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张嵚 古往今来，总有一类成功人士，注定惹来集体不服。其中最大牌的一位，当属汉高祖刘邦。  他从中老年起奋斗，自亭长至皇帝，正史记录下满满是赞，野史和民间文艺里，却是各种编排。艺术加工的八卦故事自古连篇，全表达不服之声。照元曲《高祖还乡》里那句怒喝说：白甚么改了名换了姓，名唤汉高祖！ 为啥不服？一样重要原因是，他的人生看上去励志，细掰扯却总充满一件窝囊尴尬事：打脸！ 虽说人非圣贤，打脸难免，且要办多大的事业，就要准备被打多重的脸。可刘邦这辈子的类似事，还是太多了些。 摸进阿房宫胡糟，还没享受点啥，就被萧何樊哙打脸，小聪明堵函谷关，又在鸿门宴打脸，低三下四装孙子才放过。一鼓作气拿下项羽老窝彭城，刚逞点威风，再被项羽的精骑打脸，给揍的全军覆没，亲爹老婆都抓了俘虏。  类似打脸事，经各种评书演义加工，狼狈桥段五花八门，群众喜闻乐见上千年。可就是在这满满笑声里，刘邦一个极高境界，却是专治各种不服！ 当打脸不可避免的时，不要躲避不要反击，心里多苦脸上也要堆满笑，咬紧牙关忍下来。 这个至高境界，正是助刘邦取天下的顶级功夫！ 有多强？且看他被打脸最惨的一次。 二 奔着皇帝奋斗的人生路上，刘邦被打过很多次脸。但最惨最重的一次，却是他君临天下七年后：公元前200年。 那年的刘邦，正享受人生巅峰的成功，国内一片横扫，天下归为一统，谁知北方匈奴又闹将上门，立刻点起三十二万大军，呼啦啦杀向边疆迎战。  对曾经被秦始皇吊打过的匈奴，刘邦虽说重视，但当时心里也比较无感，满以为这个手下败将的平方，就是个送上门找打的怪。 残酷现实是，如果匈奴是怪，那也早趁着中原战乱这些年，悄然进化升级：已然吞噬草原，成了血盆大口张开的魔怪。等待刘邦和他三十二万汉军的，是用兵水准成精的冒顿单于，四十万枕戈旦待的匈奴精骑，是自西周以来，空前激烈的一次决战！ 如此凶险局面，刘邦当时不懂，麾下军将们懵懂，唯独一个人真懂：娄敬！ 这位戍卒出身的谋士，学历低却接地气，虽说有张良推荐，开始却不讨刘邦喜，只被安排些打酱油的活，比如去匈奴军营送个信。 但娄敬却用事实证明，决胜千里的张良从不看走眼，到匈奴营地溜达一圈，在满眼老弱残兵间，犀利捕捉到惊人真相：匈奴正似猎人围猎般，张开一张恐怖的捕兽网，专等刘邦这头“肥羊”上套！ 对这独特发现，刘邦以及身边一干文武，反应也基本一致：笑喷！ 要知道刘邦以及一干文武，正在信心爆棚，看匈奴就像打游戏般简单，都卷袖子要刷怪练级，哪受得了这个，于是娄敬越疾呼，大家越是笑，笑够了的刘邦，干脆把可怜的娄敬五花大绑了，送到广武县看押，外带一句恶毒辱骂：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 这话明面意思是说，你这个齐国来的穷草根，耍嘴皮子混个官还不老实，竟然胡说八道乱我的军心。潜台词更明白：等我打完了匈奴，再回来好好修理你！ 然后刘邦气势汹汹带着精锐，一头就扎进匈奴人的口袋里。这下满天暴风雪中，手指头都被冻掉的汉军精锐，结结实实尝到了匈奴人弓强马快的厉害！打打不着冲冲不出去，活生生在白登山被围了七天七夜，若不是低三下四给冒顿老婆送珠宝说好话，外带汉军援兵及时赶到。嚷嚷打怪的刘邦，铁板钉钉要被抓俘虏！  好容易从这丢人一战里捡条命出来，灰头土脸的刘邦班师路过广武，这才猛然惊醒：之前把大家笑喷的娄敬还在里面蹲着呢，这脸打的啪啪的！ 好些人都以为，这是娄敬扬眉吐气的时候，但稍懂点政治就知道，这是娄敬命悬一刻的时候！ 三 娄敬的性命多危险？四百年后三国年间的谋士田丰，就可以明白告诉他。 当时田丰的遭遇，和娄敬十分类似，身为枭雄袁绍的亲近谋士，卖命阻拦袁绍轻易开战，被袁绍一怒之下踹进了牢房，捎带一句类似狠话：老子灭了曹操，就回来灭你！  于是，一场官渡之战，把雄赳赳的袁绍打成了落毛的凤凰，这才捶胸顿足，想起了田丰的好。连看守田丰的狱卒都误会说：这下田先生要发达了，可别忘了小的们。 没想到田丰却苦笑：发达啥，别耽误我写遗嘱！ 如果袁绍打赢了曹操，心里头正高兴着，抬抬屁股就把我放了。可他现在被揍了个惨，再想起我肯定火上浇油，还不得杀了我来泄火？ 田丰话音没落，袁绍的军令就急火火赶到了：赐死！ 这事看来雷得让人抓狂，设身处地下就好理解：战败好比创痛，再被打脸更是伤口上撒盐，疼到精神崩溃，一般人自然是啥脾气都摁不住，啥疯狂事都干的出。为啥袁绍大好出身家业，却斗不过太监的养儿子曹操，就因他只是这么个一般人！ 同样一场痛苦的打脸，刘邦却用事实回答，他不是一般人。 他恭恭敬敬的走进广武城，满脸诚恳的向娄敬致歉，以最隆重尊贵的礼节，将娄敬吹吹打打请出，给予两千户食邑和建昌侯的待遇，更爽快接受了他那看似极度屈辱的主意：嫁出宗室的闺女，赔上大批钱财粮食，挨完揍后陪着笑脸送匈奴去，和亲吧！  这就好比一个挨完打的人，满身伤口偏又大盐粒子便身撒，疼的冷汗直冒，嘴里却咬碎牙满脸笑：舒坦！ 仅此一条就足以证明：在楚汉那场残酷淘汰赛中赢到最后的，当之无愧只有刘邦。  因为伤口撒盐固然疼，却是消肿杀菌的唯一办法。吃得这痛就如刘邦，换来大汉盛世的强健体魄，吃不得就是袁绍，悲剧伤口溃烂致死！ 就像和亲退让固然屈辱，却也是那时汉朝别无选择的抉择。只有这一场含恨忍痛，才换得六十年后追亡逐北，横扫漠北封狼居胥的铁血荣光！  四 刘邦的境界，是在打脸后求改变。但还有一类人，却是在打脸后求坚持！ 比如明朝永乐皇帝朱棣。  这位明朝铁血帝王，一辈子霸道强硬得地球人都知道：早年硬从侄子建文帝手里抢了皇位，后来修运河征漠北下安南，还有七下西洋五通西域，全是硬功夫的霸气事，换来亚非万国来朝的盛世荣光，公认十五世纪地球上最惹不起的人物。 但如此强人，当年起兵抢皇位时，却被他最信任的谋士姚广孝，结结实实打了一把脸。  当时朱棣初战告捷，轻松打崩溃了建文帝六十万中央军，满以为就此一鼓作气，探囊取物般拿下南京，却不料在东昌碰了硬钉子：平燕将军盛庸。这位沙场老将借助地利设伏，以火器弓弩优势，竟真个爆了个大冷，打得先前南北无敌的朱棣一场崩溃。上万精锐阵亡，爱将张玉身死，朱棣本人若不是逃得快，也铁定陷进里面。 这场意外失败后，朱棣要面对的，不单是骤然恶化的战局，更有绝望到冰点的心境。 张玉的葬礼上，朱棣就一直哭，边哭边絮叨往事，说得大家都掉眼泪。再有战报传来，过去是再苦眉头也不皱，这下却是一点小事就唉声叹气不停。本来慷慨壮烈的扯旗造反，这下成了苦情戏。 甚至一次在与亲近谋士姚广孝议事时，朱棣更还一反常态，苦笑着调侃说：咱这样打来打去根本没赢的可能，又何时是个尽头？还不如一起出家为僧，落得悠闲自在。 若是一般人听这话，纵是再凄然，也该有几分暖融融：这真是拿我当亲近心腹，赶紧安慰几句？ 可姚广孝的反应，却剧烈到惊掉朱棣下巴：这位平日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听了这话后陡然怒目圆睁，急火火的“腾”站起来，跑上前一把扯住朱棣的衣袖，撕心裂肺的大吼了一句：殿下！你以为我们还能回头吗？我们是谋逆大罪！失败了只有一死！ 比起娄敬的事后打脸，姚广孝先生这一番疯狂行为，可以说是当场啪啪巴掌招呼。好似一盆刺骨凉水，哗啦浇在如坠冰窟的朱棣身上！ 惹不起的朱棣，该怎么收拾这个胆大包天的老家伙？瓜蔓抄还是株十族？或是砍头砍脚？先撒个气再说？ 在姚广孝怒目而视下，朱棣阴沉着脸低下头，许久才高昂起来，却是先前颓丧之气一扫而空，反而再次露出自信的微笑：先生，你说的对！ 然后他站了起来，抖擞起精神整顿军务，慷慨训诫部下，三军将士眼帘里，又重新是那位战无不胜的主帅。再然后两年艰辛，屡次生死时刻，却再无叫苦，矢志向前，终于一举攻破南京，坐上了原本不属于他的皇位，开创华夏文明史上堪称辉煌灿烂的“永乐盛世”。 再看看两百四十年后的李自成，只因丢了北京，就迁怒提意见打脸的李岩，一怒把这位明末顶级谋士拖出去杀了，就不由生出一阵感慨：这个高境界，真是个技术活。 五 坦然面对打脸，说来容易应自己身上却难。但一辈子都坚持这样，才是难上加难。 坚持不了会怎样？就是张居正那样。 这位堪称明朝最牛首辅的铁腕强人，一生最知名的辉煌业绩，就是万历年间唤醒大明第二春的十年改革。相对不怎么知名，却同样辉煌撑起万历中兴的成绩，却是治黄河。 他在位时期的那次黄河治理，究竟有多成功？以清朝好些史家的评价说，万历皇帝几十年如一日不上朝胡闹，大明却还能维持下去，很大程度就靠这次黄河治理撑住。以当代各类科学史学者的评价，那赞誉更崇高，几乎是开启了人类水利史一个崭新的纪元。至于啥“领先欧洲数百年”的评语，放在这件事上，都是丝毫不过分！ 如此灿烂辉煌的成就，却是张居正一场倒霉打脸换来的。 主持这场水利工程的，就是明朝不世出的水利科学天才潘季驯。但潘天才隆庆四年就受命治水，却因思想太过天才，以至于闹得对水利科学半瓶子醋的张居正，竟然都搞不懂，偏偏又不懂装懂，硬认定了潘天才是个大忽悠。于是一番果断处理，竟把治水事业刚开始的潘季驯，倒霉罢官赶回了家。 这件张居正一直自鸣得意的业绩，到了万历年间自己就任首辅后，却是无情的打了脸。没有潘天才坐镇的水利工程，面对万历年间的黄河大水，几乎全成了豆腐渣，一场大水就冲一片，黄河下游地区全成泽国。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潘季驯是对的，张居正错的离谱！ 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昔日半瓶子醋的张居正，上演了他人生里闪光的一幕，以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致书潘季驯先生，诚恳检讨自己的错误，请求他重新出山，再次担当治水大任。深受感动的潘季驯，也终于发下了心中怨气，慨然撑起了这场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的水利工程。 这以后的三年里，他的足迹走遍黄河下游，独创的“束水冲沙”治水模式，在张居正的全力支持下大放异彩。先前洪水遍野的黄河，仿佛套上了笼子的巨兽，从此乖乖的沿着规定线路走，饿殍遍野的中原大地，更在这独特综合治理下，重现一片土地丰饶农业葱茏的繁荣景象。 如此辉煌业绩，到丧权辱国的晚清年间，那些趾高气扬的西方水利专家慕名造访后，竟也清一色服气。以世界水利泰斗恩格斯的话说：欧洲人在十九世纪想破脑袋才想到的水利思想，潘季驯早三百年就办到了！ 这场震撼历史，闪耀中外的水利伟业，既有潘季驯毕生的心血，更有张居正捂着被打肿的脸，多年如一日沉默的支持！ 在治水这件事上，张居正以其心甘情愿被打脸的态度，赢得了后世满满赞誉。但接下来的其他事上，却因其拒绝被打脸的小肚鸡肠，落得人生重重的污点。 过往熟悉张居正打脸境界的人都发现，他变了！ 最被吐槽的，就是他的专横，权位越发威风，用人也就偏执，专挑逢迎拍马的人重用，谁拍得高兴就给官。连好些原先他最要好的学生，对这都看不下去，比如翰林修撰于慎行，上奏规劝了几句，谁知就惹了马蜂窝，被张居正认定是打他脸，当面一顿狗血淋头骂，饶是于慎行敞开心扉表白，说我这样做就是怕老师您犯错误。张居正还是全然无感，把这好学生一顿恶治。 等到张居正撒手人寰，真打脸的事来了，在那场著名的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的风暴里，冲在前面卖力撕咬张居正一家人的，全是昔日张居正最器重的心腹拍马小人，当年拍的有多重，此刻咬得张居正就有多狠，终于咬得万历皇帝拍板抄张居正家，张居正一家老小被囚禁拷打，长子不堪凌辱自尽，差点全家都害死。 在这生死时刻，站出来说公道话的人物里，就有已是正部级高官的潘季驯，一番据理力争，总算保住了张居正的亲眷，却也给自己招来祸，被万历找借口罢了官。后人说起这段掌故，常感叹张居正虽然专横，但这次打脸算是没白挨。 而更打脸的，却是那位被张居正恶治过的于慎行，一样跳出来保护张居正家人，甚至不顾危险给抄家官员写信，只求网开一面。其中一句话，竟连对张居正仇恨正严重爆发的万历皇帝，听了都极度动容：张居正虽然私德有亏，但他于国却从来忠诚。一定要分清楚啊！ 皇帝动容，伟大改革家的血脉，这才彻底幸运保全。 万历皇帝画像 这段恩仇掌故，几百年来也不断有人叹。有说张居正聪明一辈子，临老看走了眼，也有人说世态炎凉，真心怨不得谁。但其实决定荣辱的，还是这个忍打脸的境界。 做事的时候，这境界好比暗器匕首，不经意杀出，斗倒强敌，但为人的时候，这境界更好比盾牌，把一切魑魅魍魉挡在外。 拿一把匕首容易，可是一辈子扛住一面盾牌，却是注定难得多。 但倘是轻易扔了，教训就是这么生动：哪怕在当时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张居正，却也可能连最亲的人也保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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