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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猫

 昵称535749 2016-04-11

2016-04-10 11:31 | 豆瓣:淡豹

来的时候,小猫是一个小猫。现在长得比较大了。

来的时候在九月,是我探访动物收养所时的临场起意。本来那个夏天每一两周都会走进去看一下,摸摸猫,已经习惯了,没有计划过要带走一只。那天不知道怎么着,就想把它带回来。那天反正什么都很好。

到家,先还没有猫沙盆,找了一只红色鞋盒子。它见了新鲜,跳进跳出,带出来猫沙满地,在散沙上打滚儿,呜呜叫。样子有点迷惑。像只醉猫。——后来她也真喝醉过。是几个月后,有一回舔了一口13度的酒,就变得晕乎乎,烟视媚躺,慵懒斜睨着,不断咬嘴唇,再横倚着宠姬一般,眯紧眼睛,像快哭了。走路,就搪搪地弯着,一会儿打个哈欠,想必是香喷喷,13度。

不过那是后来了。刚到家里时,她还是只四个月大的三角脸小猫。姥姥、妈妈、哥哥、我,围着看,她就滴溜溜地转眼睛,伺机从我们的包围圈里冲出。是身上堆满了颜色的灰猫,白白黄黄、暗亮和混的脸,尾巴一截一截的斑驳颜色,白爪子四小朵。假如九段锦真是种锦,三言二拍真能打出拍子,大概就会是这小猫尾巴这样。

要等有懂行的朋友见到照片,说“三花”,我才知道猫的花色区分,原来像旗人斗蛐蛐的罐子一样名目多。三花,玳瑁,琥珀,奶牛猫——就好像人理应对琥珀和奶牛比对猫更熟悉,说了琥珀、奶牛,就有一点即明的效果。我没有去过牧场,其实还没见过真的奶牛呢,黑白猫倒见过很多。假如按照以熟悉的物事来借代的命名法,黑白奶牛,反而可以叫奥利奥牛,太极牛,太极猫牛了。

不过那也是后来了。到家那天,看着小猫身上各种层次的灰,不能概括的花,姥姥说,“一只小花猫。” 一锤定音,不需要置喙了。那些分类都不管了。就是一只小花猫嘛。

学名用不着学,那名字呢?小时候,我妈妈养母家有只大白猫。不记得是否有名字,大家管它反正就叫“猫”。萧红写短篇小说《花狗》,李寡妇养了一只花狗,日日跟随她去树下,她顾不上它了,它就去别人家绕绕,讨口饭,有就讨一口,没就少吃一顿,自己把肚子安顿定了,再回院子,陪李寡妇去。邻居向李寡妇谈起它,不必名字,就说,“你的大花狗”。据说农村都是这样,一只花狗,一只小黄猫,一条黑狗,白鸭子一大群。少有起名字的。观察动物的个性,根据外貌、性格、主人心愿起一个独特名字,这是把家养动物变成宠物后,城市人的习惯,也多少算是外国习惯。有名字的宠物,是与人有一点点分别的家庭成员,那分别要始终受爱惜的激荡来化解,又不断重筑,固定在“一点点,不太多又很关键,假如没有这分别该多好呀,可不就是这分别令它是更好的家庭成员吗?”这种微妙的程度上。

按外国习惯,宠物这样的特殊家庭成员,宜叫“罗斯福”"荷马”“艾曼纽”。假如叫“寿司”之类的,就像看低它,太像玩物了。所以有互联网“猫名数据库”,和婴儿名字集锦一样,列出数以千计的宠物名,先区分大类,男猫或女猫,再按主人喜好,依外表/食物/艺术与文学/爱意和情感/流行文化/体育/宗教/卡通/时尚/自然风光/浑名等等命名方式来定名,大册下再分次册,譬如“外表”下区分黑白黄花,可以选择“黑”“男”后看有什么适合黑小子的名字。我对“宗教”类感兴趣,料想会看到“约书亚”“夏娃”之类,果然看见了,不过是淹没在“大主教”“转世灵童”“佛”“禅”“三位一体”这些一看就令人感到灵魂出窍的名字之中。

我的小花猫,在动物收养所已经取好了名字,也可能是原主人取的,叫Peach,也就是桃子。其实就叫小花猫也很好。

四个月大、刚与我相识的桃子,是小老鼠一样的宝贝猫,瘦而不弱,脸上只有眼睛。现在已经近两岁了,长到12磅,体量看着仍然很小,但爱动爱跳,肚子紧实,就浑身肉敦敦的,重得很。去年冬天我回国两周多,是离开它最久的一次,期间没人和它玩,只有一位喂猫人每一两天去访它,添食理沙。估计它动得少,成天睡觉,到我两周后回巴尔的摩打开房门,只见它睡眼惺忪地从窝里探出身子,看我,不信,站高了再看看,看准了,从窝里砰地一跳而出,离门口仅几步路,却跑得匆忙,小马驹一样哒哒的,颤抖着肚子胖胖地向我跑来。

就我离开那两周里,它长松了,肚子可以抖起来。后来我在家多,它和我玩,跳跳蹦蹦,好像又变成了流线。我想它体格结实也是有原因的,它每次吃完东西,毫不耽误,就跳进猫砂盆去,从入到出是一条笔直大道。昨天中午给它食盆旁摆一盘鸡肉,它不留后路迅速吃光。到傍晚,见食盆里只有猫粮,就恹恹不肯吃了,过会儿又来了兴致,去舔放过鸡肉的空盘子底。明明是空的,还吐着粉舌头,一圈圈舔得兴味盎然,舔毕,像很满意,分明什么都没吃到,但又径直进猫沙盆里去了。入戏了。

就这样长成了大猫。常给她拍照片,不少拍出来都像郁达夫模仿秀。支着头,心思多,又有点傻乎乎的,带着种似思念的深情。她一张猫脸大部是白,眼圈黑,如同描过眼线,翡翠绿眼睛显得分外大。

忙着二人独处的情侣,要见到对方与其他人相处和工作的样子,才会发现对方令人惊喜或惊恐的其他维度。我和桃子终日相对,只觉得她是个乖巧伶俐的小猫。有朋友来访时,发现她不怕生,对客人坦然露出肚子,在地毯上打滚不止。也有朋友携猫来访,桃子见到其他猫也很友善,好奇拨弄人家的笼子。我回国,是她与别人互动最深的一段时间,喂猫人每次去都拍一张照片发给我,从那些照片里,我似乎倒更多确知了她好奇活跃、不具攻击性的柔和性格。在照片里她多数时候一脸和气,有时也显得惊惶,每张照片的姿态动作都不同,它叼着玩具猴四处走,地毯上打滚,站在桌子上,站在厨房台子上,站在书上,躺在地上露出肚子等摸,像全不觉得喂猫人陌生。有张照片上,她正张开猫嘴冲喂猫人巨叫,我似乎能听到哇哇的声音。

她也笃定。吃东西上,她偏好很明确。不吃鱼之类海产,柴鱼片吃,但最爱吃鸡。炉子上煮了鸡肉,她闻到味儿,就跳上炉台站着守,累了就趴倒在锅边,坚心等煮好。像野地里的动物,给自己的世界划线,标定了这是它的。对食物,她从不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倒是有一点。前阵子我外出,待得不舍,比计划晚回家两天。回来时在门外,半天翻钥匙不见,就听房里在挠门,她焦躁不安,甚至把爪子从门底下拼命挤着伸出来,去够门外的我。进门后一看,她把食物吃完了,空空几只盘子摆在那里。走前留足了食物给她,估计她是没想到我会走那么久,缺乏统筹规划,随便就早吃光了。我有些担心,赶忙给她找东西吃,可找出来了她又吃得不慌不忙,只吃平时的饭量,好像并没饿着。

到家里来不久,她就学会了开柜子门,常钻进钻出,脖子上的铃铛,隔了柜门,远远响得生动。不知她究竟在黑洞洞的柜子里找到了什么欢愉,我猜她大概是想要一间自己的房间。一个女权主义猫。可能她在柜子里写诗。梅花瓣迹下的诗,一行行,打开门就散了。

她的好奇伴着耐心。我洗澡出来,她总是等在门口。她迷那种会发出巨大声音的机器,我吹头发、用吸尘器,她就机伶伶在旁边守着看,但拿近了她又怕,噗地跳开。把吹风机架在洗手台上,她一步步谨慎移到旁边,伸爪子探探,看那东西究竟会不会动、能不能闹起来。伸爪拨弄一下,不动,她滴溜溜着眼睛又挪近些,再迅疾一拨,吹风机的平衡打破了,掉下来,她倏地飞跳开,好似那一声巨响全在意料之内,而她终于戳破了吹风机的伪装。

我觉得她也有点像我。不愿意受冷落,又不愿意受注意。在这种交织的不安心情下,躲来躲去,探出头来。

有段时间,她常趴的窝塌了。那个猫窝是绒毯质地,一团白架在空中,嵌在两根磨爪子用的草编立柱顶,窝旁搭一只毛球,她爪子一拨碰就甩个不停。本来像个高级的动物界两柱床,用久了,螺丝再也拧不紧,窝开始摇晃,变成空中吊床,她就坐在上面晃着玩。每次我进门,她都是从这个窝里探出脑袋,一跃跳到地上,一扭一扭走到门口接我。窝晃了一段后,彻底塌掉了,她失去了固定去处,每天趴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我伸脚进被子,踩到一团毛茸茸,它比我还早叫出声,从被子里嗖地飞出来。趴在冰箱顶,我煮面,她咚地一跃而下,蹦到烤箱上,一副“待烤”的架势。趴在沙发底,簇地卷着满身灰跳出来,一个不名誉、好偷袭的家伙,却袭击得神气活现,自封了绿林好汉。

月余后,朋友送了新窝给她。她就又从柱子顶的深窝里咦地一再骤探出头来,像心情轻快地否定了历史。

有她在生活里,最开心就是晚上我倦惫返家,路上买一只奶油蛋糕回来,夜里同吃。她嘬光蛋糕渣,舔净还粘着奶油的嘴角,蜷成一个卷,很快睡牢。头藏在腿后面,爪子吊在窝外挡住光,肚子腆出来,不设防的起伏应着她的心跳。她渐渐长大,窝对她太小了,她不介意,每天走走睡睡,玩球,走着走着就跳几下,爱新鲜,不怕生,脾气好。月亮很高,屋子里一只睡熟的猫和小半只奶油莓子蛋糕。远处救火车的警报。

头边有温暖的一团,就容易安心睡着。少很多枕边不甘心寂寞时旋转起身开灯翻书的倦动。

我渐渐就喜欢上了小的东西。开始觉得小的东西可爱了。

小猫,小狗,小婴儿。理想中,省事的猫会铲沙、修脚、说话。省事的狗像猫,不太像狗。省事的小婴儿不哭,不皱,花容月貌,吃猫粮等超市可购现成食物,我睡它也睡,我醒了它还没醒,婴幼时期即可见宅心仁厚。但其实,需要喂和安慰的小婴儿更可爱,劳动与心力给情感加上重量,让人想要放弃主权。

渐渐会爱看“未雨绸缪”这样的话,不再觉得有定期存折的老气。我想未雨绸缪,是眼中有未来、是此刻为希望而存在的意思,是认定值得等那还未到来的日子。

这多少是小猫带给我的改变。看过一篇根据动物骨骼研究驯养历史的考古学文章,在最后给出戏谑的推测:所谓猫的自我驯化,或许是猫驯化了人,人类逐渐学会与猫共同生活。有桃子以后我才能进入Donna Haraway的语言:家养动物与人是陪伴着的物种(companion species),而物种在这里必须是复数——共同存在、相互陪伴,意味着“要在一起才算”(There can‘t be just one companion species; there have to be at least two to make one.)。

大学时,对严肃的事情、对书起初都没有兴趣,专业课是真讲得没意思,老师的讲义发黄了,坐在教室里,似乎见证着黑板前一具木头肉身上钉紧的螺丝手,手中高持的讲义脆的纸边渐渐碎掉,和粉笔灰一起掉入讲桌上灌满酽茶的保温杯,保温杯上白字印着二十年前一场会议的地点。直到大二上学期,一门课留参考书目,其中之一是《忧郁的热带》。列维-斯特劳斯用四页纸,以矿物学家的细致描述一场船上所见辉煌无比又精微复杂的日落,以及日落之下大海变幻的轮廓。我想是细腻令日落显得辉煌的,不是相反。我想名词都是动词,事物都具体而微,就像灵魂。这本书改变了我对语言的观念,而那种改变几乎与结构主义无关。我不小心把《忧郁的热带》的结尾段落背了下来,这种不经意的记牢是新经验,如同渐渐发现若惦念一个人,自然会去看望他,并无需特殊努力在日程表里排出时间。

而《忧郁的热带》结尾是这样的,期末考试时我把它默写在了卷子背面,助教说是吓了一跳:

“当有一天人类所有文化所形成的色带或彩虹终于被我们的热狂推入一片空无之中;只要我们仍然存在,只要世界仍然存在,那条纤细的弧形,使我们与无法达致之点联系起来的弧形就会存在,就会展示给我们一条与通向奴役之路相反的道路;人类或许无法追随那条道路前行,但思考那条道路使人类具有特权使自己的存在有价值。这种对生命不可或缺的,可以解开联系的可能性——哦!对野蛮人说声心爱的再见,对探险告别!——这种可能性就是去掌握住,在我们这个种属可以短暂地中断其蚁窝似的活动,思考一下其存在的本质以及其继续存在的本质,在思想界限之下,在社会之外之上;对一块比任何人类的创造物都远为漂亮的矿石沉思一段时间;去闻一闻一朵水仙花的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其香味所隐藏的学问比我们所有书本全部加起来还多;或者是在那充满耐心、宁静与互谅的短暂凝视之中,这种凝视有时候,经由某种非自愿的相互了解,会出现于一个人与一只猫短暂的互相注目之中。”

这个段落和日落一般美丽、温柔、有力、强烈。人朝向意义的生存中,灵魂的自由脆弱又珍贵,它因人与他者的共存,成为一种可能也必须接近的艰难期待。超出能动性管控的偶然,是神意的启示和律令,让向往到达他者的人,不知不觉拆开和张开了自我。

为人与猫的相互注视所惑所醉的那一刻,转瞬即逝又不断重复着发生,就像读到《忧郁的热带》那个某天的某种耳目一新。多年后,我读到另一位人类学家Hugh Raffles的随笔,他写各异的昆虫,说:不如展开耐心,和这只蟑螂谈谈,请它下床去。(单摘出一句,容易让未见文章全貌的人有乡愿的怀疑,但文章其实很好,也讲理。)

猫让人好奇。猫的好奇也让人好奇。猫好奇之物会是什么?微妙的沟通和难以沟通都让人寻思不定。维基百科汉语版写,“貓(學名:Felis silvestris catus),俗称貓咪或貓子”,每看每觉得好笑。在网页的输入栏,要写www,没来得及改输入法,直接汉字敲出来了“汪汪汪”,下面跳出提示,是人们常Google的与“汪汪汪”有关的问题,排在第一位是“汪汪汪是什么意思”,还有“汪汪汪 英文”。狗在表达什么?说汉语的人如何与说英语的人谈论狗,或者借助狗的心情来彼此了解多一点?是真人的真疑惑。

所以,最后就抄一首臧棣的诗,骄傲的反问句,《你觉得一只猫叫黑牡丹有什么不妥吗丛书》。

你觉得一只猫叫黑牡丹有什么不妥吗丛书

停下来时,它比小煤窑的洞口还黑。

它侧过身看你。它集中了它身上所有的黑

对准你。它身上的黑将你无限放大。

别的方式似乎都试过了,你只剩下

给它留下的一个印象。是的,有一种直觉甚至深过了

它身上的黑。当然,你是一个好人,

只是你夹杂在它无力分辨的可疑的世界中。

它黑得让你想入非非。顺着它走过的路线看去,

不完美的天堂难道不是你从未捏过的

一块闸皮。从黑旋风到黑牡丹,一个泡沫

轻浮一个名字,它引导你穿越一个悠长的隧道。

也许,叫它黑精灵,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

现在,它径直向你走来。它好像看清了

你身上存有一个洞,它选择了穿越你。

当它消失,它给你留下了一连串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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