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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禅趣两相宜(作者:熊东遨)

 湘角散人 2016-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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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禅趣两相宜

——《羊城禅藻集》序


熊东遨



  中国的传统诗词在连续创出唐宋两大高峰之后,该奇的奇了,该险的险了。尔后千百年来,走的一直是下降通道。其间虽屡有反弹,但始终越不过前贤的高点。今人不甘寂寞,总想借太平盛世堆砌出另一派风光来,别的且不论,单看时下那些风前叠叶似的诗集诗刊,就足以令人眼花缭乱了。其中虽也不乏经典作品,但从整体上看,却是毛草货居多。有感于此,广州大佛寺住持耀智法师,秉智慧之心,发慈悲之愿,主持编纂了一部历代诗人吟咏广州佛教丛林的钜著——《羊城禅藻集》(以下简称《禅藻》)。书中收录上自唐代、下迄当今的缁素名贤作品1300馀首,内容广涉羊城寺院的兴革变迁、风光地貌、僧侣生活、来往唱酬等;搜罗广博,生面别开,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各个不同时代的社会情状。诗情禅趣两相宜,是集的出现,无疑为表面热闹非凡,内里浮躁至极的当代诗坛献上了一服清凉散。

  诗与禅素来有着密切的关系。佛家的“偈”,从一定意义上讲,就是一种寓理诗;如六祖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儒家的某些寓理诗,也可看作是一种“偈”;如苏髯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朱子的“向来费尽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之类。历代大德高僧,工诗者不在少数。他们中的许多人,更以与缁衣吟友唱和为赏心乐事。昌黎之与贾岛,佛印之与东坡,湘绮之与海印等,皆为此属。这一方面说明了儒释两家在文化涵养上的共同需求,另一方面也诠释了佛教何以能在中国长盛不衰的部分因由所在。《禅藻》所录,虽仅于五羊一隅,但管豹得窥,亦足以概见历代盛况。集中不惟对僧俗唱酬例有详载,且于其他诸作收录亦多,妙品纷至沓来,读之如醍醐灌顶,令人俗虑全消。

  明代憨山和尚的《夏日过法性寺(今光孝寺)二首》,便是妙品之一:

  菩提树下风祛暑,

  般若台前雨送凉。

  一盏清茶诸想灭,

  更于何处觅西方?

  其二

  觉树当年向此栽,

  初心为待至人来。

  千秋衣钵今仍在,

  说法谁登旧讲台?

  前首随遇而安,“风祛暑”、“雨送凉”,万物皆为我适;结二句更是一语道破禅机,谓灭得“诸想”,“西天”便在眼前也。后首追怀往哲,感念前修,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概。憨山俗姓蔡,名德清,安徽全椒人。幼年削发于金陵报恩寺,万历二十三年以“私造寺院罪”获遣岭南,驻锡曹溪宝林寺,为有明一代高僧。大师居粤近三十年,著作甚丰,诗囊尤富。《禅藻》所收其《菩提树》一首,便是卷中精品,不妨一读:

  道种来西竺,灵根出上方。

  果成从释梵,花发自梁唐。

  叶覆慈心密,枝垂法雨香。

  皈依聊景仰,五热顿清凉。

  诗中果、花、树、叶四物并论,各有寓意,心地则一片清凉,深见佛子本色。

  海幢寺住持法一,是稍晚于憨山和尚的另一位独具风格的诗僧。与憨山的庄严穆不同,法一的诗,更多地表现了他的人情味。请读《海幢月夜与予超莫秀才话旧》:

  松岭月初上,呼童扫石台。

  与君谈世事,多半悟禅来。

  学海无流俗,文坛有剩才。

  十年关痛痒,时命转相催。

  出家人并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法一在诗中表现的对世事的关心,人才的留意,时命的感怀等,实非“悟禅”二字所能掩饰得尽的。法一好交游,除上诗中提到的这位莫予超秀才之外,还与当时粤中名士黄叵石、赵元晖、李孰元、黄缙卿、杨孝元等过从甚密。他们时邀雅集,分韵联吟,留下了不少佳话。下面这首《喜位中李先生过宿海幢》的五律,很能反映他的交游情趣:

  花田月初满,同鉴两人心。

  冷地相过少,幽栖念至今。

  爱山新结社,忆竹旧成林。

  又订雷峰棹,荷风荡素襟。

  岭南历代诗僧,憨山、法一而外,著名者尚有函昰、函可、纯谦、今覞、展宏、古昱、古易、心监诸辈。其中尤以函昰、纯谦影响为大。

  函昰字丽中,别字天然,号丹霞老人。俗姓曾,名起莘,广东番禺人。年十七补诸生,崇祯六年乡试第二。会试不第,谒道独禅师于庐山,祝发归宗寺。既返广州,主法诃林寺。明亡后,徙番禺雷峰,创建海云寺,举家事佛。“孤臣节士,皈依者众”。历主福州长庆、庐山归宗,以及海幢、华首、丹霞、芥庵诸刹。晚年主法雷峰。著有《瞎堂诗集》等。函昰的诗,以自然质朴见长,晚年所作,每于淡远空灵而外,隐含亡国之痛。《诃林春归》二首,是他的代表作。

  其一云:

  尘居日易逝,不觉报春归。

  雁影空潭尽,禅声远树微。

  江山三月里,人事十旬违。

  积雨留寒色,焚香但掩扉。

  前四句切题状景,似无多异处;“江山”、“人事”一联,由景入情,别寓感慨。结语更是欲诉无言,欲悲无泪。这种国亡之后的无奈心情,实为当时众多爱国知识分子所共有,非特函昰一人而已。前述法一诗中的“十年关痛痒,时命转相催”,其心境应与此略同。

  生当康、乾之际的纯谦,俗姓郭,名相宜,字涉川,广东高要人。尝主海幢寺法席,著有《片云行草》。诗风冲淡平和,往往信手勾描,随心而发,却能大得林泉之趣。试赏其《松园春兴》,便知我言不虚:

  春雨初晴布晓霞,

  绿阴深处长桑麻。

  扶筇一路听莺啭,

  忘却呼童扫落花。

  诗中无一字经意,更无一字着力;然而不经意、不着力处,正是其独到、传神之处。看他开篇十四字,还多少带了些方秋崖《农谣》的影子,至结二句一笔宕开,便颇具东坡神髓了。其他释子之作,可赏者犹多,限于篇幅,难以尽述。





  历代文人雅士,与羊城丛林宝刹,更有不尽的因缘。见于集中的,既有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前者如汪广洋、袁崇焕、屈大均、王士祯者流;后者如陈莹达、沈泽棠、何元之辈。或以诗存人,或以人存诗,二者相互兼容,在《禅藻》中得到了很好的统一。

袁崇焕的《过广州诃林寺口占》诗,风味极为独特:

  四十年来过半身,

  望中祇树隔红尘。

  如今着足空王地,

  多了从前学杀人。

  诗中自剖灵台,任人检视,既是忏悔,也是顿悟,达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境界。

  汪广洋为明初大臣,洪武四年官至右丞相。他在经略广东时曾礼佛光孝寺,留有一绝云:

  花覆禅房刻漏迟,

  妙香浮动碧莲池。

  月明风细菩提落,

  想见南能出定时。

  汪氏一朝政客,本不以诗名,此番借助于六祖的庇荫(诗中的“南能”即指南宗六祖慧能),居然以这二十八个字博得了一顶“诗人”桂冠。

  同属煊赫阶层的王士祯,情况与汪广洋大有不同。他既是康熙朝的刑部尚书,又是当时的诗坛领袖。所创立的“神韵”说,不但足足影响了有清一代,而且至今仍为许多人所信奉。《禅藻》中收王氏的作品不在少数,自然得益于他有过康熙二十四年奉旨南下广州主祭南海神庙的经历。今举《菩提坛》一例,俾读者领略其大家风范:

  一花五叶后,此树留孤根。

  枝条遍震旦,老干无冬春。

  我来涨海游,入此甘露门。

  秦松与汉柏,琐细皆儿孙。

  清池澹疏雨,妙义闻风幡。

  菩提本无树,更与智者论。

  这无疑是一首颇耐咀嚼的好诗,说它带有几成少陵风骨似不为过。但好诗的专利并不一定全都属于大家,《禅藻》中许多脍灸人口的佳构,就出自寻常之辈的手笔。请读两首关于大佛寺的诗。

其一是《随鱼山师游大佛寺观梅》:

  十月梅花何处寻?

  数株幽径佛堂深。

  白浮金色都含笑,

  清至人天不住心。

  敢效攒眉频索酒,

  且同并坐试横琴。

  先生一曲高吟动,

  更为挥毫对晚林。

其二是《大佛寺西廊闻梵》:

  禅林寂寂夜初分,

  万籁全空始得闻。

  清净梵音开觉路,

  微茫呗响了尘垠。

  谁能晚学同摩诘?

  我本前生是德云。

  顽石点头思往事,

  天花散乱坠纷纷。

  前首作者何元,字叔度,号玉屏,广东高要人。他除在嘉庆十八年得过“岁贡”外,一生不曾有过别的功名。然而其身虽“贱”,诗却足与“居届堂之高”的王渔洋媲美。“白浮金色都含笑,清到人天不住心”,气骨之清,即便是写梅圣手如林逋、高启辈,谅亦莫过如此。后首作者陈莹达,论“名气”似比何元犹有不如,而诗中的悟境,却不下写出过“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的“大历才子”郎君胄。




  清末民初,岭南奇才辈出,诗道亦大兴。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一流作手自不待说,许多逸野高贤,也时有惊世之作。禅林于是时,深有所得焉。潘飞声的《与梁节庵游是岸寺访天山草堂遗址》,堪称一绝:

  闲身重约旧湖云,

  读画携尊到日曛。

  江涨松疑天上种,

  寺深钟隔水中闻。

  白鸥飘荡能招我,

  黄鹤归来恰似君。

  偏喜病翁题健药,

  草堂一席可容分?

  此作起首得小杜风神,中二联有香山馀韵,结尾则自成家数。揉合古今,一气流转,令人一见难忘。潘飞声字兰史,别署剑士,广东番禺人。光绪中随使团出洋,曾任柏林大学汉文学教授,后在香江主编《华字报》,著作甚丰。其馀名贤如张维屏、黄节、梁鼎芬等,都与五羊丛林有割不断的因缘。

张维屏写海珠寺的一首《满江红》,读来尤觉回肠荡气:

  一水盈盈,似涌出、蓬壶宫阙。遥望处,红墙掩映,碧天空阔。光接虎头春浪远,影翻骊梦秋云热。看人间天上两团圆,江心月。

南北岸,帆墙列;花月夜,笙歌彻。愿珠儿珠女,总无离别。铁戟苔斑兵气静,石幢灯暗经声歇。试重寻、忠简读书堂,英风烈。

  张维屏字子树,一字南山,号松心子,又号珠海老渔,广东番禺人。他少壮科举成名,官做到南康知府。早期诗作多写个人生活,于世事不甚关心。晚岁居家,目睹了英国侵略军的暴行,爱国情绪被激发,写下了《三元里行》、《三将军歌》等悲愤、激昂的不朽之作。这首《满江红》,应是同一时期所作。词中“光接虎头春浪远”、“愿珠儿珠女,总无离别”、“铁戟苔斑兵气静”、“试重寻、忠简读书堂,英风烈”等语,包含着对苍生的怜恤、对升平的渴求,以及对先烈的仰慕、追怀等复杂情绪,是鸦片战争时期一代知识分子的内心写照。

  当代人的丛林情结,丝毫不逊古人。已故羊城前辈诗家张采庵、刘逸生、余藻华等,都有关于寺院的佳作传世。兹举张采庵先生的《六榕寺外得句》一首以概其馀:

  闭关真与世相违,

  一塔空留博士碑。

  上界香云馀晚照,

  诸天花雨又春时。

  人方大悟魔难着,

  我尚无灵佛可知。

  料得榕阴新绿满,

  绕墙痴立听黄鹂。

  一部《禅藻集》,就是一部羊城丛林史话。读这样的书,既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清修。它的出版,必将为纷繁、芜杂的尘世带来一份祥和与安静。




  熊东遨,字日初,号楚愚,别暑忆雪堂。1949年生,湖南宁乡人。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美国《环球吟坛》、新华通讯社《新华诗社》、《诗刊》子曰诗社、辽宁《诗潮》杂志顾问;世界汉诗协会名誉会长;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湖南诗词协会副会长。

  主要从事诗词创作和理论研究,先后担任过“世纪颂·澳门回归杯”、“沈园杯”、“屈原杯”、“根祖杯”、“百诗百联”、“聂绀驽奖”等多届全国诗词大赛评审委员。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曾在湖南电视台开辟“诗词曲联”系列讲座,首次将传统诗词教学搬上屏幕;近年来主讲于“超星”名师讲坛、广州城市国学论坛、中山大学“诗词承传与创作暑期研究生学校”等。

  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诗词曲联入门》(湖南音像科教)、《古今名联选评》(中州古籍)、《中华青年诗词点评》(中州古籍)、《诗词医案拾例》(河南文艺)、《画眉深浅》(天马图书)、《求不是斋诗话》(黃山书社)、《仙侣同舟集》(岳麓书社)、《忆雪堂选评当代诗词》(长江文艺)等三十馀种。参与《诗经鉴赏辞典》、《唐宋八大家鉴赏辞典》、《花鸟诗歌鉴赏辞典》、《清诗鉴赏辞典》、《中国旅游名胜诗话》、《二十世纪诗词文献汇编》、《百年文言》等十馀部大型文献辞书的编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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