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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小妆 那一年的冬天，天特别冷，从未有过的冷。牛羊大批冻死，昔日草木繁荣，苍翠千里的草原，在薄薄的暮色中，显出苍凉雄浑的意味。四面号角渐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在她的心头渐渐浮起。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 熙熙攘攘的牙帐此时也恢复了令人煎熬的寂静，远处，马蹄的铃声在萧瑟的风声中渐渐近了。 多少年了，她不记得，从垂髫之年到铜镜告白发，时光似乎过的太快了，然而又漫长，漫长的像没有尽头。 “公主，北方的北方的薛延陀、回纥，反了。”来报的小兵气喘吁吁。 “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重新坐下来。炉子里的炭火渐渐冷了，这个牙帐，似乎比刚来的时候，更要空阔几分。 袖筒里阵阵的凉风，深入骨髓的冷，然而她的意识却越发清晰。 她咬着牙，绝世的容颜里露出略微有些狰狞的神色。“报仇，讨伐李贼，我一定要说服他。” 说着，她霍的站起来，向牙帐外面走去。 牙帐檐下，霜扑簌落下，几声孤雁的哀鸣。风格外肃杀，寒流低低的压在衰颓的草原上，只见平野漠漠，遮天蔽日，恍若命运，看不到尽头。 在那边，她的第四任丈夫，颉利可汗，正在军营打仗里讲述着作战计划。 他对她，还算是好吧，毕竟她是大隋的公主。在他的眼里，能与中原公主联姻，也是荣耀。 她应该庆幸吗？她尚有公主的身份，不必像那些为奴为婢的女子一样，像玩物一样被把玩，被丢弃或者被虐杀。 她不知道，那四任丈夫，到底谁更爱她。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像爱普通女子一样爱她。他们只当她是公主，她也只当自己是公主，心思澄明，没有其他。 她记得临行前，皇帝亲自送她上轿，她伏在地上，坚定地说：“您交给儿臣的不是儿女私情，而是军国大事！” 苟利国家，虽死，不恨。 颉利看着她，这个跟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是，她曾经有过美色，然而草原的风霜，琵琶声里的幽怨，将她的岁月蹉跎。如今，只从依然澄澈的双眸里，看得出曾经的风华。 他爱她吗？ 他也不知道，应该是……爱的吧。 她一遍遍对他吹枕边风：“杀李世民，他们是大隋的贰臣，是大隋的罪人，也是草原最危险的敌人。“ 杀李世民，是颉利的宏愿。因为他不仅仅想做一只草原之鹰，更想，做一只纵横天下的真龙。 他是龙，他要龙御天下。 他答应了：“好，杀李世民。“ 顺手推舟，也是人情，何况他本来就这么想。 平原漠漠，千里长征，车马相连，马蹄橐橐。他们出征了，带着参差不齐的队伍，和无法抵御的仇恨以及野心。 义成公主掀开车里的帷帐，远处，山峦绵延，草原笼上金色的外衣，她有隐隐的预感，仿佛这条路没有尽头。没有尽头，也回不了头。 这个草原，她从16岁就来了，可是，她的心却留在曾经富庶繁荣，如今凋敝不堪的大隋王朝。 是的，她的心只看得见远去的隋朝。可是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一种深深的不舍。她看向那些熟悉却陌生的风景，仿佛看向她一生的路。 义成公主(?---630年)，本不是真正的公主，是隋朝宗室女。在她之前，已经有两个公主成为和亲的牺牲品了。 开皇十九年(599年)，和亲到东突厥的安义公主猝死，为了保持与东突厥的良好关系，大隋皇帝杨坚从宗室选一女赐‘义成公主’号送往草原再次赐婚。阿史那染干是当今东突厥的可汗，名号曰启民可汗。他算是历史上游牧民族对中原比较恭顺的草原统治者之一。 这时，突厥已经分为东突厥和西突厥，而西突厥的势力要强于东突厥。这个时候，东突厥十分渴望能与隋朝交好，依靠大隋赐予的钱粮，强兵富国，打败西突厥。 而此时的隋朝，根基未稳，高句丽屡屡进犯中原，搞的隋朝新主头疼不已。交好东突厥，有利于击中力量一线作战，另一只手腾出来发展国内经济。 启民可汗是一个野心勃勃但十分谨慎的人，他明白，时机不到，过早暴露野心无异于投碳入火。所以，在隋朝新主的眼里，他坚持恭顺的有些过于迂阔了。 安义公主嫁给他，不到两年，竟然香消玉殒。此时，隋朝为打高句丽弄的焦头烂额。但他却觉得，如果不做一个姿态，万一隋朝抽风打过来，那他们该如何自处？ 于是，他坚持要负荆请罪，口口声声说：“是我照顾公主不周，才会让公主生病，你责罚我吧皇帝。“ 皇帝微微一笑，说：“朕，知道你的衷心，也感喟于你的真心，你不要伤心，我另择佳人嫁给你。“ 就这样，看似老实胆怯的启民可汗，在有隋一代，居然连续娶两位公主做可敦（突厥的正室），这是莫大的荣耀。 其后的儿子却没有这般幸运，大约隋朝再无公主可嫁，又或者，义成公主实在太有魅力，美的令千花失色。于是，在启民可汗去世后，其子始毕可汗上表请奏，要连先父的女人也一起继承来，结果，准奏。据说是个继子，但那又怎样？总是一团混乱，跟昭君出塞的情形，也差不多凄惨。 对于帝国而言，什么都不如帝国的权势和利益。女人，不过是一个玩具，一匹马或者一匹布。他们精心训练女色，将如花朵般的红颜四处送往需要的地方，以便在大国政治中，发挥最锋利的作用。 柔能克刚。女色，往往也是帝国最隐蔽，最锋利的武器。 此时，20多岁的义成公主有了第二任丈夫，更有野心和实力的始毕可汗。在他的治理下，突厥渐强，而南方的隋朝，却在走下坡路，隋炀帝祭出建东都、开运河、征高丽、通西域、游江都等一连串杀招自虐，王朝走向了绝境。 很快，到了大业十一年，到处游山玩水，豢养珍奇异兽，不停劳民伤财南下巡行的隋炀帝，怎么也意识不到，昔日只会摇尾乞怜，甚至不惜割肉表心的突厥，如今已经是一个牙齿缝里，闪烁着寒光的狼，只等他送入嘴边，一口了解他的性命。 他还果真送入狼的嘴边。他带领着丧失斗志的军队，北巡突厥。 始毕可汗乐坏了。他倒要生擒他，好好的问一问，这些年他扶持西突厥，杀掉东突厥谋臣，制造分裂和混乱，是几个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霸主只有一个，只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一切都只是说辞，强大才是关键。 翻开青史，在古旧厚重中去寻找义成公主的事迹，她的生平未曾留下喜怒哀乐的诗词，却有着颇为神秘的惊鸿一瞥。据说《隋书》和《资治通鉴》时常会浮现出她“救世主”般的身影。 615年，杨广跑到太原附近的汾阳宫度夏。夏末北巡的时候，竟然被突厥的始毕可汗团团围困，眼看就要束手就擒了，义成公主出现了。 她是那么平静，面容恍若少女般，波澜不兴。岁月未能在她的容颜下留下痕迹，她的眼睛依然澄澈如初。 她扶起瑟瑟发抖的隋炀帝，说：“苟利国家，虽生死不能相忘。“ 我会救你，哪怕拼上我的性命。 她谎报了军情，说，西突厥反了，东突厥边境危在旦夕。 始毕可汗不疑有他，马上策马回营，赶回突厥。 汾阳之围解了，而隋炀帝却似惊弓之鸟，完全慌不择路，跑到雁门关。 回去后的义成，想必是吃了一番苦。对于始毕可汗这样一个野心勃勃，又多思多虑的男人，心胸未见得宽广，被女人背叛，一定是怒不可遏，如果不因为她是公主，隋朝尚在，说不定就做了刀下鬼。 义成不在乎，她不是没见过更惨烈的事情，在这与狼交配，与狼同睡的部族中，她早已收起了软弱的泪水。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信仰。一个人如果没有信仰，就从来不曾活过。 在清冷的牙帐里，义成翻阅着书卷。 义成犹记得大业三年的那个夏天，新帝杨广，率领他的50万大军北巡突厥。旌旗连绵不绝，遮天蔽日，启民可汗和他的部族震惊的久久不能自语。 将士们手里紧握着削铁如泥的宝刀，胸膛里却是豪情万丈的报国之志。那锋利的刀刃发出的怒吼，令狼一般习性的突厥部族都不寒而栗。 远去了，那些威风凛凛的战旗岁月，远去了，那些峥嵘青春的意气风发。 如今，只剩下颓败的巨大空壳，像两个血窟窿的眼睛，无神的凝视着濒死的王朝。 经历此次劫难，杨广心智溃乱，长期的玩乐让他已经没有了斗志和方向，他像一只可怜的宠物，失去了笼子，只有求死。老臣苏威劝他回两京，杨广没有听从，而是放弃了首都南下江都，天天用醇酒妇人麻痹自己，逃避现实，只等一死，一了百了。大业十四年，隋炀帝被杀于江都。 这时，史书上，义成公主的身影又出现了。 此时，她已经有了第三任丈夫，是始毕可汗的兄弟，启明可汗的儿子。他也将她“继承“过来，给了她名位。 隋朝亡，李渊继位，同样转易多夫的萧皇后，带着小儿子，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躲在破败的屋檐下，在千钧一发性命攸关之际，义成出手救了她，带她归于东突厥。就这样，他们一起生活了18年。 关于这个绝色的萧后，传说她嫁过七个男人。历史是这么说她的。《隋书》后妃列传说萧后：“化及败，没于窦建德。突厥处罗可汗遣使迎后于?州，建德不敢留，遂入于虏庭。” 李广、宇文化及和农民起义家窦建德是确有其事，至于有没有嫁给突厥，或者说有没有跟义成公主同侍一夫，这个就难说了。然而，萧皇后并没有义成公主忠诚爱国，这倒是切实可信的。 萧皇后是一朵随风飘摇的蒲公英，春风将种子吹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而义成却是一颗郁郁葱葱的树，几经岁月，树枝却始终向着她的故居。 她没有情爱，她只有家。她的家是大隋，尽管再也回不去了，然而，她拼却一生心，也不负大隋一寸江山。 萧皇后说：“隋朝已经不在了，新主威力无法预测，突厥以卵击石，并不是明智的举措，你何苦还要守着隋朝，别忘了我们已经是突厥的人了。“ 义成说：“嫂嫂怎么能这样讲。我生是大隋的人，死是大隋的鬼。我不会忘记我发过的誓言。“ 后来，李靖攻破隋朝，独杀义成一人，却对萧皇后极为礼遇，只因为记恨义成攻打唐朝。 义成公主的第四任丈夫是颉利可汗，是的，就是与李世民刀锋相见的草原雄鹰。 他也是启明可汗的儿子。 可怜的义成公主，历经四个丈夫，却是父终子继，兄终弟及。 可悲的颉利可汗，本是一代豪杰，却不幸遇上了更为豪杰的男人。他是一个幸运的男人，在朝堂上，治国有房谋杜断，有魏征，打仗有尉迟将军、侯君集和李靖。经过一番筹谋和一番阴谋诡计，东突厥渐渐落败，唐朝发展出一批十分隐蔽的强壮兵马和同样非常隐蔽的粮草。 是时候了，平原漠漠，鹰击长空，一绝死战，问天下，谁主沉浮？ 平原漠漠，千里长征，车马相连，马蹄橐橐。 这一年的冬天好冷，比任何一年都要冷。 义成公主掀开车里的帷帐，远处，山峦绵延，草原笼上金色的外衣，她有隐隐的预感，仿佛这条路没有尽头。没有尽头，也回不了头。 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李靖攻占了恶阳岭。颉利乱了阵脚，又在定襄、白道被连续打败。为了喘口气，恢复实力再战，颉利可汗派出使者，请求议和，太宗同意，也派出了使者，颉利见使者来了，就放心了，正陶醉时，没想到就遇到唐军突袭。 颉利可汗丢车弃马，狼狈出逃，全然忘了，还有一个女人不曾逃走。 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天，她背对着李靖的长剑，不悲不喜。 李靖不会忘记，她是怎样怂恿颉利可汗，攻打唐朝。更不会忘记，她的离间计，险些葬送大唐江山。 这个女人，得除。她有着生机勃勃的野心。她有着政治家独有的智谋和潜能。可她若为唐朝所用？ 他说：“公主若不嫌弃，李靖愿俯首请公主回唐，恢复封号，享尽尊荣。“ 义成公主放生大笑。“尊荣？你们也懂得尊重二字怎么写么？国家衰微，只会送上女人。而一代不用，便弃之如敝屣。“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这一生，她仿佛从没有这么流过泪。 然而，她的心，却一片沉静。 “李靖，我比你幸运，我虽有四夫，却只有一颗心。我生是大隋的人，死是大隋的鬼。而你和李世民，却是篡臣，是贰臣。“ 她转过脸来，脸上噙着诡异的笑，那笑容，令李靖的手微微颤抖。 “不知好歹的女人。“他长喝一声，剑身袭来。 目光迷离中，他看见她奔赴而来，火红的披风飒飒，带走了30年的青春。 她奔赴而来，向着她梦中的家园，向着那个她从不曾背叛，永远无法磨灭的一颗纯净的初心。 在他的恍惚中，她已经倒地，轻轻的抽搐。 她的眼睛半闭，神情安详。 “我回来了。“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哀鸣，如同大雁无声垂下了羽翼。 一百多年后，一个叫杜甫的诗人，来到昭君的故乡，他提笔立就，成诗一首。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下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请允许我回眸，再看一眼春风的颜面，此行一去，便已是一个孤寂的千年。 作者：月小妆。迷恋古典的一切。公众号：卓尔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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