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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图|一座小岛和一个人

 LouiSG 2016-04-09

利帕里是西西里以北的埃奥利群岛里最大的一座,这些地图上不起眼的小点在地中海一带倒有些名气,尤利西斯在海上漂泊的那十年曾不止一次在这片岛屿停留,现在的埃奥利群岛是意大利著名的度假胜地,夏天应该很热闹,我们来时是十一月初,游人不多,渡船上似乎大多是外出办事归来的岛民。有这么一家肥胖程度与年龄成完美正比的祖孙三代,七八岁的小孙子手里一直拿着本七龙珠,爷爷看着是个很乐呵的人,想跟我们说话想逗我们但不知我们能听懂多少,他说他认识我们要去投宿的客栈老板,那人叫恩佐,绰号“黑人”,肚子很大,没头发,他有点想下了船直接开车带我们过去,他女儿叫他别瞎管闲事,这两个外国人结结巴巴话也说不利落,你知人想上哪儿?我听得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不知怎么回应,只好当哑巴,不怨别人,只怪我自己到了人家地盘没好好学说人家的话。

岛上风光果然不一样,到旅馆放下东西,穿街走巷爬到山顶,第一件事要看看博物馆开不开门。

来之前就听说利帕里的考古博物馆不错,进去看了一会发现出乎意料的好,并没有什么奇异的珍宝,好处在于讲解。说明牌分两套,红色牌子简短,两三句话,没时间或没兴趣多看的人扫一眼就知道每间屋的主题。黑色牌子写的又长又密,清晰、细致、系统,信息量极大,看完一间小屋里四面墙上挂的这些黑牌已经开始觉得体力不支,后面还有一串串小屋。可以看出这些牌子是一个人所写,这个人设计了这座博物馆,每间屋里放置哪些展品如何布置他早已有周密计划。他想告诉你他所知的关于这座小岛的一切,这还不算完,他还要告诉你他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写说明牌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应该有世界顶级的考古和艺术史专家,但他们写不出这样的讲解,因为他们的东西并不都是自己挖出来的,有他们各处搜集而来,富人死后相赠,黑市明市上买来,很多东西最早的来历博物馆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而利帕里这个博物馆是一个真正的考古博物馆,每一样东西都是岛上挖出来的,并且因为考古工作从二战后才开始系统推进,大多数藏品很可能就是这个写说明牌的人和他的团队亲手挖出。每一张说明牌都有英文翻译,翻译的非常好,但打字员很可能不懂英文,有一些拼写错误,有一个人用铅笔在几百张说明牌上把所有英文拼写错误改正过来。这些挖掘的人,写的人,翻译的人,改错的人,你可以感觉到他们对你的期望。有一个人想把他毕生所学对你倾囊而授,他和他的同事们不管你是否真的会拿他们的劳动当回事,他们假定你对他们这座小岛和他们这个专业有无穷的兴趣和耐心。好,君既高看我,我亦不可负君,我们在岛上三天除了这座小博物馆哪儿也没去。

埃奥利群岛的名字来自埃俄罗斯(Aeolus),是希腊神话里一个掌管风的人,当年尤利西斯正是借了他一袋西风,把自己的船吹回希腊,后来他的船员手欠,打开另一个风袋,东西南北风乱吹,他们又回到了埃奥利。西风没能帮得了尤利西斯但帮了几千年后的考古学家。因为常年的西北风带来邻近岛上的火山灰,碰到利帕里岛上高起的地势沉降在此,年复一年积起十几米深的土层把岛上六千年历史几乎完好无缺的保存下来。纵深挖下去,各个时期各种文化层次分明,把每一层中陶器和工具碎片,房屋和墓地遗迹互相比较,把它们与环地中海的考古发现相比较,可以知道这个时期的居民来自何方,他们靠什么生活,日子过得是否讲究。

展示陶器碎片在土层里分布的模型


时间凝在土里也落在海底,人类在地中海航行的历史至少已有六七千年,埃及、中东、小亚细亚、希腊、意大利、伊比利亚半岛,不同的文明环绕这片海域,无数船只往来于它们之间,也有无数船只葬身海底。埃奥利群岛是地中海东西交通的一个枢纽,但凡穿过意大利与西西里之间的麦锡那海峡必然要经过这片岛屿,近几十年在附近海域打捞出不同时期的沉船遗骸,从船上货物可以略知当时的人在做些什么生意。

公元前三世纪沉船中货物,从意大利南部运往北非的橄榄油


利帕里岛(Lipari)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千多年,这里的文化非常独特,早先土地贫瘠且没有淡水源不适合农耕,面积太小也无法狩猎,几乎从一开始在这里扎根的就是一种商业文明。这是一群火山岛,盛产一种叫黑曜岩的石头(obsidian),那其实是火山喷发过程中自然制造的一种黑玻璃,很漂亮,可以做出极其锋利的刀刃,在金属冶炼技术得到广泛应用之前这是人在自然中可以找到的最好的切割工具,中美洲的玛雅人和阿兹台克人在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一直用镶了这种黑玻璃刃的木头剑打仗。

黑曜岩


新石器时代黑曜岩制工具


头一千多年岛上的进出口业务十分繁忙,这里出产的黑曜岩工具从法国到克罗地亚都有出土,而岛上挖出的不同类型的陶器与同一时期意大利本土、希腊、和巴勒斯坦的陶器分别可以对应得上。

到青铜技术成熟以后,黑曜岩因为质地太脆用得不多了,经过一段经济衰退时期,到公元前两千年左右,利帕里重又繁荣起来,岛上出的铝和硫成为重要商品。另外不列颠岛和伊比利亚半岛出的锡要运到地中海东部去炼青铜,塞浦路斯出的铜要运到西边去,这些运货运奴隶的商船都常常需要在此地停留。这时岛上居民的陶器、丧葬风俗和房屋建筑风格与西西里和意大利都很不一样,但与同时期希腊的文化基本相同,这些希腊游子与家乡保持着密切联系,五百多年间这里最好的陶器都是从爱琴海地区进口而来,有一段时期很多本土自产的陶器也在隐蔽部位刻上几个迈锡尼文明的线形文字B的符号,只是拼写牛头不对马嘴,是不认字的人照猫画虎描上的,大概为了赶时髦或者假冒进口货吧。

希腊殖民者房屋遗迹


盛极而衰,衰极又盛,粗细交替的年轮刻在土地里。公元前十二世纪,荷马史诗里歌唱的英雄时代,有人在岛上埋下一罐七十五公斤重的青铜碎片,这在当时是一笔极大的财富,很可能是一个城邦公有的资产,这种宝藏往往意味着灾难,只有兵荒马乱的年月才会有这么多财产埋在地下无人认领。这之后很快进入希腊的黑暗时代,地中海东部文明湮灭文字消亡,这个远远的小岛象希腊的一个回声什么都慢了一拍,在经过一段回光返照的繁荣之后,利帕里陷入一段漫长的黑暗,三百多年几乎没有留下人群活动的痕迹。

这个小博物馆装修非常朴素,石板地,四面白墙,它实在不需要装饰什么,每间屋窗外都有不一样的景致,美极了,有的直接临海,有的面向老城堡,有的面向小菜园,

有的面向墓地。

推门出去,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真的墓地,四处散落的墓碑石棺是从岛上别处移来的古希腊人遗迹,那是度过黑暗时代之后的新一轮希腊殖民者。

院子里几堵断墙曾经是中世纪诺曼人统治时期的修道院,诺曼人是从欧陆西北角过来的。这个时空错乱的小院,在深秋时节春色如许,野花从诺曼人的断墙上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柠檬树累累的果实垂在希腊人的石棺上。

这地方多适合排一出游园惊梦啊,“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修道院的人不一定欣赏这出,古希腊人可能会爱看吧,“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这段他们会爱看的。

“黑人”恩佐果然是个秃顶大肚子老头,他和老伴还有成年的儿女都住在这栋半开发成家庭旅馆的小楼里。胖虎问老太太恩佐是不是个左派,老太太点头不迭说Si, Si,明摆着,他家书架上全是些肖洛霍夫、契科夫、托尔斯泰、马尔康姆X,算算年龄也对,他应该是红色浪潮下长大的那一代,他管自己叫“黑人”大概也是因为年轻时受了民权运动的感召吧。

我们每天一早去博物馆上班,中午回来在恩佐家三楼面向大海的露台上吃午饭。吃饭时胖虎又提起《今日说法》里叫“烟锁殡仪馆”的一集,那是山东的一个双尸案,一具裸体无头男尸,另一具尸体压根没有,因为凶手在殡仪馆工作就手给火化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案子不仅破了而且办成证据凿实的铁案,胖虎佩服的五体投地。为什么看完博物馆会想起双尸案呢?因为你在那些说明牌上清清楚楚看得到这个人怎样推理求证,他每一点小证据背后大量的辛勤枯燥的工作,这和那些山东警察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当你面对另一个人细致的工作,当你能够理解这其中包含的汗水和巧思,你不可能不感到愉悦,不可能不为之动容。

岛上产一种小酸豆,其实是一种腌制的花蕾,叫caper中文译成续随子,就面包吃还不错。这里的柿子甜极了。

第三天早上进博物馆之前先在外面看了一会海,印象中从没见过这么蓝的海。

去买博物馆门票,卖票那人见我们连着三天来便不肯收钱了,还送了我们一本介绍这博物馆的小书。唯一的遗憾是馆里不准照相,他们允许我照说明牌,我也偷偷捏了几张展品,但好多好多美丽的希腊罐子,有趣的面具,只能看过一次之后就此作别。

从公元前580年第五十届奥运会前后,黑暗时代之后的第一批希腊殖民者到来,到公元前252年罗马共和国征服此地,这三百多年间利帕里的希腊墓葬是整个大希腊和西西里地区保存最为完好的,因此这个博物馆拥有许多世上独一份的藏品。比如彩色的陶罐。

古希腊陶罐一般只有黑彩和红彩两种,后来也有少量白底的罐子。象这种经典的雅典红彩陶罐在整个大希腊地区一直是非常抢手的。

公元前416到413年雅典跟叙拉古打了一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雅典的陶罐不能再进口到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没有外国名牌垄断市场,民族工业开始繁荣创新,从画风到色彩都开始偏离雅典正统,且不提黄色白色,在利帕里这里甚至出现前所未见的蓝色,绿色,紫色。这些非常规色彩很多是用粉笔涂上而非火烧出来的,不能过水,所以不实用,是专门陪葬的,但确实好看啊。

利帕里最为珍贵独特的宝贝大概要数馆藏的一千五百多件希腊戏剧模型和面具。它们也是陪葬品,献给在这里特别受人尊崇的掌管酒和戏剧的狄奥尼索斯。因为古希腊戏剧的文本大多已遗失,面具更没有能保存下来的,所以这些小几号的面具和模型特别珍贵。比如这一套小面具大概来自公元前392年上演的阿里斯托芬的一部喜剧。雅典女人接管议会重修宪法,宣布雅典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不仅人人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平等,性爱方面也要平等,年轻美貌的女人和不年轻不美貌的女人必须获得同等程度的满足!这就是一群不年轻不美貌的女人把一只小鲜肉团团围住的场景。

随政治形势变迁,社会禁忌越来越多,阿里斯托芬这种什么话都敢说谁都敢讽刺的喜剧渐渐式微,讽刺喜剧演变成情景喜剧,避谈时事,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微妙心理中找笑料,比如这种中年男人在奶着孩子的粗壮老婆和年轻的苗条小三中的两难抉择是新喜剧的常用包袱。

公元前252年罗马人打下利帕里后屠城,希腊人建的城邦被夷为平地。公元365年一场大地震,罗马人建起的城市又被夷为平地。六千年来这座小岛经历一次次毁灭又一次次重生,喜剧跟悲剧打了个平手,阿里斯托芬可以含笑九泉了。

公元前252年的战争遗迹,石弹和岛上居民在战乱中埋下的货币


终于把考古博物馆粗粗看完,走进旁边一间小小的火山地质博物馆,没想到又有好多内容,岛上出的铝、硫、浮岩这些材料在古代世界的用途,陶器瓷器的制作过程,什么是高岭土,它在陶瓷制作中起什么作用。写的特别好,就是英文翻译的不行。看到晚上七点闭馆,还是没把讲火山的那几间屋看完。

第二天我们坐最早的一趟船离开了利帕里,这么美丽的小岛没能四处走走的确遗憾,但是这么一座博物馆我们不可能不认真把它看完,那是一个人一生的劳作。

路易吉布里亚, Luigi Brea,1910-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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