌一榻,文姬待客时,抚琴品茗之所,盛夏之时,荫荫青翠处,最宜消夏轻谈。入其室,更疑为仙境。

能入得其室者也非为俗人。然文姬已过及笄,尚未梳拢,假母亲娘皆劝其择人择日,并措办灯船诗会,广宴达官子弟、文人墨客登船赏乐。众闻文姬欲售其夜,人人趋之而若鹜,巨大船楼于秦淮河,狎客济济,争强者喧声不绝,沿河望去,灯火之盛,光耀天地,鼓槌舟楫之声,踏彻波心。灯船内,文姬青罗素裳,抚琴于室一隅。烛光摇曳,疏影暗动,衬得她玉容愈加妩媚迷人,微风而过,幽香袭人,长发曳地,巧目流转,此为天人也。台下甚众,无不倾倒迷蒙,蠢蠢欲动。

少顷,只见一婢上前而言,小姐欲与今夜梳拢,所幸之人,不拘贫富,不论贵贱,唯有一点,需与小姐心意相通,是为知音者,方可入得帐内。至于花银,可另作议论。时闻,台下甚众骚乱不已,纷纷吵嚷何以判定。婢子更言,小姐少时将于帐内抚琴一曲,有意与小姐知音者,曲终即兴赋诗一首,誊于纸上,附其名姓,交付于我,送于小姐赏阅,若有人能听取小姐琴声心意者,便为中选。

言毕,众应允。稍作安静,文姬琴起,琴音平淡中略带悲戚,孤高中却有无奈。琴声泠泠潺潺,如涓涓细流,波动婉转,凄惶之处,又无不让人黯然。琴音止,众人纷纷沉思落笔,送于婢子手中。焦灼等待之时,比比议论其琴音之精妙,姿容之姝曼,堪比南宋严蕊,更甚今人圆圆。

待婢子再从帐内移步,手执一笺道,小姐已觅得良人,为苏子文公。有请苏公子入内室与小姐相见。只见一年轻公子,素衣布衫,手执一折扇,做文人妆扮,在众人侧目下随婢子入堂。

苏子文公,名玉,苏州人士,家中薄有田产,背景虽不出众,胜在才学八斗,通文史,善词赋,面容亦清俊秀雅,常于南曲旧院才女中流连,更闻其尚未娶亲,不乏意欲委身于其者。素日里,文姬与姐妹间闲话时,也曾吐露,乐籍之女,凡能落籍嫁人者寥寥,虽说是众所盼之出路,但若委于一人为妾,即使此人富甲一方,衣食无忧,其卑贱身份尚存,日后命数依旧堪虞。若不能为正,则宁愿孤此一生。然,身为乐籍女子,却诸事不得自主。

苏玉入得室内。虽是楼船画舫,文姬卧室依旧清雅别致,所装饰之物或花或竹,无金玉之贵俗之气。墙上悬挂一幅文姬所画之青莲,含苞待放,正待知音人。文姬端坐于室,玉手纤纤侍弄茶盏,青烟袅袅,沉香醉人。款步而来,双手奉上一盏清茶。

“此为今春新摘的碧螺,公子请。”娇羞暖语,即使面上并无笑容,依旧荡人心扉。苏玉接过茶盏,轻菀豢冢匠萘粝悖硇氖嫠?/p>

“只闻文姬琴妙画绝,却不知烹的茶也如此淳香。”

“公子过誉了。”她缓缓将他手写之诗作展于他的面前,道,“公子所作之诗,正是妾之所感附于琴音之中。今有幸委身于公子,望公子不弃,日后不要忘记妾之情意。”言毕,低头含晕,双颊微红。

“不敢。苏某虽常流连旧院,但却心仪文姬日久,只闻文姬性孤清,鲜与人独处谈欢,只能居于众人中遥遥望之。今有幸得以……更不负卿。只是……”

“只是何如?”

“只是,小生诗中所言,希望不要成谶。”

言于此,文姬亦面有愁忧之色。淡淡吟道:

百花丛中一抹红

万晖不争孤楼中

秋尽冬时残若骨

一抔洁白奠此生

但陷污渠心亦澄

谁人曾寄月明中

3。

此夜后,苏玉时常辗转留宿锦竹轩,凡与苏玉一起吟诗、抚琴之时,文姬才能稍展笑容。翌年春。苏玉欲往京城殿试,临行前许诺文姬,待他高中而归,必助她落籍并迎娶之。

苏玉一去,金陵其余士子名人艳羡文姬者又纷沓而来。然则文姬心已只系苏玉一人,无心应酬,便托病不见,不妆容,谢宾客。其母怜之感之,顺从其意。唯有二三知己,可欢颜相对。其中一人谓金陵兵部侍郎之子徐珂。徐珂,字樊戎,虽是武将出身,才学亦不凡,通音律,常与轩中竹下与文姬琴箫合奏。闻得文姬与苏玉之轶事,更是为之欢喜。

京中放榜,苏玉落地。文姬闻之,独自垂泪,非为自身可悲命数,实为苏玉,一身才学不得尽失,是为才子第一憾事。然,放榜已数月有余,依旧未有苏玉之讯。差人去家中询问,亦无果。旁人皆议论,苏玉寡情薄意,负心于卿。惟文姬一人坚信苏郎,苦守秦淮河畔不肯离去。期间,徐珂曾以重金欲纳文姬为妾室,婉拒。被旁人告知文姬拒不做妾之心,徐珂更许诺,愿为其休妻,迎为正室。依旧谢绝。文姬一心只在苏郎,不亲耳闻其决绝之语,不亲眼见其手挽她人,誓不毁约。

数年后,风云突变,风雨飘摇。先是闯王攻破京师,末帝崇祯煤山自缢;后有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江南各地哀鸿遍野,曾经繁华一时的秦淮河畔也萧条破败,各自四散离去。徐珂先为明朝将领,明亡后降于豫亲王多铎。值金陵动乱之时,南曲女子相继逃难而去。彼时,徐珂掩文姬避至栖霞山。文姬独居一石屋内,昼起劳作,月下抚琴。怀想数年光景,犹叹转瞬须臾。

某日,文姬应昔日姐妹之邀,下山赴宴。宴席中多当年南曲之女和金陵文士。众人中,见一相熟面孔,踱步而至,正是苏玉。二人相见,百感交集,文姬掩面垂泪,久不能语。

苏玉问其近况,答曰,“从良也。”问居处,答曰,“栖霞山。”问锦竹轩,答曰,“已废弃。”问梅竹,答曰,“已摧为柴薪。”问其母,答曰,“死矣。”文姬问其何以不复见,答曰,“落榜之后,心郁,无颜相见,隐于山中数年。明亡后方归家,知旧院已散,便娶邻人之女。”文姬闻此,哀泣不止。

4。

豫亲王多铎奉命追缴南明余势,挥军南下,至金陵,听闻昔日秦淮河畔纸醉金迷之景,痴迷之。然十里珠帘,火龙绵延之势,今已不得见。但闻秦淮女尚散落城中,便下令夺之。

文姬虽隐于栖霞山,却被人告密。是日,多铎带人上山,行至半山,便闻琴声舒静清怡,任其一介武人也被这琴声所染。寻声而至,果见文姬,着素衣,不施粉黛,依旧秀丽动人。多铎大喜,欲夺之。文姬抗从。多铎怒。掀其桌,摧其瓦,砍其树,捣其园,断其琴。环抱其,大啸而去。

文姬欲死,未果。夺其室中所藏尖利之物,去其簪钗,命人寸步不离监之。虽为娼女,亦有气节。失身于敌,万死不得赎。羞愧愤懑,却无计而施。

某日夜,军中摆宴,多铎酒醉未归。有人夜闯其室,杀门人看守。近前一看,竟是徐珂。徐珂连夜带其离开,一路往南。然,尚未至南明境内,文姬便克死异地。临去之时,不禁吟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注:此文改编自《板桥杂记》中李十娘轶事,以忆晚明秦淮河畔众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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