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谈诗008 · “犯题”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前言

近日学习邓世广先生之诗词点评，时有所得。然亦偶有不敢苟同处，以我之秉性，自不吐不快也。此类不敢苟同处，有些或是邓先生之观点，有些则属流行观点，邓兄亦僅套用而已。今擷一例剖析之，所有批判，但存去谬求真，拨乱反正，交流探讨之意。以“犯題”为話題，蓋此說誤人甚眾故也。惟我识陋见短，谬论之处必不可免，则盼邓先生及诸同好驳斥教正，幸甚。

什么是犯题？据说就是一首诗题目中的字不应该出现在诗中，否则，就是犯题。例如有一首叫《春雨新荷》的绝：“飞虹在现照山河，细雨微微润婆娑。键字临诗书雅句，艳阳一缕映新荷。”邓先生即评为“末句‘新荷’犯题（题目已有新荷，句中又见新荷，即犯题也）”。而在实际考察中我发现还有更严格的，比如诗友彭加才有一首诗叫《汉源除夕夜》，诗云：“羌城夜下水淙淙，望古风斋情味浓。醉罢街前来问月，神州灯火傲苍穹。”邓世广先生在点评中就认为“汉源与羌城义近，已涉犯题。”也就是说，不但是相同的一个字词出现在诗中算犯题，就算是两个并不同形但“义近”的词也不行，也是“犯题”。

我是个鼠目寸光的伪学者，基本没看过现在“文学理论”性质的书，于此道是很外行的，不知道哪些书上有“犯题”这样的概念介绍和论述（很欢迎您能介绍，但我怀疑真正懂古代文学的诗评家是不会提这样的观点的），我只是很朴素地认为，即便是在现在公认诗写得最好的唐朝，也有大量的作品是“犯题”的，举例来说，《唐诗三百首》中，五古部分共收录了李白和杜甫八首作品，而这八首作品中，只有一首可以算是没有“犯题”，其余的七首都犯得一塌糊涂。

具体地说：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一开篇就是“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这个“碧山”就是终南山，犯题，这个“下”字，也就是“下终南山”的“下”，犯题；杜甫的《望岳》，一开篇就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个“岱宗”和“岳”的关系，就是同一关系，应该远比“汉源”与“羌城”的关系更加近，犯题；再比如李白的《月下独酌》，且不说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独酌”二字犯题，还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字犯题，更过分的是，这个“月”一犯再犯，居然连犯四次。

说到这里，我有些哆嗦，所以想为“犯题”说寻找一个理由：“犯题”是一个只为近体诗准备的说法，这些古体都不算。

好吧，我们来看看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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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唐诗三百首》，还是李白杜甫，我们选五言律。李白的《赠孟浩然》是这样开头的：“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孟夫子”就是“孟浩然”，犯题；《渡荆门送别》：“远渡荆门外，来从楚国游。”“渡”和“荆门”标题里都有了，犯题；《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故人”即题中的“友人”，犯题；《听蜀僧睿弹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蜀僧”不用说，“绿绮”就是“琴”，犯题；《夜泊牛渚怀古》：“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牛渚”、“夜”标题里都有了，犯题。好，李白被选的五律总共只有五首，全部不幸阵亡，比五古还惨。当然，李白写诗没有杜甫守规矩，今天写律的我看也真的没几个有李风的，拿杜做老祖宗的倒是一抓一大把（这是有原因的，后面分析），老杜可能好些吧？请看：

《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老杜啊老杜，你就不能争气点换三个字吗？“岳阳楼”，犯题；《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夜”，犯题；《别房太尉墓》：“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别”，犯题，“坟”就是“墓”，犯题；《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天末”，犯题，“君子”即“李白”，犯题。打住，我已经不想再举例了，告诉你结果吧：老杜五律十个，只有一个幸存。

一个傻子也明白的道理是：能入选三百首的，肯定是他们的代表作，中国几千年来最伟大的两位诗人的代表作已经如此惨不忍睹了，我们还不该质疑这个所谓“犯题”的规矩么？这是一个多么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视高明的规矩啊！常常在网上看到有高手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其他的诗词爱好者：你这个犯题了，你那个犯题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读过李杜，如何批评李杜作品的犯题？当你接受任何一个理论或概念的时候，能不能用自己的学识对它做一个最最基础的评判？而不是人云亦云，贻误众生？

我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这个规矩，但我相信这个概念肯定不是今人提出的，因为今人还没有这样的水平，我疑心是清人或民国提出的。我只知道这个概念在网上很有市场，我很早就质疑过。挺可怜现在学诗的人，他们所必须遵守的规矩远比我们的祖宗要多，很多煞有介事的规则时不时出现在他们老师满腔热情的嘴里，可偏偏有多得多的规矩的今天，写出来的烂货却远比古人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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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人的天赋秉性来说，“犯题”之类的禁忌是完全背离诗人独立人格的培养的。一个满脑子这也不行那也不可的循规蹈矩者，也许可以学会写诗，但永远不可能成为诗人。想告诉每一个教诗的人：真正的诗人不是被约束出来的，而是被放纵出来的。

从诗歌的创作理论来说，“犯题”之类的禁忌也是完全背离了诗词创作的基本原则的，诗词创作的根本宗旨，是要用诗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哪种表达最能体现自己的情愫，就选用哪一种，而绝不会因为某种语言犯了什么忌讳而放弃使用。而一种情感的表达，是不可能会有什么语词的禁忌的。

从诗艺的表达技巧来说，“犯题”之类的禁忌也是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因为避免两个字的重复毫无任何技巧可言。此外我曾听说过，之所以要规避“犯题”的理由是为了避免浪费用字，按这样的逻辑七言诗就可以消灭了，因为几乎每个七言句都可以浓缩为五言。

从诗词的章法架构来说，“犯题”之类的禁忌也是有违文题呼应、题即主旨的基本逻辑的。一首诗要表达题目中的意思，重复一两个字是合乎常理的，更何况修辞学中还有“重复”一法呢。

这种造孽的事，我断定全是那些写不好诗的“理论家”弄出来的，他们在有意无意间戕害了诗词，作弄了写诗的人。——这个批评一点都不为过。

而今人的诗学修为普遍薄弱，有些人的诗可能写的比较不错，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理论素养，他们看不到这些规矩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它往往就仅仅是一个程式化的概念。缺乏理论素养者，最喜欢的就是程式化的规矩，因为那就是一个套子，不需要任何素养和功力驾驭。为什么教大家写近体诗的人特别多，或者说现在教人写诗的全是格律诗？就因为格律诗也是程式化的。程式化的格律再加上一些“犯题”之类的程式化的条条框框，当老师就很容易“胜任”了。这一点，作为一个接受过最正规的教师培训的、八十年代就开始教平平仄仄的我来说，最有发言权。

你还是不信么？请你的老师教你写古体诗试试，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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