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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小说丨左手右手

 风过竹笑 2016-04-07


夏天敏,1952年11月生,云南昭通市人。1966年7月参加工作,做过工,搞过宣传,教过书。现任昭通市文联常务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理事。作品《好大一对羊》获鲁迅文学奖。《左手右手》原载《当代》2014年第1期。


狗剩的爹带狗剩去报名。那年狗剩八岁足足满了,可连从一数到十都数不清楚,狗剩爹想再不让他到学堂里读读书,怕和憨包差不多了。人再无文化,数数识字总是要的,生产队记工分,你自己也得找个本本记一下,要不然队长红口白牙,少算了你的工分你也不知道。这事不是没有的,队长对谁不满意,就会在工分上做手脚,吃亏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你自己能记工分,到时候拿出来和他对簿,他也没有办法。他会拍着自己的脑袋,说真记错了呀,你看我,一天被队里一大摊事弄晕了。重来、重来。


老师问孩子叫啥?狗剩爹纳闷,看了看狗剩脚上的鞋,说踢死牛。年轻的老师大惑不解,说孩子怎会叫踢死牛呢?狗剩爹说就叫踢死牛,这鞋结实,生牛皮做的,牛都踢得死哩。年轻老师大笑起来,说只听过酒囊饭袋这类话,还没听过把人的皮肤比做牛皮的。这老乡,够幽默的。狗剩爹着急了,把狗剩扯过来,拍拍他脚上的鞋,真的,老师,是生牛皮做的,你不信摸摸。到这里,老师终于明白,他说的踢死牛是鞋子,并且是生牛皮做的鞋子。老师最后还明白,这里的人把鞋子读成孩子,是地道的方言,难怪问这答那,南辕北辙,都是方言惹的祸。


孩子,鞋子的事搞清了,老师问他的名字叫啥呢?狗剩爹说叫狗剩,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额头中间有了个很大的结。老师说这名字不好,你们这地方的名字怎么起得这样难听?不是狗剩就是猪娃,昨天一个小女孩还叫猪崽哩。狗剩爹说名字贱好养,名字金贵了,留不住哩。老师的脸色暗了下来,沉默一下,说我给他取一个吧,是学生了就要有个学生的名字。狗剩爹说好,好,有老师这样的文化人起名,还怕他不富贵哩。


就这样刘狗剩变成了刘正堂,老师说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做人,就要这样。



狗剩,不,刘正堂出去打工那年,整十八岁。他爹不愿让他出去打工,家里就他一个独儿子,两个姐姐分别嫁出去,家里只有老两个,老伴在山坡干活,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人事不知,等送到医院,人是抢救回来了,却落了个偏瘫。医生说这是脑溢血引起的并发症,算命大,一般的人,从这么远的山里送来,早没气了。老伴一躺倒,家里就乱套了,猪饿得拱圈,鸡飞上了院墙,狗瘦得只见肋巴骨,成天在外疯跑。从地里回来,锅灶冷冰冰的,得赶紧生火做饭,屋里还躺着个大活人哩。做饭、挑水、扫地、抹桌这类得归正堂做,他还得给瘫在床上的人翻身揉背倒尿倒屎哩。有时回来,老伴耐不住,屙了一身一床,他得去洗、去换哩。这些事,不能埋汰孩子,毕竟是大小伙了。等把这一切做好,饭菜端上来,爷俩吃得满头大汗,啧啧有声。外人看见,这是啥日子,正堂做的啥饭哩,苞谷饭常常是半生不熟的,偶尔煮点米饭,不是夹生就是煮糊了。菜呢,顿顿炒洋芋煮红萝卜,洋芋片切得手指厚,恨不得囫囵着整个地炒。炒不熟,倒半瓢水,煮成洋芋汤了。偶尔吃顿肉,肉切得小孩拳头大,放上盐和酱油,卜嗵卜嗵煮一气,半生不熟就吃了。肉没洗净,吃时血水顺嘴角流,看得人牙碜。


正堂爹妈想,是该有个女的进屋了。可这家,谁愿进呢?屋里躺着一个瘫倒的人,两个男的,除了在山上的地里刨些粮食,啥进项也没有。老伴没瘫倒之前,家里还每年能喂出一两头猪来,卖一头吃一头,紧着点,零花钱也还是有的。鸡也喂得有十多只,每天总能捡到一些鸡蛋。现在,随着老伴的瘫痪,一切都瘫痪了。猪总不见长架长膘,买来时多大,几个月后还是多大。鸡越喂越少,院里窝里找遍,总不见一个蛋。狗呢,索性跑了。跑了也好,连人都得不到温饱,不跑不是等死么。更为糟糕的是,自从老伴躺倒之后,家道衰落不说,家运也越来越不行。接连几年,不是鸡瘟就是猪瘟,赶乡场时买来的一群小鸡,一个个毛绒绒,活蹦乱跳的,喂到半大,莫名其妙地蔫头耷脑,一个接一个死去。猪呢,不见长不说,好不容易熬成架子猪,正往死里喂精饲料催膘,突然间口吐白沫,躺在地上踢腿蹬脚,不到一个时辰就死翘翘了。兽医说是瘟病,咋不早治,正堂说不是请你打过防疫针么?你说打过就不会瘟了。兽医说你怪我哩,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家运气不好,我打过的猪,其他家不是没死么?


这样的家,会有女子上门么。


正堂是个实诚的人,自从娘瘫倒之后,他就匍匐着身子和土地较劲,他想多挣点钱,为娘治病,也把家这个填也填不满的穷坑填一下。他正在长身子骨,个子像麦苗拔节似的蹿了一截,就是太瘦,身上只见骨头不见肉,脸也蜡白着,没有青春焕发的样子。说媳妇对他来说是个遥远的梦,虽然遥远但毕竟有梦,他就沉下心来,不去想那些不靠谱的事。他想真要想有女子进门,这个家必须要有大的改观,先不说躺在床上的娘,就是家里的房子,是人住的房子么?自己凑合着住都快住不下去了,还指望有人进屋。


正堂家的三间房子,打根本上就不是好房子,是土改时村里分给的王善材家的畜厩。王善材的青砖瓦房被村里征去做村委会了,三间房屋虽然是畜厩,毕竟人家是大户人家,畜厩也算高大宽敞,住人是蛮不错的。几十年过去,正堂的爹几乎没有好好修理过一次房屋,檐上的瓦掉了烂了,抱些稻草铺上,过些年后,房就成了真正的草房了。草越堆越厚,时间把它熏得漆黑,麦苗发芽了,玉米吐穗了,狗尾巴草茂盛,喇叭花迤逦,景致是好,却住不住人了。正堂的爹娘狠起心,决心在土疙瘩里抠出一座青砖瓦屋,为自己也为儿子。正在节骨眼上,娘却瘫倒,鸡骨头上刮来的油,点滴不漏地送给医生,还欠下一屁股债,再谈修房的事,就是做梦讨媳妇,净想好事了。


正堂有那些期盼,也有青春的萌动,毕竟是大小伙子了。一到春天猫就叫春,猫那个叫呀,叫得人心里莫名其妙地难受,正堂是打小听着猫叫春长大的,小时候不知道它为啥那样叫,叫得那样惨烈,那样缠绵,那样悱恻和哀伤,也叫得那么执着,叫得声音喑哑还不休止。他讨厌这鬼魅般的叫,蚀骨而铭心,让人寒栗,让人哀伤。现在终于明白,这样的叫声,真是泣血锥骨,深入脑髓的。


理解了猫的叫声,正堂也就理解了自己。正堂不明白自己为啥变得性格变化无常了。他有时候很兴奋,对自己充满信心,担着一百多斤的重担在山道上走得轻盈,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看着山上和坝上的流岚、炊烟、路径的野花,雾霭之上的一抹微红,他心情愉悦,一身是劲;他有时候非常沮丧和无望,那永远翻不完的地,永远爬不完的坡,了无生气的黄土疙瘩,似有若无的麦苗,破败的房屋,潦倒的生活,让他心情灰暗,绝望得要死。这个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踢翻凳子,莫名其妙地把还没洗干净的洋芋掀在地下,莫名其妙地把赶来啄食的鸡踢得遍地飞。爹晓得他的心思,晓得这个年龄的变化无常,爹深深地叹口气,佝偻着身子默不作声地做事。


发了脾气,正堂感到轻松也感到内疚,他来到娘的房间,把一碗红糖水放下,又找来一把勺羹,扶起娘,一勺一勺地喂。他看见娘深陷的眼窝里涌出两颗混浊的泪,一脸的愧疚,说前世作了孽,拖累了娃。正堂又烦躁起来,把碗一放,说些啥?咋是拖累呢,又不是你找来的。


正堂虽瘦削,人却是长得堂堂正正的,脸是国字形的,虽然尖削,轮廓是在的,五官也是端正的,手脚都长,是做活的好身坯。但家里这个情况,让他无暇修饰自己,穿衣服一直是邋邋遢遢的,衣袖被坡上的荆棘刮烂了,粗针大线缝麻布口袋一样勉强缝上,裤脚长一只短一只,很长时间洗一次,也是在河里泡一泡,用木棒乱捶一气,在河里涮涮,挂在树枝上晾干完事。爹发现他现在注意自己了,卖了一挑梨,这个地方的梨是出名的,大黄梨,皮薄汁多,牙齿一叩,汁液就喷出来了。他说钱给我,爹也不问啥,把钱给他。他去药店为娘买了些药,又遍乡场地转,看中一套衣服,又添了些钱买回来了。爹还看见他在晚饭后到小河上的湾里洗澡,洗得认真,洗得细致,好半天才回来。类似的细节变化,爹发现了不少,譬如家里那面镜子,是他结婚时人家送的,都几十年了,水银掉了,残存的部分像一幅地图,只是不清楚像哪个国家,还有些大大小小、星星点点的水银,像岛屿,自由而随意。这还不说,镜子中有几条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裂纹,不知道是啥时出现还是怎样出现的,反正没人照,一放就是几十年。正堂买了面小瓷盆大小的镜子,挂在他的床上,早早晚晚还自己打量自己哩。


没得疑问,这小子是看上谁了。这让他又高兴又担忧,如果有谁看上这小子,说明他艳福不浅。当然,他也知道这小子其实人是不错的,姑娘们还是喜欢模样俊又能吃苦的小伙的,只是他家这种情况,一想起来就让人揪心,哪个姑娘愿意睁着眼跳火坑。这家里的情况,不说别的,瘫倒在床的病人就是填不满的坑,更为恼火的,这房屋,唉,这能叫房屋吗?三间当年的畜厩,连当年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墙塌了,爹带着正堂做些土基,胡乱垒起,墙大洞小眼,遮不了风避不了雨。屋顶呢,倒是年年用草苫了,只是越苫越厚,椽子又朽,梁柱断了两根,像抽了脊梁的狗,直不起腰,随时要倒塌的样子。门墙当初就不是门墙,畜厩嘛,只有棚栏,是结婚时请人胡乱砌的,留下窗框,窗框上几根肋巴骨样的木条,现在只能用土基封上,屋里永远潮湿而黑暗,自己有个女儿,会往坑里送么?


果不其然,提了几次亲,人家对人是没啥挑剔的,就是嫌瘫在床上的人。有的不嫌瘫在床上的人,也直截了当地说,等修起房子吧,修起房子再谈。


修房子成了正堂爹最大的心病,有了房子,这屋里就有个女的了,家也才像家,日子也才算日子。可修房子,不是说修就修的,钱不是树上的叶子,愿捋多少捋多少。地里的收成,吃饱肚子是没问题的,粮食也有节余,可粮食不值钱。树倒是有几棵,还是老辈人留下的汁液丰盈、味道甘美的大黄梨,可也卖不到多少钱,卖个精光,不够病人的药钱。



正堂决定出去打工。


正堂本来是不愿去打工的,家里地得有人种,爹这几年衰老得厉害,爹的衰老是和他的心病有关的。爹既忧心娘的病,又忧心他的婚事。爹知道凭他的能力是无论如何盖不起房的,盖不起房就意味着他说不上媳妇,沉重的劳作和双重的心事,使爹一下衰老了许多,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没几年基本垮了,浑身的病都冒了出来,腰佝偻着,哮喘病使他一出力就吭哧吭哧咳个不停,喘得人都晕厥了。地里的事只有指望他来干,如果他出去,地就无人种了,娘也无人照顾了。


这几年,村里陆陆续续地盖了些房子,房子都是钢筋青砖平顶的,虽然只有两层,虽然像个火柴盒,可仍然叫村里的人眼睛羡慕得出血。爹尤其羡慕,谁家才在挖基脚、运青砖、堆水泥,他就时常去守着,那情景比他自己起房盖屋还要激动,还要上心。当人家的房屋落成,在门框上挂红绸,在院坝里放鞭炮的时候,他又一个人躲在屋里,脸色忧戚、暗自垂泪。正堂羡慕归羡慕,可他看不起爹这德行,扛起锄头上山去了。


村里盖得起房的几家,基本上都是几个女儿在外打工的人。春节时她们回来,头发烫过了,衣服很新潮,上衣短得露出肚脐,脚上穿着高靿儿皮鞋,牛仔裤把屁股兜得浑圆。村里人指指戳戳,说些难听的话。她们过来打招呼,大家都把脸别过去,很高傲的样子。她们拿糖给娃娃吃,被大人一把打落,说你是狗呀,啥脏东西都吃,不如去吃屎。送糖的姑娘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浑身颤抖,含着眼泪走了。自此,她们很少出门,出门时,也换了在家时穿的扇子摆姊妹装,脚上穿的,也是白毛布底青布鞋面的鞋子。


正堂跟村里人一样,既羡慕又鄙视。修房的几家人,突然间得罪了村里人,突然间被人看不起。他们不敢张扬,见人赔着笑脸,说话行事小心翼翼。村里人的腰挺得直,神情凛然,心情很好。可在背后,仍然免不了羡慕,由羡慕而嫉妒,而高傲。正堂的爹不知道是不晓得缘由还是对房子的渴望,他时刻出没于修了房屋的人家。他的到来受到极大的欢迎,每到一家,人家都极其热情,甚至有些惶恐,甚至有些感激,忙着递烟,倒茶,拿糖果。抽了烟、喝了茶,他就要去看房子,人家忙着领他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看。他受到的礼仪使他满足,他回来后倍加失落。他会拿根木棍,在尽是泥土和垃圾的地上画来画去,看样子他是在设计房屋哩。他画的大都是村里修的房,画好,左看右看,一脸的满足,仿佛那是他的房子。有的时候,他面对图纸,凝目沉思,在图上改了又改,改出的图,还真像是回事,但看着看着,他会烦躁起来,用脚把精心设计的图抹掉。


面对这样的情景,正堂心里又感动又难受,他晓得爹是在替他圆梦哩。看到爹一脸痴迷的笑,他心里很酸楚,这不是画饼充饥么?这不是光棍想美女么?看到爹烦躁地踢掉地上的图,也是踢掉他的梦,一脸的沮丧,一脸的戚容,他心里更是难受。爹不是为自己,是为他做梦哩。他想这个梦只能由自己来圆,圆了自己的梦,也就圆了爹的梦,圆了全家的梦。


正堂决定出去打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喜欢上了村里的李琼。李琼从小和他在一个班级读书,上了初中,还是一个班级,只是他因了娘的瘫痪辍学了,而李琼却读到初中毕业。他们的好是个漫长的过程,由最初的朦胧到渐渐的清晰,再到坦露心迹,再到互相爱恋。李琼不嫌弃他的家庭,喜欢的是他的人。但李琼知道,如果要嫁给他,最起码得把子房子修好。否则,爹妈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李琼说出去吧,你不出去,在地里是永远刨不出房子来的。李琼也想出去,爹妈却死活不准,爹妈说不要说你吃不了苦挣不到钱,就是挣座金山银山,就是把房子修了和桃花她们的一样,爹妈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唾沫都要把人淹死哩。李琼说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等你把房修起,我马上搬到你家。



正堂的打工之路是艰辛而漫长的。第一年,他在一家建筑工地挑砂浆,那些年,城里的大型机械还是很少的,像吊车啦,起重机啦,混凝土搅拌机啦,基本上看不见,修房子就靠搭脚手架,脚手架搭得像森林,而砖块和混凝土,靠人挑上去,那时候工地用工特别多,混凝土是人用铁铲来搅拌的,搅拌好了靠人用铁桶挑到架子上,挑砂浆的人排成长龙,一个接一个像蚂蚁一般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这种活计是很累的,不能耽搁,不能休息,一挑接一挑,直到要浇灌的面完了才能歇下。有的时候,白天完不成,夜里点着灯接着干。正堂虽然是从农村出来的,但他们那里是山区,东西基本上靠背,长时间地挑重担是很少的,他每天累得眼睛翻白,汗水把衣服沤得馊臭,脚上虚飘飘的,但他咬着牙,心里想着李琼,想着房子,这样才不至于倒下。可是到了年底,一结算,除了吃喝所剩无几。


第一年春节,他无颜回家,如果回家,除去来回的车票,路上的开销就没有啥了。他将剩下的钱,为爹娘买了衣服,又到药铺买了些药。同时,转了很多地方,为李琼买了套像样点的衣服,托人带回去了。


三十那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工棚里过春节。他知道春节期间饭馆都不营业了,他为自己买了一箱方便面,吃方便面是很奢侈的,他决心奢侈一回。他还买了一瓶葡泉酒,价格低但性子烈,打工的人喜欢这种酒。那天晚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他孤零零地自饮自酌,想到家中的老父老母,想到虽然穷,但在家乡过年感觉始终不同。过年前几天,他和爹就开始清扫房屋,掸尘,买了旧报纸,将熏得漆黑的墙壁贴满,尽管墙壁太黑,报纸贴上洇出黄黄的污渍,但总有了新气象。他和爹还要去赶集,买对联、蜡烛、香烟,也买一些粉丝、海带、花生等干货。爷俩都是不会做吃的人,隔壁三婶心好,总过来帮他们做些粉蒸肉、红烧肉、酥肉等。除夕到了,鞭炮是要放的,香烛是要燃的,对联是要贴的,地下铺上青松毛,拜了天地,将娘背出来,靠着厚厚的棉被,带着困倦痛苦的神情,幸福地等待正堂给他喂菜喂饭。一家人温馨团聚,亲情融融。现在的正堂,就着烈酒,啃着卤猪脚,无亲可奉,无人相陪,孤苦而又寂寞。


北风呼啸,工棚外漆黑一片,工棚里冰冷无比,喝着寡酒,想到老家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房屋,想到同样孤苦寂寞,望儿眼穿的父母,想到对李琼的承诺,正堂的心越来越难受,劣质酒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他悲戚得失去了控制,在空旷寂寞的工棚里放声大哭,他的哭声孤苦无望,凄凉无比,在这城市热烈喜庆的上空回旋,融入了远处的礼花和炮竹声中。


此刻,中央电视台“欢欢喜喜过大年”的歌声,正回旋在千家万户温馨、祥和的客厅中。


出来打工的第二年,知道干的活计越苦越挣不到钱。正堂多了个心眼,想学砖瓦工,他在做工的间隙,偷偷地看砖瓦工砌墙,边看边揣摩,看他们手法娴熟,左手托砖,右手用瓦刀轻轻一抹,灰浆抹在砖上厚薄均匀,像卖烧饵快的人抹酱一般。将砖放上去,轻轻一压,再用刀背顺砖缝一抹,线条就出来了。他们砌的砖,错落有致,横平竖直,顺顺溜溜,一会儿就砌好一大截,看得他眼都直了。晚上,他偷偷溜到工地,在砖垛上徒手操练。尽管没用灰浆,但他做得别别扭扭,力不从心,不是砖放不平顺,就是砖错了缝。错了缝又错得太大,像小孩儿的尿片,补得七歪八斜。练了好久,手磨破了,指砸伤了,总算心手顺应一些了。他天天夜里溜去练砌砖,被包工头晓得了,包工头是他们一个乡的,念其勤劳,让他去做了砖瓦工,工钱比挑砂浆翻了两三倍,这让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年终一结算,钱是比往年多了,可也多不了多少,总算是有了节余。他兴冲冲地去购物,兴冲冲地回家过年了。


爹娘自是喜欢不已,他们啥时见过这么多的钱呢?爹颤抖着手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得眼睛发直,手指发麻,唾沫都被蘸干了,还要数。他醒来说爹你不要数了,数来数去钱也不会下崽,不会多一分一厘的。爹说你别管,我高兴。爹还神神秘秘地说你睡,我想好了,把钱装在小瓦罐里,找个地方埋起来,等修房子时再挖出来。他吓出一身冷汗,说千万不能,你没看电视,有人将钱埋在地下,被老鼠啃成碎片,被水沤成烂泥,那就糟透了。爹说那咋办?听说存银行不保险,今年值一千,明年只值五百块。他说哪有这事,千万别信。爹相信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读过书,只有他一个人在外面闯,见过世面。但爹还是疑疑惑惑,反复问了几遍,才放下了心。


给李琼讲了钱的事儿,李琼自然高兴。在河边的小树林里,李琼换上了他买来的衣服,果然漂亮极了,让他眼热心跳。他帮李琼戴上一条从地摊上买来的项链,珍珠的,十五元一条。李琼高兴得亲了他一口。这一亲,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揽住李琼,手就伸到内衣里去了。李琼也激动起来,呼吸急促,两人抱住狂吻。正堂这个年纪,是见不得火星的燥透了的干柴,他一下就发作了,将李琼猛地放翻,想进一步作为。谁知李琼却拼命挣扎,抵死不干。一番挣扎,正堂被踢到疼处,翻身下来,疼得冷汗如雨,脸都扭曲了。李琼吓坏了,眼泪不断涌出,抽抽噎噎哭了起来。最后,正堂也哭了,心情无比地沮丧,无比地失落。


李琼说不是我不爱你,如果顺了你,有了小孩,我爹妈是不会答应的,你也不忍心让我们住进烂草房去。正堂想李琼是对的,是自己一时冲动。他说我有钱了,再苦几年就盖得起房了。李琼问他有多少,他说四千。李琼的脸灰暗了,说盖一座房,至少要五六万,工时费不算,可叫我爹我哥来帮忙。按这样算,还要十来年呀,那时我已是老闺女了。听她这样一算,他的心也冷到极点。两人沉默不语,冷酷的事实,让他们心情无比沮丧,无比沉重。


正堂想事情也许不会那么糟糕,才去那年不是一分没剩,连春节也不能回来么?学了点技术,不是就有了这些钱了么?他一下兴奋起来,猛地拍了下大腿,把想法告诉李琼。他说过完年回去,重新学一门技术,要学就学难度大一点的,赚钱多一点的,这样建房的速度不就快了么。



春节回去,正好一家工厂办培训班,学期三月,学的是开机床,学费一千,结业后在本厂工作。正堂看到这份广告,心里暗暗高兴,当了机床工,工资每月1500元保底,加班另算,这样下来,建房的速度不是大大加快了么?他到公用电话亭给李琼打电话,村里只有开小卖铺的刘石有部电话。他用蹩脚的普通话打过去找李琼,刘石居然没听出他是谁,忙屁颠屁颠去找了。在电话上,正堂说了自己的打算,李琼很支持,说培训费她出,这些年攒了点钱,算来是够的了。正堂很感动,说我一定加倍还你。李琼说还啥还?你还分彼此?打完电话,刘石问谁呀,看把你喜的。李琼说一个小老板。刘石说老板还给你借钱,小心上当。李琼说上不了,我们是合伙人哩。


三个月过去,正堂拿到结业证,被安排到金工车间了。正堂一个人开台机床,专门车小型拖拉机发动机底座。他干得很认真,很卖力,质量也没得说的。干了一段时间,厂里的活紧起来,需要加班加点,正堂要求干两班。领班说小伙子悠着点,两班十六小时,谁也吃不消,你干脆每天加四个小时的工得了,好些人四小时都受不了呢。正堂捋捋袖子,说我精壮着呢,不干活闲下难受。领班见他坚决,也就同意了。


干了半个月,正堂觉得确实受不了,开机床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三四百斤的小型拖拉机发动机的底座,需要抬上需要摆正需要不断调整,抬上机床工友搭把手,但也要帮人搭把手。开机床还要站着,精神不能分散,质量出了问题就倒大霉了。正堂累得站着都想打瞌睡,站着站着,瞌睡像空袭的敌机,黑压压地一群一群地朝大脑冲来,声音沉闷而持久。任你怎样强打精神,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叫人难以支撑,瞌睡一阵一阵袭来,而他又在内心狠命抵制瞌睡。就这样,眼一闭,他立刻警醒过来,反反复复,到最后,内心再警觉也无用了,他开始换一种方法,嘴里念念有词:房子、李琼,李琼、房子。这法子也坚持不了多久。念到最后,竟然像念咒语,瞌睡更浓,抵也抵不住。


终于出事,哧的一声,眼睛闭着的他疼得惊叫起来,右手的三个指头被机床切掉了,血流如注,疼得钻心,他立即被送到医院里去了。



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他出院了。厂房还算仁慈,也算遵守相关规定,除掉医药费和其他费用,一次性补偿他两万八千元。


拿到这笔钱,他哭了,他的心情很复杂,既为自己年纪轻轻便失去几个指头,变成残废而伤心,又为拿到一大笔钱而高兴,他甚至为这次工伤事故而庆幸,没有这次事故,哪里能一次得到这么多钱,有这么一大笔钱,房子,李琼正朝他走来,而且速度大大提高了。想到这里,他看到一幢二层的砖混小平房正在一寸一寸像麦苗拔节样升起,他听到了爹和娘欣喜的声音,还看到爹走东家串西家,请人家来参加新房落成的典礼。爹提高鞭炮,小孩一样高兴。鞭炮声中,他看到李琼穿着红衣披着婚纱,款款走来,羞涩温柔地扑到他的怀中。正在这时,有人放起了冲天炮,声音震耳。他醒了,厂里的几个工友来出租房看他,他们怕他难受,怕他想不开,相邀着来看他。谁知,他脸色红扑扑的,比受伤前还要红润。大家纳闷,心想到底年轻,不知道生活艰辛。手残了,以后挣钱就难了。


已到吃饭时分,正堂兴致蛮高,热情地请大家去小餐馆吃饭。谢师说省着点吧,你那补偿是用血肉换来的,死水经不住瓢舀,用不了多久的。他说无妨的,我会挣的。


在小饭馆吃饱喝足,讲起这次工伤事故,大家连声叹息,都是出门打工的人,谁不是血肉之躯,谁不靠手来挣钱养活家人。说到补偿,大家都说也算不错了,老板还算有良心的,按照规定一次性给足。好些打工的人不是拿不到工钱吗?好些人不是去爬高塔去跳楼吗?大家脸上现出了欣然和满足的神情。正堂一脸喜色,说我出门时,我爹到枫木山的庙里给我上香求卦,是上上卦哩。和尚说我命中有贵人扶持哩,看来这贵人就是老板哩。正说得高兴,一直沉着脸的谢师说我觉得不对劲哩,我听人说手和手不同,正堂,你伤的是右手吧;对了,右手是最灵巧的,右手的补偿好像比这高。你是不是请个律师咨询一下,真是这样,你的补偿就太少了。


正堂心中一阵狂喜,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知道自己为啥高兴,但他不能说。他压抑住自己的兴奋,继续和大家喝酒,直到将近十二点才回去。


很快就联系上律师,事实正像谢师讲的一样,右手的补偿大大超过左手,不能低于六万哩。正堂高兴得心都差点跳出胸膛,高兴得想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可他毕竟是理智的人,费了天大劲将兴奋像灭火一样死死压住,他怕兴奋的火焰燃烧起来将自己毁灭。交了一千五百元的律师费,他走出律师事务所,哈哈地大笑起来,过路的人看着他,以为这年轻人得了精神病。这年头,精神上有病的人不少哩。


官司很顺利,律师有条文在手里,和老板还没过招,老板就说张律师,谢谢你,我对有关规定真的不懂,媒体也不用请了,你让他来领差的部分吧。


正堂领到钱,连夜连晚就回去了。在车上,他一会儿哼歌,哼来哼去,就是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一会儿莫名其妙地笑。邻座的人不解,有人嘀咕一句,瞧那傻样,没心没肺的东西。正堂听到不生气,心里说谁傻,你们才傻,老板也傻,他不知道我是左撇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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